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嚴歡
雖說東方廣播電臺《懷舊金曲》節(jié)目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老編輯查理林先生近年來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讓身邊的朋友們對他的離去多少有些準備,但真當噩耗傳來,仍如當頭一棒,讓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待到夜深人靜,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在錄音設備旁或是唱片架前為聽眾忙碌的身影,那口悠悠的上海話也猶在耳畔回響。
二十三年前,那時已從郵電系統(tǒng)退休并成為電臺編外編輯的王奕賢先生(大家親切地稱呼這位溫和、謙遜的紳士為“老王伯伯”,查理則始終尊稱他“王先生”)的一句提議,讓他和查理這對音樂友人開始了一次跨越城市的合作。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流行名曲《永遠》那雋永的旋律伴隨著“Music from good old days,本節(jié)目由我香港查理林,我上海東方廣播電臺王奕賢,聯(lián)合編輯”的開場白從電波傳向這座城市,當接著的一小時中十余首久違的爵士、抒情名曲連續(xù)在這檔當時名為《人頭馬懷舊金曲》(即現(xiàn)在的《懷舊金曲》)的節(jié)目中響起,讓收音機前不少與他們同齡的聽眾思緒多少有些恍惚。雖然再聞這些歐美名曲對大家而言已不似八十年代初般猶如“久旱逢甘露”的激動難捺,但熟悉的旋律中畢竟承載著他們共同的青春記憶,又怎能不在各自心頭泛起陣陣漣漪?
從此,這檔節(jié)目成了不少老人在周日夜晚的期待,甚至是伴隨他們走向生命終點的精神寄托。而查理與老王伯伯自然不會讓這些老友失望,每周都為節(jié)目的播出忙碌著。查理日后常對我說,做一期節(jié)目的過程就好比燒一桌菜,如何讓其“可口”,讓不同風格、不同時代的曲目經過合理搭配后出現(xiàn)在一小時的節(jié)目中,不使人感到單調或唐突,又盡可能照顧到各年齡層的聽眾,始終為他這位“大廚”所心心念念。好在對各時期歐美流行音樂的了若指掌讓他樂在其中,總能從自己收藏的近萬張黑膠唱片與CD中選配出精彩、豐富的音響資料,并制成盒帶寄回上海。而老王伯伯則以嫻熟的英語和文字功底寫成每首歌曲和樂曲的背景資料,編輯播出。正是兩位老先生這種在今天看來近乎原始的合作方式,讓節(jié)目一播即是千期有余,影響之大,恐怕是他們自己都不曾想到的。
相信每位曾到查理香港家中拜訪的樂友,無不像我一樣對那滿屋的唱片印象深刻。這是癡迷音樂的他用盡一生精力的寶貴珍藏,也是伴這檔節(jié)目走過千期的堅強后盾,更是他給予聽眾朋友的慷慨饋贈。說是饋贈,或許讓生活在音樂資源獲取如此便捷的現(xiàn)時環(huán)境中的人們難以理解。其實在節(jié)目開播后的較長一段時間內,想在上海尋覓到一張平·克勞斯貝、佩蒂·佩姬、格蘭·米勒等當年紅極一時的歌星或樂隊的原版CD并非易事,即便出現(xiàn),其不菲的價格也讓一些過去或曾與查理一樣在殷實的家境中接受這些音樂的熏陶、如今卻早已成為靠著一份普通退休金勤儉度日的老樂迷們望而卻步。如此,查理在節(jié)目中選播的這些音樂便成了他們重溫這些年輕時熟悉旋律的捷徑,他們仿佛找到了一條通向往昔歲月的時光隧道,從中得到極大的滿足與享受。一些細心的老人還將每期節(jié)目錄音,以便隨時回味,有些聽眾更以此為契機,在老年大學開班教唱節(jié)目中播放部分歌曲,由2002年后接任節(jié)目編輯、主持工作的陸明女士編選的《懷舊金曲101》歌譜幾年前也在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
2011年10月的一天,我初次去查理家中探望,進門便見他正以一個簡易唱片架為桌,吃力地為剛錄完的一期節(jié)目抄寫曲名,此情此景,至今難忘。當發(fā)現(xiàn)我走到他身邊,一番問候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讓我成為這期新節(jié)目的第一個聽眾。坐在一旁的他不時向我推薦:“迭支歌蠻好聽厄,儂聽聽看?!痹捳Z間流露出與同好分享自己所愛的喜悅和自豪,如此親切的場景往日在電波中早已是再熟悉不過。每當淘到一張好唱片,他總會在第一時間以這樣頗有幾分得意的口吻將之介紹給聽眾。為了這張心儀的唱片,以書信或是越洋電話追到音樂家本人家中于他亦是常事,其勁頭一點不輸今日的“追星族”,查理也因此與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情:Al Martino寄來了自己那張讓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專輯;Jerry Vale與他保持著多年電話聯(lián)系;Ray Antony不時會將自己樂隊的新錄音寄給他,并多次在電話中向《懷舊金曲》的聽眾朋友送上祝福。
之后整整五天,我們在一起聊音樂、聊電影,聽他講過去的往事,有時也陪他在周邊走走,但談論最多的還是節(jié)目以及他對上海朋友們的牽掛。那時的查理,生活遭遇了不小的變故,當年因興趣而與老王伯伯一拍即合的這檔節(jié)目,此刻成了他全部的精神支柱。唱片架前,錄制完成的節(jié)目盒帶堆積如山,足夠播上兩三年。面對我疑惑的表情,查理告訴我,每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還能坐到錄音設備前為聽眾做節(jié)目,對他已是最大的安慰。不過一生樂觀、海派的他從不愿讓朋友過多沉浸在這傷感的氣氛中,很快就將話鋒一轉:“還好現(xiàn)在還有噶許多唱片好陪我,滿足了,阿拉聽音樂?!毕雭砑词挂酝磺械拿篮脤λ讶邕^眼云煙,那份對音樂的愛也始終不會改變。深感榮幸的是,那次查理還邀我與他共同主持一期特別節(jié)目,如今這已成為美好的記憶。
那次分別后,查理的健康始終不容樂觀,各種疾病漸漸襲來,每天只能勉強吃些東西,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頻繁打來電話了,有時只是一個短短的問候對他而言都是那樣不易。2014年夏天,當我再次走進他的小屋,見到電視機前滿頭白發(fā)的孤獨身影,不免陣陣心酸。他人更消瘦了,行動比之三年前又更為困難,再也無力獨自尋找唱片。然而一旦樂聲響起,他的臉上立刻又流露出興奮與陶醉的表情。記憶漸衰的他,說起音樂背后的故事,或是喜歡的歌曲在自己收藏的哪張唱片中,依舊毫不含糊,甚至可以精確地講出是第幾首。我們坐在一起聽Doris Day,聽Harry James,聽Gordon MacRae,只有在這些音樂中,昔日那個神采奕奕的查理又回來了。
以往每次來電,查理總會不厭其煩地問:“節(jié)目還可以聽聽伐?伐曉得阿有年輕人歡喜聽?”顯然他從未忽視年輕聽眾對于節(jié)目的感受,也總以自己對各類音樂風格的熟稔,千方百計地在節(jié)目中安排一些易于被我們接受和喜愛的歌曲。長此以往,這檔節(jié)目也就成了為我們這些年輕樂迷打開歐美流行音樂黃金年代之門的一把鑰匙。就在查理去世消息傳出的第一時間,網絡上即出現(xiàn)眾人的懷念與追憶,其中便以70后甚至80后聽眾居多,我想若是他還能看到,一定會深感欣慰的。
一檔以播放二十世紀二十至五十年代歐美流行音樂為主的節(jié)目,如今同樣能贏得年輕聽眾的青睞并在他們間留下如此反響,這不禁讓人深思。如果說最初吸引大家走近這檔節(jié)目的是那些我們曾無從接觸和了解的歐美經典旋律,以及查理那一口如祖父的話語般親切的純正鄉(xiāng)音,那么隨著時光流逝,節(jié)目對于我們的意義早已超越音樂本身,大家更感佩于兩位老人留下的那份看淡一切的豁達心境和真誠處世的人生哲學。他們對節(jié)目的執(zhí)著和對聽眾的情誼,真如老王伯伯當年為節(jié)目所選的主題曲般“直到永遠”。這份傳播音樂的使命感,也正是如今好些娛樂至上或類似流行藝人的“吹鼓手”和唱片公司“軟廣告”般的廣播節(jié)目所最為缺失的,聽眾因此將原本專一的注意力慢慢轉向時效更快、選擇更多的網絡媒體也就變得不足為奇了。
記得那天和查理告別前,仿佛有一種預感讓我選播了一首我們都很喜歡的老歌《Together》。
當Gordon MacRae以醇厚的嗓音緩緩唱出這飽含深情的旋律時,查理與我和著樂聲心照不宣地輕聲哼唱。這或許是我們這對因音樂而結緣的“忘年交”間最好的告別方式了。再見了,查理,每當懷舊的樂聲響起,我都會想起你,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