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頒獎詞:從《天下體系》,到《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及《天下的當代性》,趙汀陽以他的多年來的哲學勞動,為中國人的自我認知,以及在世界上的言說開辟了一條思想的道路,為中國在世界上發(fā)揮重要作用,提供了哲學話語權(quán)。
獲獎感言:
學術可以理解為一種公共利益,是人人可以自由獲取的公共資源,是一種可以共享的精神生活,也是社會建構(gòu)的一項基礎工作。作為一個學術領域的勞動者,認真勞動是分內(nèi)事。
“以前也有記者問過有沒有什么故事,我想了,覺得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現(xiàn)在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p>
2015年12月8日,面對《南風窗》記者拋過來的“哲學家的故事總是讓人好奇”的問題,趙汀陽以他特有的風格如是回答。
哲學家不是在用經(jīng)歷講故事,而是用思想、智慧講故事。趙汀陽所講述的,或者說所創(chuàng)造的,是今天中國在成為一個世界大國時對世界秩序的建構(gòu)提供哲學上的思想能力的故事。這一故事和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不同,可能不是一時的熱點,但卻相當重要,它是一個國家增強自身存在的吸引力,獲取話語權(quán)的最具“軟實力”的形式。因為他,世界看中國關于世界制度的哲學思考的目光,已然發(fā)生變化。
趙汀陽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長城學者,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博導。和我們愿意稱呼他為“哲學家”不同,他只是把自己稱為“做哲學研究的勞動者”。他說自己的態(tài)度更接近農(nóng)民:找到適合水土和氣候條件的農(nóng)作物和種植方法,針對“問題”進行探索。
這一態(tài)度使他為中國人的思考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的一系列著作,比如《論可能生活》、《一個或所有問題》、《壞世界研究》、《每個人的政治》等,在中國改革、發(fā)展的過程中不斷地推動著我們這個民族思想能力的提升。尤其是2005年及之后,他的專著《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更是在國際上引起廣泛關注和討論。
英美學者把這本書稱為“關于中國如何成為一個世界大國的廣泛討論中的一部分”。英國的《經(jīng)濟學人》在關于天下體系的報道中認為天下體系看起來是一種有意義的世界和平方案。
10年后,2015年10月31日,他的新作《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及《天下的當代性》在2015京城國際論壇發(fā)布。這兩本書,一本從哲學的高度論證著“中國”這個存在的魅力,另一本則就當下中國和世界的現(xiàn)實,以“天下”作為世界制度的啟示,并對未來世界展開了構(gòu)想。
中國這個存在,因為屬于它的哲學思想的魅力,將獲得一個新的“顯現(xiàn)方式”。
趙汀陽1961年出生在廣東汕頭。潮汕地區(qū)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保存得最好的地區(qū)之一。所以,當他在回答《南風窗》記者時說自己把對古代思想的重新創(chuàng)作看作是一種“祭祖方式”時,記者捕捉到了一種多層面的信息:對“中國”這個存在的生命體驗;對古代智慧的敏銳捕捉;對“中國”傳統(tǒng)可以通過哲學上的重新創(chuàng)造煥發(fā)出強大生命力的責任。
讀高中的時候,趙汀陽的數(shù)學很厲害。但他高考時選擇了文科,讀了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盡管如此,他一開始甚至厭惡哲學,因為感受不到哲學書所討論的那些“最大的”問題有什么重要性,直到后來感覺到自己有了一種思想能力,可以“建設一個新的哲學概念”,才對哲學產(chǎn)生了興趣。
正是這一興趣,使他在1985年畢業(yè)后,報考了著名哲學家李澤厚的研究生。
10年前,在一次訪談中,他曾經(jīng)談到過,一個人想做的可能很多,但實際上做什么,是由你的能力決定的,“我只會干這行”。但做哲學研究需要天賦—對于哲學,他的天賦和勤奮都讓人稱奇。
20世紀80年代,正是西方很多哲學家在中國產(chǎn)生巨大影響力的時代。中國需要“開眼看世界”。和很多人一樣,趙汀陽也把目光投向西方的思想資源,尤其是以專家的方式研究過康德、胡塞爾、維特根斯坦等。但他并沒有走進“研究康德”、“研究胡塞爾”、“研究維特根斯坦”的那種“治學路徑”,也沒有扮演某一西方哲學理論在中國的闡釋者或代言人的角色。他保持著一種“為我所用”的獨立和超越視角,并相信,智慧不可能通過知識去獲得。
趙汀陽搞哲學,無論是從思想能力,問題意識,還是抱負看,都不可能是去做“闡釋者”。1990年左右,他猛然意識到,現(xiàn)行哲學從思想方法到所思考的問題都存在著嚴重的缺陷,不良的哲學操作損害了哲學。他不滿的已不再是哲學中某個具體理論觀點,而是哲學的運行方式。
他因此主張對哲學的整體改造,并寫了一本《哲學的危機》的專著,1992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因為:(1)哲學所思考的一些“最大的”問題也許仍然是我們所能思想的最大問題,但卻不是最重要的問題;(2)舊哲學雖然也思考到了一些重要問題,但在思想的操作方式上卻有著嚴重的失誤?!昂唵蔚卣f,維特根斯坦覺得舊哲學說錯了話,我覺得是做錯了事。”
換句話說,對于哲學,已不能只是殺毒,而是要重裝系統(tǒng)。
這一系統(tǒng)必須是“新的”。同時,站在中國思考,也應該是“中國的”。
至少在1994年《論可能生活》這本專著出版前,趙汀陽的思考方式就“很中國”了。跟中國因為改革開放而在世界上“崛起”同步,他把個人在哲學上的工作,轉(zhuǎn)向了以“中國為本”,結(jié)合古代資源,和西方哲學思想的比較的一種重新創(chuàng)造。他還發(fā)明了一套獨特而有用的方法:無立場方法—這套哲學方法事實上可以廣泛地運用在政治、商業(yè)、社會、人際的思考中。我們都知道,人因為挾帶“立場”而可能造成某些認知上的錯誤,“無立場方法”能最大限度地避免這一錯誤,直達真相、真理。
在這樣做之前,他以為西方的框架是一座哲學房子,什么東西都要往里面裝,但后來發(fā)現(xiàn)裝錯了,那里裝不下需要思考的問題,他希望這座哲學房子是中國的框架。西方思想資源來者不拒,但是要擱在我們的框架里?!艾F(xiàn)在我用的就是中國的思想框架,所以屬于中國思想?!?/p>
《南風窗》記者從讀《論可能生活》一書開始,就被趙汀陽的思想方式所折服,而且在思考上大受刺激。同時,記者調(diào)查了一些人,發(fā)現(xiàn)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假如哲學是一個牌局的話,趙汀陽非常熟悉西方哲學家和中國古代哲學家怎么出牌(即哲學家們面對問題是怎么思考的,他們的思路是什么)—不僅如此,他還知道按游戲規(guī)則應該如何出牌(即哲學應該解決什么問題)。
不過,在記者就此一問題請教他的時候,他表示“非常熟悉”不敢當。但“理解西方的思路比理解西方的話語更重要?!彼f:“事實上,我們對西方的理解仍然是很有限的。對西方話語、現(xiàn)象和制度的了解只是表面知識,話語和制度背后的方法論才是深層知識。”
“舉個例子”,他繼續(xù)說,“有個法國學者曾經(jīng)問過我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他說,當年教皇保羅二世在以色列用英語發(fā)表演講,為歷史上迫害猶太人而向猶太人道歉,可是,用英語向猶太人道歉是合適的語言嗎?他問我如何理解,當時我被難住了,因為這個問題深深嵌在西方的歷史、文化、宗教、思想傳統(tǒng)中,牽涉到許多隱秘的思路,顯然超出了我的知識。如果今天我來回答,我仍然不知道哪種語言按照西方思路來說是最合適的,但我也許可以在中國思路里去給出一個‘中國式’的回答。”
他對記者說:“正如你看到的,我的思考之‘本’是中國思路,其實理由十分簡單:我對中國思路的理解更為真切也更為準確,因為中國思路深嵌于我所屬的生活、歷史、語言之中,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存在依據(jù)。當然,我也試圖更多地理解西方思想的深層方法論,但不可能做到如同理解中國思想那樣真切……可以說,我做的哲學研究主要是運用了西方某些推算技術的中國哲學。”
哲學是人類智慧的最高殿堂,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它作為“軟實力”的內(nèi)核,滲透在社會構(gòu)成、政治制度、文化觀念、生活方式中。文明、文化之間的“華山論劍”,高手對陣,就是哲學思想的較量。如果都對世界拿不出一套既能論證自身存在又能對解決世界問題提供思路的哲學思想,一個民族的思考能力到底怎樣當然值得考量,一個國家的吸引力當然要打折扣。近代以來,有影響力的大國,基本都是盛產(chǎn)哲學思想的國家,這應該不算是巧合。
中國作為世界大國的“崛起”,需要對世界輸出哲學上的思想能力。它不僅來自于我們的古代智慧,也來自于哲學家們放眼古代、當下,以及西方的重新創(chuàng)造。
自近代以來,中國落后于西方。這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影響到了我們對自身和西方的認識。因此,如趙汀陽所說,百年來中國主要在匆忙地學習西方,能夠以從容的心情深思中國自身的思想問題的學者自然就少一些,不過,他注意到,現(xiàn)在許多青年學者,特別是85后的青年學人,正在改變這種情況。
在有效地理解古代中國思想—從而繼續(xù)重新創(chuàng)造來回應今天的問題上,趙汀陽有自己的獨特方法。他說:“假如只是學習、誦讀或解釋了古人的文本和教義,這僅僅意味著知道了古人在古代語境里思考了什么??墒前偈罍嫔?,時過境遷,許多問題變了,甚至,盡管有些問題依舊存在,但所需要的答案可能變了,因此,不妨去想象古人可能會如何思考今天的問題,比如說,假如周公孔子老子再世,他們會如何思考今天的世界。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有不同于古代那時的想法?!?/p>
多年前,他在思考天下體系問題時,就經(jīng)常想象周公孔子老子們集體穿越到今天世界,并且,給定今天世界的客觀條件,與他們一起討論今天的問題。在這種穿越的討論中,他覺得所理解的不是古人的文本,而是他們的方法論,也就是“心法”。心法是能夠回應萬變之道。
這正是特別“中國”的東西。2000年左右,趙汀陽和世界著名思想家哈貝馬斯討論了后者影響頗大的“交往理性理論”。他給哈貝馬斯提了個有點嚴重的問題,大概是說,即使在滿足哈貝馬斯想象的“理想化對話條件”的情況下(這個理想條件實際上幾乎不可能),哈貝馬斯理論至多只能達到克服人們在“思”上的分歧,卻無法克服在“心”上的分歧,而糟糕的是,往往是“心”最終決定了人們的實際選擇,因此,交往理性理論雖然是正確的,卻是無效的。
其實這正是人類生活中的一個基本困難。哈貝馬斯堅決捍衛(wèi)其觀點,其中一個有趣的辯護是,假如人人“嚴格地”遵守哈貝馬斯的“言說規(guī)則”,而且,如果“時間足夠長”,一直堅持交往理性,就能夠不斷減弱“心”的分歧,總有一天能夠達到都以“思”的理性共識為準。
討論沒有結(jié)論。原本趙汀陽還想跟他提起兩個有些恐怖的事實:他的對話規(guī)則其中有一條是,對話必須都說真心話。假如大家真的這樣做,那會很恐怖的,一定暴露各自許多歧視和偏見,不但不能克服分歧,恐怕反而會使分歧升級;另外,足夠長的時間也不是一個有效的辯護,因為,時間一方面能夠磨掉某些分歧,可是另一方面,時間還同時積累起新的分歧,這又怎么辦呢?這些問題當時沒有時間討論了。不過,趙汀陽在另一天給哈貝馬斯畫過一張描述他的理論局限性的漫畫,他笑得很開心。
“哈貝馬斯是個令人尊敬的哲學家?!壁w汀陽說。
趙汀陽本人同樣也是個令人尊敬的哲學家。他有點類似于蘇格拉底、孔子的那種風格,并不僅僅是坐而論道,思想的穿透力和人格的魅力融為一體。他受邀出席過被“學院派”所看不起的“民哲”們的討論,也當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中國舉辦的兩屆“哲學節(jié)”的策劃人。
哲學思想具有穿越時間和空間的能力。趙汀陽認為,“哲學的勞動主要是兩件事情:想清楚那些問題到底是什么樣的問題;同時,尋找能夠更好安置那些問題的方法”。這兩件事,恰恰也是今天的中國在面對自身,面對世界時要解決的兩件事。從《天下體系》,到《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及《天下的當代性》,趙汀陽以他的多年來的哲學勞動,為中國人的自我認知,以及在世界上的言說開辟了一條思想的道路,為中國在世界上發(fā)揮重要作用,提供了哲學話語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