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如果看到炊煙醉倒在夕陽里,奔走的腳步也會感受到大地的溫暖。多年前的一個秋天,少年的我離家出走,在漸漸荒蕪的大草甸中,就像一葉枯草湮沒于天地間,似乎只有腳步的移動還漾起一絲漣漪。當心里的怨氣隨著道路的遙遠而消散,疲憊開始漫過身心,就在這時,與斜陽炊煙相遇。于是長長的風挾裹著落暉,洗去一身的乏累,將心緒也洇染得溫柔而恬靜。
當時光的印跡泛黃在記憶里,秋天的大草甸依然在回望里飄搖,仿佛那片黑土地上,我的足跡還在,盈盈盛滿著那一瞬間的感動。其實一生之中,我們的腳步跨越過千山萬水,而回首間卻似乎沒有留下一個腳印。是路面太堅硬還是走得太匆匆?抑或是人太多腳步太擁擠,于重重疊疊間漫患了足痕?而有些路途,雖然短暫得像一首未唱完的歌,卻是回味無窮,仿佛太多的心情都印刻在那里,任風雨起落,都不能抹平。
原來一切都在于彼時彼刻的心情,就像我當年與夕陽炊煙相逢的剎那。
在呼蘭縣城讀初中時,班上有個男生,經(jīng)常在沒事的時候走遍大街小巷,就像每一處都有著他的眷戀。后來我便和他一起走,甚至小城周圍的角落,呼蘭河的每一段河岸,都曾留下我們的身影。后來我們都遠離了故鄉(xiāng),常常想起當年的行走,過往里數(shù)不盡的流連。后來和那個男生相聚過一次,提起往事,他說,他知道以后會離開,只想讓回憶里有能溫暖夢境與世事凄涼的故土鄉(xiāng)情。
近三十年的光陰,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回憶被生活的厚重壓縮成偶爾的夢境,而那些舊夢里常常讓我不忍離開的,是一座有著青磚圍墻的院子。那是蕭紅故居,少年時的我經(jīng)常走進長滿花草的那座庭院,在風中尋找著當年那個小女孩的寂寞心事。看著故居中的那些老照片,看著那張淺淺笑著的臉,想象蕭紅以后走過的水阻山隔,她眷眷戀著的,依然是這個院子里留下的足跡。就像今天的我,重溫著蕭紅故居中的一沙一石之細,一草一木之微,遠遠的呼蘭河的濤聲里,起伏著太多的往事與情懷。我的腳印重疊著蕭紅童年的足跡,也在我的心上鐫下了只自知的懷念。
不管何處何境,只要腳步伴隨著心緒共同走過,就會將那種際遇中的種種記取,在日后想起時,能焐熱許多生命的蒼涼。
以前看書時,第一次看到“步步生蓮”這個詞,頓時拍案叫絕,四個字蘊含著無盡的想象。一個女子如此靜而美的走姿,那每一朵蓮都是腳步與大地最生動的吻痕。依然記得那個初中時的男生,他現(xiàn)在依然在不停地走著,走過夢想中的荒蕪與寂寞。他后來成為一個徒步走全國的人,在八九十年代徒步走全國的熱潮退卻后,他卻默默地上路了,像一朵不引人注意的云悠然遠去。這些年中,他的雙腳撫摸過地圖上太多的角落,生機盎然的江河流域,險峻橫生的高山大脈,漫無生趣的無人區(qū),所有天涯般遙遠而親切的所在,都是他腳步的期待。我曾在雜志上看過他的徒步筆記,還有拍攝的那些照片,才明白,愈是孤寂的人,內(nèi)心也愈繁盛。我能想象,他的每一篇筆記,應(yīng)該都是腳步與大地開出的花朵,芬芳著他自己的內(nèi)心,也點染著讀者的心境。步步生蓮是女子的腳步開放在別人的眼中,而他,卻是把腳步綻放在別人的心里。
在那些所有走過的路中,能讓你的雙腳感覺到溫暖的所在,都是開放在心中不敗的花朵。腳會記得路的暖,而那些路,也會記得雙腳的努力。
有一個年輕的朋友,從小因一場事故失去了左腿。她從七歲就開始了艱難的行走,她有著自己的堅持,從不坐輪椅,一年一年,她的雙拐同身高一起增長。許多次,她拄著雙拐走向離家很遠的地方?;蛴纪缕G,或送落日熔金,或靜看草原遼闊,或獨對大河奔流,在不停地奔走中揮灑自己的情懷。我是在一個冬天的雪后,遇見這個女孩。在郊外的雪原上,我看到一行特殊的腳印,只有右腳的痕跡,還有兩點圓圓的深坑兒。追尋而去,在冰凍的河邊,看到她在潔白背景下的身影。當時她正用拐杖在雪地上寫下一行字:冬季凍結(jié)了河流的形狀,卻凍結(jié)不了笑臉,凍結(jié)不了腳步的流淌。
那雪地上的一行足跡印進了我的心里。就像熟悉了之后,我看到她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一直覺得自己的左腿還在,我看不見它,卻能感覺到它一直在向前邁進,跨越一片片美好,所以我的右腿要不停地跟上。
回望來路蒼茫,也許只有心緒停留過的地方,才會留下不滅的印跡。而在流年匆匆里,我們終將明白,腳步與大地的吻痕,其實是留在心底的種子,終有一日,開出叢叢簇簇的美麗。
(編輯/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