福富
衰老的日本
因為對日本這個國家沒有好感,2010年父母決定送我去日本讀書的時候,我萬般不情愿,可是,胳膊扭不過大腿,為了磨煉意志,讀心理學專業(yè)研究生的我只能背著行囊,一個人來到了日本東京。
原來抗日電影看多了,總以為日本人多陰險奸詐,但來到東京,在現(xiàn)實中我看到日本的普通民眾都顯得彬彬有禮。我還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事情,之前在深圳生活,看到的老人很少,而且老人們多是圍繞子女們生活。可是在日本東京,大街小巷的日本老人顯得異常多。由于東京快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上班族們都步履匆匆,相較之下就覺得人際關系有些淡泊,這些日本老人哪怕走路不便,都形單影只一個人行動著。
有一次在地鐵上,我攙扶一個走路不便的90歲老人上車。這個老人感謝我的同時,牢騷起了他們的生存現(xiàn)狀:“日本是世界上最長壽的國家,這聽起來挺好,但我們這些長壽老人也是國家和年輕人的負擔啊!現(xiàn)在社會的生存壓力大,年輕人能養(yǎng)活自己都不容易,他們爭分奪秒地打拼事業(yè),哪有時間照顧老人!”
我問他行動不便怎么生活,他說他住在養(yǎng)老院。這個熱情的日本老人叫山口田贊,他盛情邀請我去他所在的養(yǎng)老院參觀。那一段時間,因為父母工作忙,我國內的爺爺也住進了養(yǎng)老院,打電話時爺爺說他對養(yǎng)老院的環(huán)境和服務都非常不滿意,過得很不開心。因為牽掛爺爺,同時也對日本養(yǎng)老院好奇,我便應邀前往。
山口田贊住的是一所名叫“真誠”的養(yǎng)老院,居住環(huán)境舒適得直讓我心馳神往。他的房間是標準間,70平方米住三個老人,電視電腦空調電話一應俱全;這里還有為老人專門設置的圖書館、健身場所;一日三餐,一個禮拜的飲食配餐沒有重復的。而且這里每個老人的住宿飲食等費用都是日本皇室和政府出資,也就是說住在這里的老人免費享受這里的一切待遇。
更讓我驚訝的是,養(yǎng)老院里邊居然到處能看到高科技。攝像機的鏡頭覆蓋了每個角落,所有門上也都裝有電子鎖,只有口令正確才能進入。每個老人都隨身攜帶一個電子呼叫器,只要他們摁上面的按鈕,就能呼叫看護中心的醫(yī)護人員。浴室的天花板也裝有感應器,如果老人在此跌倒,感應器就會立即通知醫(yī)護人員。老年癡呆癥患者的床上還安裝了重量監(jiān)控器,如果病人突然下床,電腦系統(tǒng)會自動關閉房門,以防意外發(fā)生;而如果病人從床上跌落,電腦系統(tǒng)則會通知醫(yī)護人員前來搶救,并為他們打開房門。甚至,還有些機器寵物被用來陪伴單身老人,那些長毛玩具能進行簡單對話、電話錄音、會猜謎,非常有趣。
我由衷地對山口田贊說:“你們生活得簡直太舒適了!”可山口田贊卻搖搖頭:“我們很寂寞,你不懂的。”
跟山口田贊成為朋友后,我經常會在打工的間隙去探望他??粗以诓宛^打工,工資低而且辛苦,熱情的老人給我介紹了一種新奇的兼職工作——代理親人。我不敢相信,親人還有代理的?
老人告訴我:中國剛剛進入老齡化國家,可日本在1985年就步入老齡化了,所以有很多相關的行業(yè)和產業(yè)興起后到現(xiàn)在已經非常成熟,代理親人便是其中之一。一些人沒有時間陪伴父母,他們便出錢請人來陪伴安撫父母。
“代理親人”可以根據(jù)顧客的需求,為其提供所需的任何“家人”角色。一般按小時收費,第一個小時5900日元,之后每小時加收3900日元。提供服務的“家人”、“朋友”等,會由代理公司面向社會招募,公司會對其進行培訓,與顧客溝通后,即可上崗。
親人還不好扮演嗎,又不用出大力氣,又不用四處奔波,時間又相對自由,這多輕松??!我當即就決定申請這份工作。中介公司為我作了簡單的培訓,我便正式上崗了。
“親人”不易做
跟第一個客戶見面時,我非常忐忑不安。佐藤由美89歲,自從老伴兒三年前去世后,一個人生活的她在精神上就有些抑郁。得知我是她兒子委托來的,她熱情地擁抱我,開心得流出了眼淚,這讓我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
她的兒子付我每小時2000日元,這對我而言算一份高薪。我每周只需陪佐藤由美兩次,每次兩個小時。我覺得這份工作真的很簡單,那兩個小時過得快極了,老人滔滔不絕地把生活中的煩瑣郁悶講了個痛快,而我的收獲也很大,我覺得我的日語聽力提升很快。
可是在服務她第八周的時候,我卻被莫名其妙地投訴并被辭退了。追問原因才得知,佐藤由美雖然表面上對我客氣有禮,但實際上對我一點兒都不滿意,她說我表現(xiàn)得一點兒也不像個親人,倒像個客人。而且,我的日語不好,總會理解錯她的意思,更別說深層次的精神交流了。所以,她決定辭退我。
我之前還一直自鳴得意呢,這實在讓我尷尬難堪極了,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我的好朋友、從事這個行業(yè)多年的雪子安慰我說:“其實這個行業(yè)看起來門檻低,誰都能做,但實際上,里邊有很多深奧的學問,各種細節(jié)問題就是心理專業(yè)博士生也不一定搞得明白。”
公司的老板也告訴我,到2055年,日本老年人數(shù)將達到日本總人數(shù)的40%,所以,日本的養(yǎng)老問題已經是日本學術領域很大的課題。他建議我閱讀大量的老年心理學方面的書藉。
我聽取了他們的建議,在啃了一大堆書藉后,又遇到了一個新的客戶——63歲的真野直善。真野直善5年前下肢逐步癱瘓,本來是跟兒子和兒媳生活在一塊兒的,可是兒子突然出差,兒媳婦遠在外地的父親做手術,突然沒人照顧他了。
之前,他的兒媳婦每天把床鋪弄得清清爽爽的,甚至連大小便都要幫他擦屁股、拿尿壺。他喜歡喝酒,兒媳婦便把米酒、啤酒、白酒及飲料放在藤椅旁邊,每天都幾個菜一個湯,魚肉不離。開始還好,后來,老頭越來越撒嬌,每天要喝八頓酒,下酒菜想吃什么,兒媳就得立刻去買,否則不是罵就是哭。
家人給他雇了保姆,可是,他覺得沒有一個保姆能像他的兒媳婦那樣盡心伺侯他。不得已,家人便雇傭我這名“代理親人”為他服務。
從接到這份工作開始,我就知道服侍這樣一位客戶棘手而且高難度,所以非常小心謹慎。
我見到他開始,就效仿他的兒媳婦做各種家務,可我不知道哪句話無意間惹怒了他,他把酒潑了我滿臉滿身,把碗摔得粉碎。我從小是獨生女,在家里從沒干過重活兒,父母從沒說過我一句重話。我像個日本女人一樣跪在地上,轉過身去噼里啪啦流眼淚??僧斘肄D回身來,卻又露出笑臉重新給他倒酒賠不是。
如果午飯稍微遲了點,他就滿嘴臟話,亂挑毛病,天天哭著說要死了,說兒子和兒媳婦嫌棄他才離開的,說我也嫌棄他虐待他。不管我怎么勸慰,他依然堅持那套倚老賣老蠻橫不講理的說法。最后,我只能把眼淚往肚子里咽,因為我隨時隨地記得我的工作,作為保姆可以隨時換個主人,可我是“親人”,親人在這種關鍵時刻,是必須堅持到底的。
讓老有所依
2012年3月,我為真野直善服務了兩個月后,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回來了。一見面,真野直善就跟他們兩個抱頭痛哭。
我以為真野直善會向他們痛陳我的過錯和問題,可沒想到,他的兒子和兒媳竟然反復給我鞠躬,說我能一直堅持完兩個月,簡直是個奇跡。而真野直善也一改往昔對我的態(tài)度,他由衷地說:“我沒想到一個中國女孩兒竟然如此有耐心,其實啊,你和我兒媳婦都是好人,我這幾年這樣翻來覆去地鬧,就是想知道會不會被拋棄。沒想到你這個‘代理親人’都沒拋棄我,現(xiàn)在我終于對我的兒子兒媳有信心了!”
我跑上前去跪著說:“我當然不會拋棄你了,因為我是你的親人??!”真野直善聽到這話后,滿是皺紋的臉竟笑得像個孩子一樣。
雖然每個老人性格各異,但在接觸了越來越多的老人之后,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普世不變的規(guī)律:首先,老人就是小孩,他就希望你哄他,所以,我們要像對孩子一樣,不停地表達我們對他的關注。其次,我們要尊敬尊重他們,除了像對待小孩兒,我們還要像對待領導、對待長輩一樣,放低自己的姿態(tài),而不是將他們看成是我們的累贅。還有關鍵的一點,自己一定要想開,如果遇到特別刁難的老人,那我們只能做自己應該做的,做到真心真意和問心無愧就足夠了!
2013年初,在日本學習工作了三年,做了很多次“代理親人”之后,我成立了一間自己的“家人租賃公司”。 在我的公司里,我把“家人”的服務范圍進一步擴大了,“代理親人”還可以根據(jù)顧客的需求,為其提供所需的任何“家人”“朋友”等角色,還有陪伴購物、陪聽音樂會、傾聽訴說等服務。
有一次,我的一個好朋友準備婚禮時,因為我公司有很多“親人”,我為她籌備了一個“眾親云集”的盛大婚禮。由于效果明顯,吸引了很多媒體記者,為此,我公司的形象得到大幅度提升。
日本社會生活節(jié)奏較快,在東京等大城市生活、工作的人往往并不是當?shù)厝?,所以親人多數(shù)在遠方。但這些遠在他鄉(xiāng)的求職者,有時還會遇到一些“場面”上的問題,所以需要有人幫自己“撐場面”。我別出心裁地開辟了“租個親人參加婚禮”的服務。比如,我會讓公司的員工在婚禮上扮成新娘或新郎一方的親戚出席,這成為我公司的另一大特色。
可是在2013年底,我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我在日本紅紅火火的事業(yè),決定回中國,因為父母工作繁忙,從小疼愛我的爺爺成了孤家寡人,老無所依。
爺爺住不慣養(yǎng)老院,他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在老宅里,每天有鐘點工來為他做飯。雖然鐘點工也盡職盡責,但她從沒考慮爺爺精神和情感方面的需求。爺爺見到我時流著淚說:“我覺得我是在熬日子等死呢!”那凄涼的晚景讓我心酸心痛不已。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深切地明白這個道理。之后我全權接手了照顧爺爺?shù)囊磺惺聞眨H自喂粥喂飯,端屎端尿,為他講各種好聽好玩的笑話。可這中間,父母完全不支持我,他們的理由是:“你現(xiàn)在正年輕,是爭分奪秒打拼事業(yè)的時候,雇個保姆和鐘點工就可以解決了,不用你二十四小時親自守候著。”
我給父母講道理:“爺爺現(xiàn)在需要的不僅僅是保姆,還需要親人的安撫,需要溫暖。我覺得給爺爺溫暖遠比我賺錢要重要得多?!?/p>
兩個月后,爺爺安祥去世。其他的親人們哭得呼天搶地,但我心里卻非常平靜也沒有任何遺憾,因為我是讓爺爺微笑著離開人世的。
回到中國這段時間,我最關注的一件事就是中國的老齡化問題,中國已經逐步邁入老齡國家,不管是政府倡導的以房養(yǎng)老,還是其他模式的養(yǎng)老都沒法推廣開來,而且中國的養(yǎng)老服務還非常單一。我認為這最主要的原因都是因為制定的政策缺少了人情味,它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太淡漠,使養(yǎng)老成了社會沉重的負擔和一門冰冷的生意。
2014年5月,我辦的“租賃親人業(yè)務”從日本延展到中國來,我希望我?guī)Щ貋淼牟粌H是一項新鮮的服務,還是一道滋潤老人們心田的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