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地軌道,一艘看似普通的飛船,在寂靜中泊著。
這艘飛船的外殼上歪歪斜斜地漆著“時光大盜”四個字。飛船里沒有衣著華麗的船員,沒有半醉的軍官,也沒有壓倉的貨物,只有樹,連帶厚實的土地和其他生物——它們擠占了飛船的每一個角落。
鉛灰色的飛船船首,一個黑影坐在舷窗邊,小口啜著燙熱的巧克力。那是一個藏在黑暗中的男人。他將目光投向地球被黑夜覆蓋的一面:地球的邊緣閃著藍寶石般的柔光,但這寶石籠罩著灰色,像一只籠罩陰翳的瞳仁。
“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小孩一樣只愛喝熱巧克力?!?/p>
男人的視線移入舷窗內(nèi),“國王,你怎么想?”
“國王”是一棵老樹,青翠挺拔。它陷入了沉默。
預(yù)備信號傳來。男人隨即起身,幽靈般穿墻而過,走向操縱臺。
他蒼白的臉映在微弱的燈光中,充滿倦意的灰藍色眼睛里閃著冷漠和堅定。他的頭發(fā)是姜黃色的——它們曾像燃燒的火,現(xiàn)在變淡了。他迅捷地輸入數(shù)據(jù),完全沒有抬眼看屏幕,熟練得仿佛他自己就是由二進制數(shù)構(gòu)成的。
操作在十分之一秒內(nèi)完成,一分鐘倒計時開始。
他凝望著幽黑深邃的遠空,低頭,摸出一塊老式懷表,彈開雕琢著細膩花紋的表蓋。里面有一張家庭合影。他給懷表上好發(fā)條,將指針撥正。
“唉,時間在這里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將懷表靠近耳朵,閉眼聆聽著規(guī)律而急促的機械嘀嗒聲,輕聲哼起一首童謠:
“嘀克噠克,時鐘走著,我不知道在何處;嘀克噠克,時鐘走著,我不知道去哪里?!?/p>
老樹無言,靜默地聆聽,像一位真正蒼老、睿智的國王,每一片樹葉都在昏黃的光線里映出綠色。
五、四、三、二、一……
隨著粒子風暴引擎的轟鳴劃破寂靜,男人望著窗外那可怕的黑暗深淵,目光炯炯,眼中的光彩仿佛高熱的病人。他大聲喊道:“Allons-y①!”
下一瞬間,所有半嵌在屋頂?shù)臒羧亮?,像一顆顆耀眼的白色太陽。原本隱沒在黑暗中的闊葉林在光暈中顯現(xiàn),反射出可能是現(xiàn)存的最綠的綠色,似乎把照耀其上的電光也染綠了。受驚的鳥群飛出樹叢,織起一張彩色的網(wǎng);每一個隔間,每一條走廊,都被打破;巨大的船艙連為一體;整片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填滿闊大的空間,在鋼鐵蒼穹下,一眼無盡。
“這是最后的森林了。樹是最接近上帝的生物,它們庇佑著所有鳥獸蟲蛇?,F(xiàn)在,該由我來保護它們了——去逃跑,去銘記,去朝圣!”男人面向森林講出這些。
艦橋就在國王的樹梢上,像一片銀色的小舟。男人欣賞著下面的森林,發(fā)現(xiàn)妻子的身影似乎從中一閃而過。她戴著花冠,身著白玫瑰色衣裙,棕色的卷發(fā)躍動著,仿佛林中的精靈。
“突然想起上學(xué)時讀到的一句話,‘即使是神話作家也不曾說森林能逃亡,連一片葉子也不能。’”男人用嘲諷的口吻說道,“我這樣反駁它。”
一只伯勞鳥飛上國王的樹梢,躍上男人面前的一根樹枝,用尖細的喙撥弄旁邊的嫩葉。男人伸出手去逗那只鳥,可他的手穿過了鳥,直接觸到樹枝。
“哦,我上傳了所有森林的數(shù)據(jù),卻沒有上傳動物的?!?/p>
現(xiàn)在還可以補充數(shù)據(jù),不過料理好飛船后,他只想做一件事情。
他閉上眼。
再睜眼時,他已經(jīng)身著燕尾服,站在林中厚實的草地上。他的前面是一座樹屋,半掩在落葉中,角落里生滿了濕潤的苔蘚。他的妻子正在屋內(nèi),身著白玫瑰色連衣裙,頭戴花冠。
“你好,甜心。”
“嗨,杰羅。領(lǐng)結(jié)不錯!”她從樹屋里飄然而下,輕輕擁住他,迷人地微笑著。
《The Wind Forest》②響起,悠揚輕快的鋼琴聲在林間回蕩。他們開始在蒙著淡淡薄霧的樹林中跳舞,旋轉(zhuǎn)、飄蕩、游移……
“親愛的,那是引擎的聲音嗎?我們要去哪里?”
“瑪麗安,我也不知道。這是一次漫長的旅行,沒有目的地,只是披著星光自由前行,遠到讓人類永遠無法追上?!?/p>
“那我們何時能到達?”
“我的甜心,我會以相對性的方式,偷滿滿一袋比‘波隆拿香腸’還粗的時間送給你。不要忘了,這是‘時光大盜號’?!?/p>
一只灰色的野兔偏著頭,嚼著汁液飽滿的嫩草。它不知道為什么會有轟轟的噪聲,為什么天空是鋼鐵,為什么樹屋附近會有舞曲。其實它不關(guān)心這些,充足的食物才更重要,而且這里很安全——它根本沒看到或嗅到任何人。
四分五十四秒的樂曲結(jié)束了,她的身影漸漸融解在濕潤的空氣中。
“杰羅!為什么我會消失?我不能思……”她的最后一句話,纏繞在樹叢間,慢慢消散。
男人呆呆地望著空掉的草地,頹然坐在樹屋的軟梯上,孤獨地蕩著腿。
“因為,你和我,都已經(jīng)死了,是由數(shù)據(jù)組成的幽靈,是有意識的幻影。生前我將自己的完整意識上傳進‘時光大盜號’,所以,這一整艘船里都有我。我卻沒來得及將你完整上傳,除了那次舞會中的你。你永遠只能和我跳舞,循環(huán),一遍又一遍。但這已足夠。我一定會帶著你和我們的森林,遠離人類的視線。”
兩艘精悍的銀色政府戰(zhàn)艦正在悄悄接近“時光大盜號”,男人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的眼里涌出一絲殺意。林中的男人立即消失,出現(xiàn)在艦橋上,筆直地立著,靜如黑影。
“警告,你正在超速航行,已偏離航道,且非法改裝飛船。立即減速!否則,我們有權(quán)對你進行攻擊!”冰冷且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通過無線電傳來,回蕩在艦橋。
艦橋周圍十碼的范圍內(nèi),鳥獸四散,仿佛有十二個魔鬼追在后面。男人屹立不動。
“見鬼去吧!”男人的聲音更陰冷,像一把反射寒光的刀。
他調(diào)出武器界面,選了一枚分子炸彈——它能切斷分子間的作用力。人類最優(yōu)秀的戰(zhàn)艦,也會被它慢慢燃燒掉,變成灰燼。灰燼。
以“時光大盜”的技術(shù),這不算是反擊,而是一場屠殺。
男人看著那個極具象征意義的大紅按鈕,緩慢伸出手,卻猶豫了。因為他想起來,國王在他后面,默默地,注視著他。
“暴力只會延續(xù)暴力。包容,智慧,并生生不息。”幾個哥特字體的詞嵌在老樹的額頭上,幽深古老,是父親刻下的。
男人噙著淚,望著國王?!叭祟悡碛辛松褚话愕哪芰?,卻不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彼鸾兄?,“那是兩艘戰(zhàn)艦!就因為它們,我所熱愛、珍愛、敬愛的一切,森林、妻兒、父母,我目睹他們——死去,我為什么不能復(fù)仇?!”
老樹沉默著,像一位蒼老的父親。
男人長長嘆息了一聲,將目光投向無限黑夜。他緩緩移開手,用力按下另一個小綠按鈕,飛船升起力場防護罩,開始瘋狂加速,將戰(zhàn)艦遠遠甩在后面。
他走到老樹身邊,緩慢地摩挲著那幾個有力的字母,體會著這奇妙的觸感。然后他將臉貼在國王老壑縱橫的樹皮上,眼里寫滿了凄涼與無奈,任憑晶亮卻虛無的淚珠劃過臉頰,消逝在空氣中。翠綠的葉子輕拂過他姜黃色的頭發(fā),依舊無言。
“時光大盜”的引擎在怒吼,在咆哮。它扭動著身子,奮力逃離太陽的引力,奔向黑夜的深淵,奔向星辰大海,奔向人類從未到達的領(lǐng)域。
“人類,愿我們永不相見?!?/p>
幾百年后。
黑夜如墓的深淵中,一艘老船在寂靜中滑行。時間在船內(nèi)的樹木上刻下一道又一道年輪,鳥獸輪回了一代又一代。一個孤獨的幽靈,坐在舷窗邊。他依舊有一頭姜黃色的頭發(fā)和灰藍色的眼睛,只是銳利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柔軟。他望了一眼很遠很遠的遠方——那是一片絢爛的超新星爆發(fā)遺跡,艷麗的光絲交織在一起,如一朵虛無的玫瑰。
“那些星云真美?!蹦腥肃止局?,“或許我可以靠近些,只要保證艙內(nèi)輻射水平不傷到森林就行……船體的隔離效果應(yīng)該還不錯。”
他伸出手,指向星云,飛船的方向立即被精確地調(diào)整。
“嘀克噠克,時鐘走著,我不知道在哪里;嘀克噠克,時鐘走著,我不知道去何處。”
【責任編輯:王維劍】
小雪說文
茂密的闊葉林、燙熱的巧克力、嘀嗒作響的機械懷表、環(huán)繞耳畔的鋼琴曲、呢喃道出的童謠——周琪同學(xué)將平日里自己喜愛的事物編織進小說,使這個故事更有生活氣息,也使杰克看似決然的“逃跑”帶上了淡淡的鄉(xiāng)愁和內(nèi)心糾纏。
這篇作品著重的是畫面感、精致的細節(jié)和人物隱含的情緒,故事性則相應(yīng)弱化了,但這并不是說它沒有故事。從寥寥數(shù)語中,我們可以想象出一個向往和平與寧靜、親近自然的生活的人,他因暴力而被迫走上星際逃亡的道路;他失去了一切,只來得及帶上珍愛的森林和殘缺的數(shù)據(jù);在暴力復(fù)仇與包容之間,他仍選擇了后者。由此我們得以拼湊出畫面背后的故事,也獲得了一個胸懷寬廣的角色。對于讀者比較熟悉的背景設(shè)定和故事橋段,可以通過暗示、角色的行動和語言展示出來,而不必一一贅述。這能突出重點,使作品顯得輕快。
作者在書寫中有所側(cè)重、有所選擇、知道自己想表達的是什么,這很重要。但很多時候,只有回頭讀自己寫的東西時才會意識到這些。所以在寫好作品后最好不要急著投稿,至少放兩天,再讀一遍,反思一下,對寫好的內(nèi)容做做選擇、增刪。
最后,希望大家注意,篇幅更長的作品還是需要有更明晰的故事作為主體。此時,精確的描寫、廣闊的畫面、潛隱的情緒——它們的功能是使故事變得更可信、更深廣。
①法語,意為“起航”
②著名日本導(dǎo)演宮崎駿知道的動畫電影《龍貓》的主題曲,由久石讓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