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煜
秋天,天靜遠得讓人如同在半空的云絮中,飄啊,飄。
木格窗戶,潔白的紙,陽光笑瞇瞇地,透過它們,落在散發(fā)著肥皂香的方格床單上,仿佛浸了墨的山水畫,鋪滿了整個土炕。我便常常趴在這山水畫上看花,窗臺上,有媽媽種的菊花。
鄰居家的院子里,沒來由地長了一地菊花,自生自滅著。每每秋涼之后,干枯了的菊,便被當柴燒了。媽媽看著,心疼。也因為喜歡,便和人家講要移栽一些來種,人家自然是高興的,給菊花找了個好去處,何樂而不為呢?
媽媽把裂了縫的瓦盆,清洗干凈,細細地裝了土,將花種上,放在窗臺上。葉子綠綠的,有著細細的鋸齒,每一枝都直立著,仿佛揚眉吐氣了般。當然,還沒有花骨朵,它們還藏在哪個角落不肯露頭呢。但這,依然抵擋不住那份生機盎然,小小的土屋,立刻蓬蓽生輝起來。
那時,我們的土房子很小,卻總被媽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我們的心情,也異常開心起來,天天盼著花兒開。
來串門的嬸子大娘們,嘻嘻哈哈笑著:“哈,看,瑩的娘,還種花哩!”
媽媽聽了,便笑。
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她們眼里,能種好地,填飽肚子,把家務收拾停當,已然是很好的事情了,哪里還有什么閑情逸致來種花呀?
可是,媽媽愛花。
冬天剛過,天氣變暖,媽媽便開始在地里勞作了。和媽媽一樣早的,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它們也早早地鉆出了頭,趁著春風搖擺著。媽媽笑著將它們請回家,插在路邊撿回的玻璃瓶里,放在堂屋桌子上,不幾日,便有星星點點的花,眨著眼睛,笑啊笑的。
媽媽回家,忙著做飯,不時抹一把汗,也沖著它笑。
忽然,一屋子的笑,便花枝亂顫起來。
放了學,飛奔回家,一進屋,便驚叫:“媽媽,開花了呢!”
再去吃那難啃的窩窩頭,竟也是奇異的香哩!
苦苦的日子,我卻不覺得苦。
多數(shù)的時候,媽媽摘回來的,是野菊花。它們不嬌氣,見了土地就生根,長葉,開花。河畔,溝邊,田埂邊,到處是它們的身影,白的,黃的,天地之間,和著微風,開啊開,是對這世界的懵懂,更是對這世界的熱愛。像鄉(xiāng)間的女子,清秀秀的,抬頭看天,低頭勞作,抿一把頭發(fā),微微一笑,清苦的日子,總會在這期盼里有繁茂起來的一天。
我便常常在這菊下,讀書,寫字,發(fā)呆,幫媽媽做手工,聽她講他們過去的事情……等著花開。
“秋菊能傲霜,風霜重重惡,本性能耐寒,風霜其奈何?”
讀到陳毅元帥這首詩的時候,我是這么的興奮,好想告訴同學們:我家有菊花哩!
放學一路小跑到家,問媽媽:“您喜歡菊花,是因為它堅貞的品性嗎?”
堅貞的品性,是在課堂上第一次聽到老師講到的詞語,那么動聽,卻又有些震撼,如裂帛般,震蕩著我小小的心。我當然要講給媽媽。
媽媽聽了,稍稍一愣,笑了:“丫頭,菊花是好東西哩,曬干了泡水,清火。裝了枕頭,還能睡個好覺呢!不過倒也是,它不挑不揀的,總是能開花,咱的日子,也能開花哩!”
媽媽粗糙的大手,拍拍我的肩頭,暖暖的,溫熱了我貧瘠的少年時光。
深秋的時候,菊花怦然開了,黃燦燦的,每一條細長的花葉,都極力地伸長,再伸長;向上,再向上。碩大的菊花頭,自然是比在鄰居家院里開得更隨性,更熱烈,一副天地無邊、廣闊無垠的樣子。她,是要報答母親的喜歡嗎?
灰黑的土房子,因了這盆菊,有著無法掩飾的生動。
媽媽喜滋滋地將它分了枝,竟也生根發(fā)芽,吐出了花骨朵。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但在媽媽這里不是的,冬天的土屋暖暖的,菊花兀自放心地長著。
初冬,漸漸有了小雪。飄飄灑灑地在小院子鋪了薄薄的一層,窗臺上的菊花,反倒是更艷了,黃得徹底,白得純粹,它們遙相呼應,是要給這小院,給這嚴冬,添上一筆濃墨重彩嗎?
蕭條的冬啊,你還有什么理由不溫柔呢?
媽媽在菊旁和鄰居們聊著天,納著鞋底,來年開春,我們便可以穿著新鞋上學去了。
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孩來找我,美其名曰借書的。其實,我知道,他是有幾分喜歡我的吧??墒?,我卻這么自卑,自卑到只能努力學習,用優(yōu)秀的成績來掩飾自己的慌張。
媽媽微笑著,讓我們倆去看菊,并不相擾。請他到小屋來看菊。菊開得正傲,到處都是菊花的清氣。
他驚嘆:“好大的菊花啊!”
“是呢,媽媽種的。媽媽說,養(yǎng)了這么長時間,也該開花了!她要是不精心,怎么會開花呢?”
他點點頭,很認真的樣子。
多年之后,那男孩事業(yè)有成,打電話問候媽媽,然后和我說:“當年,我從未看到過那么好的菊花,那么好的阿姨。如果沒有好心的阿姨,也許,我就沒有今天的樣子了……”
媽媽聽了,笑:“我哪里想那么多,只是覺得,連菊花都知道憋足了勁地開花,何況你們這些懂事的孩子……”
菊花開開落落,催白了媽媽的頭發(fā),當然,也催開了母親日益豐饒的日子。陽臺上她種的菊花,各色,各形,婆婆娑娑。但唯獨那黃的花,黃的蕊,分外溫暖,分外親近。花蕊之間,總能依稀看見透過窗欞的陽光,秋天的云,純粹地,安靜地,飄啊,飄……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