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漁
從蒼茫的遠方伸來,向蒼茫的遠方伸去,一條蜿蜒發(fā)光的河流看不見它的源頭,也望不斷它的盡頭,更不知曉它那最后的一滴水終歸何處;它從容潺緩,蕩溢堤岸,一路攀伸蔓延,結(jié)出的果實是樹木,百草,田野,煙村,飲食男女;這條生命的長青藤讓大地蔥郁,讓人煙渠渠。
人們除了來浣衣,淘菜,擔(dān)水,飲牛,還有一項與河水相連的重要營生,打魚。
在那些綠樹掩映的河邊村落,或者有成排房子的河流繞過的集鎮(zhèn),總不難見到幾個打魚佬的身影。一頂發(fā)黃的破草帽遮住了半邊風(fēng)吹日曬的枯黃的臉,一個漁簍挎在瘦細的腰間,兩只褲管一高一矮卷到了大腿,露出竹棍樣的兩條腿桿兒,腳下是一雙草鞋,或者一雙光腳板兒,肩上挎著一部撒網(wǎng),網(wǎng)腳子是錫作的,搭在肩背上走動的時候,錯動的錫網(wǎng)腳就晃蕩出太陽的光芒。
多半是在日落,在傍晚,在田里的莊稼忙完收工的時候,放下鋤頭扁擔(dān)的種田人就換上了打魚的行頭,挎著一部窸窣作響的漁網(wǎng),穿院過巷,走下河坎。
夕陽將河水映得一片金黃,無數(shù)的魚兒在河面跳躍,躍出一個又一個蕩漾的圓圈兒,劃著又一個日子行將結(jié)束的句號??纱螋~佬的生活剛剛開始,他迎著夕陽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地撒去,張開的漁網(wǎng)似要將那西墜的夕陽兜收網(wǎng)底。
即便是一個地道的打魚佬,打魚也只是他的一個副業(yè),主要的精力還是做一個莊稼漢。只有忙完了田地里的種、收,他才有閑心關(guān)注河水中的一個行當(dāng)。打魚摸蝦,失誤莊稼,這古老而不幸的預(yù)言,謹慎的莊稼人并沒有讓它言中。
打魚的工具離不開的是漁網(wǎng)。那漁網(wǎng)在河里一撒一撒的十分輕快,可漁網(wǎng)的織成,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沒有可以騰出的整天的可以稱為“整工夫”的時間,只有耕種占據(jù)后的邊角廢料的空閑,那些下不了田的雨天,飯前飯后的一時半刻,一雙從不會停歇的,剛剛放下鋤頭鐵锨的手,又抓起了魚線網(wǎng)針,像是把零散的日子拾綴串連。
因為采光的需要,那已織成半截的漁網(wǎng)就吊在臨著堂屋大門的墻壁上,織網(wǎng)的就坐在當(dāng)門口的一把椅子上,拉著這半截網(wǎng),手中的網(wǎng)針接著不停穿梭。這寂寞的悄無聲息的活兒,有時會引來一只在院場外啄食的雀兒,點著頭走近,望著這織網(wǎng)的人嘰嘰叫幾聲,大約是在驚奇這慣使粗大的田間工具的大老爺們兒,怎么又拾起了娘兒們的針線活兒。
寂寞的日子就在鳥叫聲中過去,總有一天,那吊在墻壁上的漁網(wǎng)會織成,會達到令人滿意的一丈多長,如果是攔網(wǎng),散開來也足有三五丈,這成千上萬的網(wǎng)扣兒網(wǎng)眼兒,就是串起來的那些丟掉的空閑。這個時候多半是到了冬季,有了更多的閑余,可以完成漁網(wǎng)的最后工序,倒錫腳,按浮子。把那些廢牙膏收集起來,倒進那個缺了半塊的廢鐵鍋,放在火籠爐子上融化,一陣煙霧飄散,用麥桔桿兒刮去面上的一層黑渣,那些牙膏已融成了洋洋蕩蕩的白銀樣的錫液。倒進一個細砂做好的模子里,一陣青煙,冷卻后掰去一層砂模,就成了一根根白亮亮的錫腳。浮子卻簡單,院子里不是長了一棵泡桐樹么,出夏就砍了,放在欄里早已風(fēng)干,這會兒只須拿出來像切豆腐干樣切了,要不就是在河邊早已撿了幾只泡沫拖鞋,像切蘿卜干兒似的,就會切出一溜溜整齊的浮子來。
如果是撒網(wǎng),下水前還要用丟進大缸,用泡過苦柿的澀水泡它七七四十九天,用桐油浸染,涼干,再浸泡,這一浸一染,纖細蒼白的網(wǎng)線就成了一根根錚錚的銅線鋼絲,百蠹不腐,百蟲不侵,下水遇到枯枝敗葉,棱樁怪石,也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決不會魚死網(wǎng)破。跟人一樣,只有飽經(jīng)了苦難,才經(jīng)得起摔打。
除了漁網(wǎng),有的打魚人家還置有漁船———那多半是打魚的世家了,祖上打魚,自己打魚,到了子子孫孫,只要住在河邊,仍離不開這個行當(dāng)。這樣的人家所有的漁具俱全:漁船,漁網(wǎng),漁叉,起片;漁網(wǎng)就有長長短短的幾種,一部部掛在墻壁上,像一排吊著的幾尾碩大的風(fēng)干魚,起片也有幾把,全是兩三丈的,不用時會橫放在屋前的檐上,如同幾條從這一頭爬向了那一頭的長蛇,那張開的銳利的倒鉤,如同蛇張開的口。深潭淺灘,高矮不同,平二平三,有的網(wǎng)眼可以穿過一個拳頭,有的只能穿過一根手指的漁網(wǎng),就有不同的用處,高的漁網(wǎng)會下在一篙沒頂?shù)纳钏?,提起網(wǎng)來時,全是二三尺長的還在擺動的草魚鰱子,矮的沾網(wǎng)會下在淺灘里,收網(wǎng)時一網(wǎng)的紅翅膀,白口,龍針,黃牯頭,提著網(wǎng)就如同提了一籃五顏六色的花朵。
到了冬天,下過兩場雪,天地一片清寒,屋頂,田野,樹木,堤岸,全蓋上了一層白雪,可這一條河流越是寒冷越加清澈。這個時候水已大跌,平靜得讓人感覺不到它的流淌,在一派雪白的清寒中,它露出的是清幽的淡藍色,映著天空,樹影,起伏的堤岸。除了河面上枯葉樣憩息的幾只野鴨,少不了的仍是打魚的人。一條魚船停在河中,打魚佬站在船頭,正拿著長長的起片伸進河岸的石縫崖壁里,為了防止站在船頭船一頭翹,船尾便坐著一個穿上厚厚衣服的孩子,像放了一塊石頭樣放在船尾好壓船,那多半是他的孫子,勞動中帶來享受天倫之樂,也及早進行這打魚活兒的教育。孩子的臉被河風(fēng)凍得紅紅的,突然看見起片從那河底拔出來,鉤著一尾水淋淋的活搖活擺的大魚,孩子就會興奮地張開嘴笑起來。這大約已到了年三十的那一天,打魚佬趁在團年飯前,進行一年里最后的一次捕魚勞動,待到船兒靠岸,用樹枝串著一串魚提回去,過年就多了一味美餐和欣慰示人的話題。
這是一種獨木船,原先是在水位較高,上游下游暢通無阻時的大宗捕魚工具,可是隨著水位的不斷下跌,這獨木船再也過不了那些淺灘,跳下水去拖,船底板會被河床上的石子磨出幾條槽,那有些年代的船說不定一碰就穿。于是一種當(dāng)?shù)厝朔Q做雙合蓮子的漁船便多起來。這種船像兩只合起來的彩蓮船,當(dāng)人兩腳踩上去在水面撐行,就像穿了一雙古人的高跟大皂鞋。這雙合蓮子十分輕便,逢水行水,逢灘就可一扁擔(dān)挑起來,上坡下嶺也行走方便,如同挑了一擔(dān)柴。這挑著的漁船,除了橫著一根長長的黃色篙桿,有時船頭還在站著兩個鷺鷥,打魚佬的幫手,一只腳被繩系著,身子隨著那顫悠的船體有節(jié)奏地晃動,突然張開兩個翅膀,那并不是要飛走,而是要保持一下身體的平衡。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不再肩挑,而是用摩托車拖,把船架在摩托車上,像那些豬販子,香菇販子,呼的一聲,拖著一條長長的篙桿打你眼前竄過去,打魚的時代也一下推進了。
打魚只能補貼家用,孩子的學(xué)費,臨近的人情,過年的新衣裳,它永遠讓人發(fā)不了財,就跟種田只是為了過生活一樣,可這一身襤褸的衣裝,一身濕漉漉的魚腥味兒,卻代代相傳,如同河流,永遠流淌。
樵
傍水而居,用水是方便多了??蛠砹?,鍋里燒著了,揭開水缸蓋,瓢伸進去一舀,嗞的刮著底了,不要緊,要不了一刻,男人就挑著一擔(dān)還滴著的水桶進來了,一頭一撅,白花花的水嘩啦地沖進了水缸,再一頭提起來一倒,水缸里的水就打漩了。
可是燒柴卻不行,不像那一條大河,隨時可取,取之不盡。同樣的是來了客,若是沒了柴,那就慘了,喊男人,男人這一時半刻也沒有法,只好自己去院角柵欄摟一些桿秸枝子回來,可是這些枝子桿秸根本熬不了火,朝灶里一塞,火焰一篷就完了。女主人蹲在灶口架火,低著頭用吹火筒吹,忙得鼻子眉毛沾滿了灶灰,也總疑心那端上桌去的菜還是半生不熟,一頓飯弄得不爽不快,也玷污了這廚師的好名聲。
這就要砍柴,老少都去砍。
大規(guī)模的行動是在冬天,那時田里不需要天天去照看了,田里的小麥,油菜,在這寒冷的季節(jié)到來的時候似乎都停止了生長,天天是那副等待旁觀和無精打采的老樣子,像是特意讓出時間來讓人們處理一些其它的事情。
橫臥遠方的,那一抹青黛色的山,就是砍柴的目的地。天還沒亮,早起的人們就在呼朋喚伴了,全都一身輕裝的打扮,單衣單褲,腰中系著繩子,別著一把頭天已不忘磨過的砍刀,肩上扛著一根長槍似的釬擔(dān),撅著挽的一擔(dān)捆柴的鉤繩,和包著紅薯什么的用作中午干糧的包袱。在清寒的晨氣里,冷得哆嗦的人們勾腰縮頭,卻不忘相互開著玩笑,雜亂無章的一支隊伍沿著晨霧里那灰白的山道,朝著還看不見的遠山沓沓前進,人人的鼻子馬一樣的噴著霜氣。
這支隊伍中,還雜著幾個童子軍,十來歲的孩子,他們雖然還挑不了一擔(dān)柴,但可以扛一根,跟在父母后面,這些鄉(xiāng)村的孩子,從小就不會少那些力所能及的勞動。他們一路蹦蹦跳跳,還時時不忘回過頭來喚一喚跟在后面的狗,擤著清涕跟小伙伴興奮地討論砍柴遇到的種種趣事兒,全不記得上次的由于重負,由于下崖,由于一天的饑渴哭鼻子的往事。他們記住的永遠是勞動的樂趣。
到日落的時候,這砍柴的隊伍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回來。像一支打了敗仗的隊伍,人人神情疲憊,不管是吱吱呀呀地挑了一擔(dān)百多斤柴的大人,還是那些硬著脖子,肩上壓著一根柴的孩子。孩子的頭發(fā)已汗?jié)窳撕脦谆?,手一摸,耳鬢臉頰全是一層汗鹽?;蛘呤怯捎谧约旱暮么笙补Γ蛘呤怯捎谠谛』锇閭兠媲暗某媚苤v狠,選了的一根柴的重量早已超出了自己的體力,沒有想到這放在肩上的柴是越走越重的,扛得自己腿兒打顫,心兒發(fā)慌,一踉蹌幾趔趄,一根柴就丟到了一旁,看見一擔(dān)擔(dān)柴從自己面前走過去,就又哭起了鼻子。淚水朦朧中,就會看見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來。那是轉(zhuǎn)來接他的父母,或兄長姐妹。
可要不了幾年,這哭過幾回鼻子的孩子就成了一個小伙子了,挑著一擔(dān)柴在砍柴的人群中輕快地穿行著,柴捆上還插著一枝火紅的楂葉果,給他幼小的弟妹,或去討好那情竇初開的夢中人。這一擔(dān)響著明快節(jié)奏的柴輕捷地在人群中穿行,就像滾著一團火球。
砍回的柴都會碼在門前房后的院場旁,一個冬天即將結(jié)束,那柴堆已碼成了一幢小房子,一場雪會給它蓋上一個敦厚的屋頂,出門來抱柴做飯的婦人,望一望那房子似的一碼柴,心中感到的是滿足和沉穩(wěn),此后的一年,不再會為做不熟飯而焦心。
從山上砍回來的柴,多數(shù)是土楠木黃荊條的雜樹枝,只有手指粗細,頂多也不過茶杯粗,過年過節(jié),過事路,紅白喜事,要蒸要煮要炸的,全是大鍋大灶,這些細柴就不行,就要那些劈柴,碗口粗的樹桿一剖兩開的,松木,櫟木,樟木,一塊塊的全是一截鐵樣的沉重,三四塊抱得人彎著腰。這樣的柴才是干大事的柴,才熬火,兩塊柴塞進灶,半天不要人著火。
這些劈柴的來源一個是就地取材,河坎的一棵柳樹、楊樹,院邊的一株構(gòu)樹、皂莢樹,老了,枯了,這個春天就沒有發(fā)過葉了,到了冬天就會鋸了放倒,枝枝桿桿的一院場。幾天的鋸,砍,劈,干枝子捆成了幾捆放在了屋檐下,防備雨雪的浸濕好引火,樹桿就全鋸成了長短整齊的小山似的筒柴,揮著斧頭一筒筒劈開,露出了白色的木質(zhì),散發(fā)著一院場的樹木清香。有時斧頭被一塊樹蔸樹節(jié)夾著了,哼哧哼哧地舉起來又砸下去,一筒柴砸得整個院場地都在顫動,可就是不見松動,這時就要喊幫忙的了,鄰居或者孩子,幫忙掌著斧頭把兒,拿一塊劈柴朝那嵌在柴里面的斧頭兩下砸下去。劈好的柴碼在院場,像新砌的一堵墻,晾曬苕皮,豆豉,湯圓面,一些準備過年物資的婦人,會將裝了滿盤食物的簸箕篩子放在上面,就避免了在院子里逡巡的雞的啄食。
可是并不是每年都有樹可以砍,這就要花錢買柴,買個五擔(dān)十擔(dān)劈柴的。住在山上的人,每逢年前都會挑幾擔(dān)柴下山來買,換了錢好辦一些年貸。人都有個三親六故,東邊山上,西邊山上,那些山腳下的人家,總會有一戶不是親戚就是熟人的,就可托人家?guī)兔I柴。過一段日子,那人帶信來說柴買夠了,這住在小鎮(zhèn)上的人家,就會拖一輛板車前去拖運,果然全是一塊就有一二十斤的上好劈柴。
劈柴拖回家來,這年關(guān)節(jié)的準備才算正式開始了。熬麥芽糖,打豆腐,攤豆餅,蒸糯米,炸皮子,裝碗子,煙囪一天到晚冒著騰煙,一戶戶人家就像開足了馬力的駁輪,要駛向年關(guān)。灶里一撮就是一滿锨紅紅的釜蝕,放在火籠里,一家老小烤得容光煥發(fā),紅光滿面。
劈柴過年過節(jié)的才用,平時都堆在豬欄牛欄樓上,或者碼在廚房的樓頂。如果哪家老了客了,死了人了,燒火幫忙的都進門了,可是連柴也沒有,那就會受人恥笑,成為不會過日子的典范。
平常在家做飯的,大都是祖母一輩的老太太,她們都知這柴來得不容易,就連孫子扛回的一根柴,也是放了多日舍不得燒,有空兒就拄著棍子,提著簍子,到河邊去掃些落葉,撿些樹枝,或者漲水時沖留在岸邊的小柴小棍的回來,高梁秸兒,棉花桿兒,更是舍不得丟,能將就的就將就一頓,心里想著自己死了,不能沒有幾塊像樣的柴,要給孩子們留個好名聲。
那劈柴就一年積一年。真到了老太太去世時,她積攢下的劈柴有半樓板了,都長了粉蟲了。靈柩停在了堂屋里,傳來哭聲一片,幾個幫廚的嫂子在廚房里忙碌著,由于傷感,由于所處的氣氛,臉上理所當(dāng)然繃沉著。待請那個挑水的幫忙漢子從樓上掀下這些要蒸要煮的劈柴時,拾起那些再不能熬火了的長了粉蟲的陣年舊柴禾,免不了就開口感嘆說,這個老太太就節(jié)儉啊。大家找到了又恰當(dāng)又能打破沉悶氣氛的話題,接下來其他幾個嫂子一邊忙碌,一邊各自例舉著老太太確實節(jié)儉的例子。正說得起勁,突然聽見啪的一聲,抬頭一看,無緣無故的一塊墻土掉到了灶臺上,于是這些婦人相互一望,做一個你知我知的神秘的笑臉,剎住了話頭兒說,這老太太,在嫌我們嘮叨她呢。
耕
還是這塊田,還是這些泥土,只要你肯下工夫,舍得氣力,常在里面鋤鏟翻,累了的時候也坐在它的田埂上抽支煙,心平氣和地端詳著那塊田土還沒打碎,那條垅溝兒還撮得太淺,這些田每季就會有讓你喜上眉頭的好收成:金燦燦的稻谷,黃瑩瑩的玉米,黑油油的油菜仔兒;殷實的日子,五谷豐登的喜悅,都藏匿于這一方泥土中。它就像傳說中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經(jīng)過了春夏秋冬,經(jīng)過了一年又一年,經(jīng)過了一輩又一輩,這些泥土被翻過來抄過去的刨挖了無數(shù)趟,倒騰了無數(shù)遍,可每一次尋找似的翻耕,都會長出一田郁郁蔥蔥的禾苗,結(jié)出芳香沉甸的碩果。
這聚寶盆的泥土和其它的泥土有些不同,它不像田坎或者其它不長莊稼的泥土,成色單一,顏色寡淡,很淺很薄的單調(diào)的灰或者黃,它黃中有灰,灰中有黑,黑中還有其它的色澤,它黑色的主色調(diào)中飽含了多種顏色,多種成分,它不再是單純的土或者沙,它已超越了做土做沙的階段,隨手抓起一團田里的泥土,都會看到陳年的秸梗,枯萎的莊稼葉,腐爛的根須,甚至還有一粒遺失的種子,正生長的一星不知名植物的綠色,一個種田人春耕秋收的日子,遙遠的耕種歲月;它也不像其它的泥土顯得干燥糙礪,還處在混沌初始的冥散狀態(tài),抓起一把搓兩下,就會從指縫中漏散而下,隨風(fēng)而散,可這田土,抓一把在掌心捏幾捏,一把散土就抿擠成緊緊的一團,黏潤油亮,一種充滿生命力的柔韌像正生長的芽苖一樣,從掌心蔓伸到你的心底;只要沾著了人的潮汗,哪怕是絲縷的汗星,它就會從沉睡中蘇醒,變得生機勃勃,變得油黑亮堂,煥發(fā)出斗轉(zhuǎn)星移生生不息的力量,孕育生命的光彩。這些田土,只要放進一粒種子,它就會生根發(fā)芽,抽莖吐穗,在陽光下長出迎風(fēng)飄揚的蔥綠莊稼,揮揚又一季豐收的旗幟。
這個聚寶盆就是人們常說的田,它由那些縱橫交錯的阡陌護圍而成,曾經(jīng)被人稱為井田;這些由盤曲的樹根似的田塍阡陌圍著一方方黏黑泥土的田,就是人們常說的熟田,它有別于新墾的生荒,是經(jīng)過揚鞭催耕的祖祖輩輩無數(shù)次的踩耨,是經(jīng)過躬身耘種的祖祖輩輩無數(shù)次的翻炒,像耐心的廚子精心揉搟面團一樣,人們已將這塊田翻炒熟了,透了,炒得一派生機,炒得到處閃耀生長的機緣,炒得似乎即便丟進幾粒石子,也能爆出一田璀璨的汪綠。
這塊田就是人們的世界,這塊田的春耕秋收,就是人們輪回卻不知疲倦的生活。點種,施肥,除草,澆灌,收割,每一次勞動,都讓人們揮汗如雨,如雨的汗滴肥沃了田野,灑下也許不全是豐收,但卻是閃亮的希望的種子。
炎熱的夏季,一個鋤草的農(nóng)婦在田里拄鋤望天,她并不是在感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她對種田的命運早已心安理得,她關(guān)心的只是季節(jié)和收成;她仰望的藍天,晴空萬里,只有幾朵棉花似的白云。望著那些白云,摘下草帽的農(nóng)婦一面扇著風(fēng),嘴里發(fā)出一陣悠長的呼哨。
風(fēng)在天上轉(zhuǎn),地上要人喚。
果然,那些在酷熱的陽光下,靜立垂頭的高粱苗兒,那干渴得近乎窒息的禾苗兒,立即蘇醒似的一陣搖動,搖晃著麻木已久的葉片兒,像憑空漫過一陣水流。
也許那個農(nóng)婦目不識丁,可是關(guān)于農(nóng)事的許多諺語,“芒種夏至天,走路要人牽,芒種火燒天,夏至雨綿綿”,“立冬白一白,晴到割大麥,立冬若遇西北風(fēng),來年定是五谷豐”;關(guān)于農(nóng)事的氣象節(jié)氣,“驚蟄聞雷米似泥,春分有雨病人稀,月中但得逢三卯,到處棉花豆麥宜”,“霜降南風(fēng)五谷豐,重陽無雨晴一冬,霜降若逢天下雨,搶收稻谷回倉中”,卻是倒背如流,每個種田人便是一部農(nóng)歷,每一塊田,就是生動地記載人們農(nóng)事的舞臺。
一個“耕”字,讓目不識丁的農(nóng)婦變得知識淵博,也讓看上去笨拙木訥的種田漢子變成能工巧匠,個個都是制造農(nóng)具的能手。在一個殷實的農(nóng)人家里,讓人感到殷實的首先是那些齊全結(jié)實的農(nóng)具,鐮刀,鋤頭,鍬,銑,扁擔(dān),釬擔(dān),籮筐,背簍,架欄,扳倉,風(fēng)斗,犁鏵,牛軛,那些鐵器農(nóng)具雖然沾著泥土,也破了一個缺口,卻仍然放著清輝,透露的是清新和健朗;那些木器農(nóng)具雖然磨損嚴重,一個刀把,一個鋤把,一根扁擔(dān),手和身體常接觸的地方變細了,有槽了,可磨損的地方卻放著黃銅似的光芒,透露出的也是硬朗結(jié)實,那全是因汗水浸泡過的,有這樣農(nóng)具的人家,家境也許談不上富裕,卻絕對過得殷實。
上山砍柴的時候,人們的目光會在那些奇形怪狀的柴枝上打量,哪個能做一個刀把,哪個能除一條扁擔(dān),哪個正好做一副牛軛;那些虬曲的柴枝卻是點滴日子的寫照??诚聛?,剔去上面的枝葉,夾在柴捆里,咯吱咯吱地挑下山去。
讀
就像不會忘記要留足來年的種子一樣,精打細算的父母們總會想法設(shè)法留足孩子的學(xué)費。
如果那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田里的莊稼大豐收,谷倉裝了壓壓的一倉,還有幾袋裝不下的糧食垛在了樓口,那日子就感覺踏實多了,不再成天火急火燎的,走路也帶著奔跑的樣子,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有了著落,趕人情,來年的化肥農(nóng)藥,孩子的學(xué)費,萬一到開學(xué)時拿不出活錢,也可提幾袋糧食堆在板車上拖去賣;如果喂的豬也很尚服人,出欄了兩頭大肥豬,一頭母豬也接種順利,連著下了幾窩豬崽兒,打開欄門,就是一片響亮歡快的豬叫聲,如同一疊嶄新的鈔票數(shù)出嘩啦的悅耳聲,如何愁眉不展的眉眼也會喜笑顏開了,那日子就像初春的陽光,雖然天還寒著,但心頭曖融融的,眼前也是生機一片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是艷陽初照,晴空萬里,有陰天,更有下雨天,更多的時候像是在雨水中淋,泥地里趟。有時就差那么幾十塊學(xué)費,想盡了辦法就是湊不齊,賣糧,賣柴,能變錢的法子都使盡了,出門去借,如何矮人一截,如何說盡好話低三下四,也只是看盡了別人的臉色。到要開學(xué)的那幾天,孩子拿不到學(xué)費報不上名,只能看著別人的孩子挎著書包高高興興地去上學(xué),孩子哭,大人也跟著抹眼淚,只差捶胸頓足,恨自己沒能耐。
家里有老人的,沉默之后一聲沉重的嘆息,然后就會拄著棍子進自己的睡房,一陣窸窸窣窣之后,顫巍巍的手就會從那老式的笨重的箱底掏出幾個銀圓來,這是老人存下的全部家底,好幾十年了,都上了綠霉了,預(yù)備自己百年之后,一個孩子一個,留個念什,可很多事情是想的不打想路的來,等不得了,拿出來叫孩子到銀行去換幾個錢,能湊多少是多少。
沒有老底貨的,也會吩咐孩子上樓去,在哪個箱子,哪個倉底,用廢報紙還卷著一捆兒棉花,叫孩子也拿下來去街上賣。那是積攢了幾年的,預(yù)備自己死了縫棉褲棉襖,那些帶進棺材做裝裹的壽衣用的??墒撬廊说氖虑榻K究是沒有活人的重要,如果孩子失了學(xué),到時裝裹得再好,也會閉不上眼。
孩子用過的書,寫過的本子,也不會輕易丟掉。常會整理得整整齊齊,一根繩子系了,一捆捆地碼在樓上。每到過年打堂塵,房子里里外外打掃衛(wèi)生收拾清潔時,見那些書上落滿灰了,也會提起來拍打拍打,在屋頂亮瓦射進的一柱陽光中,拍打得煙塵斗亂,像飛揚亂竄著無數(shù)的小蟲,也舍不得拿去上廁所,或者去賣廢品換火柴,會重新蓋上一張報紙,或是裝進蛇皮袋中,像碼糧食一樣堆在樓上。這些書,不用的課本,會喚起那些艱辛日子的回憶,一段走過的艱難生活的回味,一種終于挺過來了的自豪和幸福。這些舍不得丟掉的書,就是一個家庭的財富。
沒有哪一個父母,不指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能比自己強,能脫離這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既沒有當(dāng)官的親戚,也沒有有錢有勢的朋友,孩子將來的出息,全靠一個“讀”字上。說到哪家的孩子會讀書,考試一考又是前幾名,還拿回了獎學(xué)金,人們就會一臉的羨慕,人家的孩子怎么這么會讀書!接著是淡淡的憂愁,自己的孩子學(xué)習(xí)怎么就搞不上去呢。就像那讀書的孩子正在爬一個坡樣,只能看著他爬,自己一旁干著急,搭不上手。被稱贊的家長呢,或者生活的磨難和焦慮早已蒼老了他的面容,清癯而寒酸,這時聽了人們的稱贊,滿是皺紋像一頂枯黃草帽的臉,也會綻出一朵燦爛幸福的笑容,舉止作派,立時顯得自信和有使不完的勁兒。
只要是有學(xué)生的,走進他們的房子,不管是亮麗的新樓房,還是灰暗的土坯屋,都會不難見到這樣一個風(fēng)景,堂屋里那些顯眼的墻壁上,總會貼著幾張或者一排整齊的獎狀。在那些新砌的,還沒有來得及粉刷的新房,這墻壁上的獎狀就和那新房一樣清新,在那些經(jīng)過歲月長期煙熏火燎,顯得灰暗陳舊又低矮的土坯房,這墻壁上的獎狀就更顯耀眼奪目。來客一陣寒喧,目光難免會落到那些顯眼的景物上。誰家又沒有學(xué)生呢,這個時候就會推開椅子站起身,走攏到那面墻壁,仰望著那些獎狀,這時的主人,那貼了一排獎狀的學(xué)生的家長,就會在來客的稱贊中,欣慰地指點著那些獎狀的來歷,臉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欣慰和笑意。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愛好學(xué)習(xí),貪玩,調(diào)皮,或者根本就不愿上學(xué)。有時見自己的孩子一出門就活蹦亂跳,左顧右盼,書包也拖到了地上,吃罷早飯出門來送孩子上學(xué)去的母親,一個并沒有什么見識的婦人,就會站在院坎上,望著那上學(xué)去的孩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教訓(xùn)說,你也像人家樣,拿著書一邊走一邊看!
可是就是一些像這樣沒什么見識的鄉(xiāng)村婦人,卻是鉚足了心勁兒,全力讓自己的孩子讀書。什么外校,什么一高,只要是教學(xué)質(zhì)量高的,每年考大學(xué)考得多的,更有年年上名牌大學(xué)的,花再多的錢,出再多的本,他們也會讓自己的孩子去讀,去上。
春節(jié)過后,在白雪消融的日子,常見一家兩家的房子門上了一把鎖。亮晶晶的雪水從那陳舊低矮,卻收拾整潔的土坯房的屋檐上滴落,檐溝掛著一排閃光的冰凌兒,冰凌兒下的門楣上還貼著嶄新的對聯(lián),對聯(lián)上的大字也那樣熟悉顯眼:向陽門第春常在,勤勞人家慶有余。
這家人呢?
鄰居們會告訴你,這家的學(xué)生今年考進城了,當(dāng)?shù)某鲩T去打工,當(dāng)媽的到城里陪讀了,租了人家的一間房子,一邊照顧孩子的起居,一邊做點兒販賣小菜什么的小生意;只有田里要種要收時,才回來忙幾天。
為了孩子,父母們甘愿過那背井離鄉(xiāng),寄人籬下的生活;一個“讀”字,仍是人們藏在心底的全部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