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借閱你嗎

廖華

柴馨是個自由撰稿人。她喜歡在網(wǎng)上和讀者交流，認(rèn)識了不少朋友。

有一次，她結(jié)識了一個叫盧偉的登山運動員。盧偉是她的忠實讀者，認(rèn)識他的時候，盧偉剛在一次事故中腿部受了重傷。對一個登山運動員來說，這幾乎是致命的。盧偉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柴馨通過QQ和他交流，幫他鼓起了生活的勇氣，二人成了好朋友。

一天，盧偉在QQ上對她說：腿傷好后，他挑戰(zhàn)8000米高峰的登山活動以失敗告終。他非常沮喪。必須得見她一面。

她想了整整一宿。告訴盧偉，讓他到“一抹陽光”真人圖書館來見面。“真人圖書館？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東西呢！人怎么能成為圖書呢？你蒙我吧？”盧偉說?！皝砹?，你就知道了?！辈褴按鸬馈?/p>

“一抹陽光”本來是柴馨和表妹伍丹一起開的一個茶座。后來她在網(wǎng)上看到了國外有關(guān)“真人圖書館”的介紹，覺得很有意思，于是把茶座辦成了真人圖書館。

第二天，柴馨正坐在圖書館角落的電腦前“碼字”，突聽一個渾厚的聲音問道：“請問，你是‘一抹陽光’嗎？”“一抹陽光”也是柴馨的網(wǎng)名，她一直用這個網(wǎng)名同盧偉交談。柴馨抬頭一看，看見了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高大身影和一雙伸向自己的手。剎那間，她的心里涌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她知道，那人就是盧偉！他居然這么快就趕來了！

柴馨很想站起來握住那雙粗大的手，說：“我就是?！钡罱K卻沒有站起來。原來，從前的一場車禍，讓她失去了雙腿，她只能永遠(yuǎn)坐在輪椅上。在同別人的交往中，柴馨并不刻意隱瞞這一點，甚至用自己的經(jīng)歷來激勵他人。但盧偉不同。她特別在意他，因此也特別害怕失去他。這也是柴馨從不和盧偉視頻，并且一次次拒絕盧偉見面要求的原因。

“我就是。”伍丹熱情地迎了上去。這是柴馨事先和她商量好的。她將冒充柴馨和盧偉交談?！澳憔褪恰荒柟狻?，我看著不大像呀?！眮砣苏f。他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果然，柴馨沒有猜錯，他就是盧偉?！熬W(wǎng)絡(luò)和現(xiàn)實總是有差距的?！蔽榈の⑿χf。她是個開朗活潑的姑娘，應(yīng)對這樣的事游刃有余，“既然來到了真人圖書館，就要按照這里的規(guī)矩辦事。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本可以借閱的書。你要借閱我，請先填借閱卡?！?/p>

盧偉一邊填寫，一邊不解地問：“我還是不大明白，這個真人圖書館是怎么回事？”伍丹說：“真人圖書館是近年來在國外興起的。簡單地說，我們這里有各行各業(yè)，各個階層的人。你可以借閱他們，和他們交談，分享他們的故事和人生。真人圖書會非常坦誠地接受讀者的任何提問。這實際上是一種面對面的心靈溝通。你可以從別人的故事里得到啟發(fā)，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故事幫助別人?！?/p>

盧偉樂了：“這么說，我可以問你任何問題了？行，我要借閱你。”伍丹說：“當(dāng)然可以，但前提是相互尊重。真人圖書不愿意回答的問題，他們有權(quán)利保持沉默或拒絕回答，讀者不能繼續(xù)追問或強迫真人圖書回答。借閱期限一般為30-45分鐘?！北R偉問：“收費嗎？”“真人圖書都是志愿者。為的是滿足現(xiàn)代人交流的心理需要。因此借閱是不收費的。不過，茶座的飲料之類是收費的，以維持圖書館的運轉(zhuǎn)?！?/p>

盧偉大感興趣。很快就填好了卡片，和伍丹走進了茶座的小隔間。

盧偉來之前，柴馨很希望伍丹能夠從容應(yīng)對。不要“穿幫”。但現(xiàn)在，心里卻涌起了一陣莫名的酸楚，她是多么希望，坐在隔間里和盧偉面對面交談的，不是表妹，而是自己——

但沒想到的是，不一會兒，伍丹就走了出來，臉漲得通紅，悄悄對她說：“表姐，我盡力了。但沒辦法，在他面前，我簡直就是一本幼兒讀物。滿足不了他的閱讀層次——”正說著，盧偉走出了隔間，徑直走到了柴馨面前：“我可以借閱你嗎？”柴馨一愣，有些慌亂地?fù)u了搖頭。伍丹忙上前解圍：“她只是我們這里的一個工作人員，不在借閱范圍內(nèi)。”盧偉態(tài)度堅決地說：“你說過，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本可以借閱的書。我就要求借閱她。”伍丹吐了吐舌頭：“表姐，我?guī)筒涣四懔?。你自己看著辦吧?！?/p>

柴馨終于和盧偉面對面的坐在了一起。二人目光相接，卻沒有說話。良久，柴馨輕輕地問：“你的腿傷完全好了嗎？”盧偉跳了起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就知道是你！從走進這里的那一刻，我的直覺就告訴我了。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辈褴暗难劾镉砍隽藴I花，她搖了搖頭，輕輕掙脫他的手：“只是有一樣你沒有想到，我是個高位截癱者。”盧偉一愣，似乎這才意識到這一點，搖了搖頭說：“我不介意。你的腿——”

柴馨說：“很小的時候，我就有個夢想——游遍祖國的名山大川。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旅行。為了這一次旅行，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二十年——因為我從小學(xué)就開始收集祖國各地的風(fēng)光圖片。我第一年要去什么地方，要看什么景點，早已心中有數(shù)?？墒牵€沒有到達目的地，我的旅行就終止了。一場慘烈的車禍，奪走了我的雙腿。從此，我就只能坐在輪椅上了。”

盧偉說：“你的意思是你從未真正旅行過。可是，你的作品中描寫的那些美麗風(fēng)光，卻讓人身臨其境。毫不夸張地說，我的一些旅行計劃，就是受到了你作品的啟發(fā)。還有，咱們在網(wǎng)上聊天，你有時能直接告訴我下一步怎么走。我一直以為，你到過那些地方——”

柴馨的眼里涌出了淚花：“我的腿無法旅行了，可我的心一直沒有停止旅行。書和網(wǎng)絡(luò)幫了我的忙，我其實一直都在旅行，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

兩人還是聊得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朋友。交談中，柴馨鼓勵盧偉勇敢地面對失敗，并且希望他能加入圖書館，因為憑借他豐富的閱歷，一定可以成為一本很好的“書”。當(dāng)然，他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那些美麗的風(fēng)光，柴馨淵博的知識讓盧偉嘆服，而盧偉走過的那些戈壁，雪峰，草原，神山，讓柴馨神往不已。走出隔間的時候，兩人才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已超過了借閱的時間規(guī)定。臨走的時候，盧偉和柴馨握手告別：“你是本很耐讀的書，我還會借閱你的，你不應(yīng)該坐在角落里。憑你的學(xué)識，會有很多人借閱你的?！?/p>

柴馨沒有說話，但心中卻充滿了莫名的擔(dān)憂。

那以后，盧偉經(jīng)常到“真人圖書館”來。他和柴馨聊，也和伍丹聊。但慢慢地，柴馨發(fā)現(xiàn)他和伍丹聊得更多了，二人經(jīng)常嘻嘻哈哈不知道說些什么。伍丹常常在她面前說，盧偉這個人很有意思。這讓她心里酸酸地難受。

有一天，伍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要出門。對她說：“表姐，這幾天，我要去旅游。麻煩你看一下店。要是你覺得應(yīng)付不了，就把店關(guān)了吧?！辈褴疤痤^，看見門外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越野車，一個男人拿著一束鮮花靠在車門上，那個人，正是盧偉——

柴馨覺得眼前一黑，幾乎暈倒。一剎那間，她明白了。盡管伍丹只是本“幼兒讀物”，盧偉卻最終選擇了她而不是自己。原因無非只有一個，自己是個肢體不健全的人。但她在心里告誡自己：你是個堅強的人，千萬要撐住，不能在他們面前暈倒。

此后幾天，柴馨照常開門營業(yè)。為了能照顧好店里的情況，她把自己的位置從角落搬到了店里顯眼的地方。一開始，她很不習(xí)慣。因為除了在網(wǎng)上和人交流，她一向都是在幕后出謀劃策的。但很快，她就坦然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其實她能夠輕松地應(yīng)付?？腿藗儾⒉荒敲丛谝馑娜毕?，雖然剛開始人們有些詫異，但很快大家就習(xí)慣了和她交流，并且常常對她豎起大拇指。那幾天，“真人圖書館”的生意意外地比以前更好了。只是當(dāng)夜深人靜時，柴馨會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一天，剛一開門，就來了一群人，這些人有的說要借書，有說要應(yīng)聘當(dāng)“真人圖書”，柴馨一時忙得不可開交。一個年輕人對她說：“我可以借閱你嗎？”柴馨彎腰正要去拿卡片，一個人卻用肩膀輕輕把年輕人撞開了：“不，這本書我已經(jīng)預(yù)定了?！?/p>

柴馨抬頭一看，不由得怔住了，那個人，正是盧偉。這時，伍丹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歉意地說：“表姐，你別生氣啊，其實這些是我們故意安排的。盧偉向我訴說了他在雪峰絕壁上對你的思念，我很感動，所以配合他演戲來幫助你——”見柴馨一臉不解，“都是我的鬼點子，還是讓我來說吧，”盧偉說，“通過這段時間的了解，我知道你辦的這個真人圖書館，就像一個溫馨幸福的心靈家園，幫助了很多人。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你自己卻始終不敢面對，總是把自己藏在陰暗的角落里。所以，我要幫你走出來。我了解你的性格，所以用了激將法。還有這些年輕人，有的是在網(wǎng)上借閱過你，得到過你幫助的人，有的是我登山隊的隊友，我叫他們來幫忙的?！?/p>

柴馨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說：“你真的不介意嗎？我一輩子都無法和你一起旅行，一起欣賞那些美麗的風(fēng)光——”

盧偉直視著她的眼睛：“其實，我們一直都在一起旅行。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是你讓我鼓起了繼續(xù)下去的勇氣！”他挽起褲腿，柴馨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腿竟然是假肢！

“在那次事故中，我失去了一條腿。在我痛不欲生的時候，是你給了我勇氣。那座7000米的山峰留下了我的一條腿，但這次，我卻用這條假腿征服了8000米的高峰。只不過，我因為想逼你和我見面，故意對你說這次登山失敗了。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尋找最壯美的風(fēng)光，但其實我們更需要的是一個溫馨的心靈家園。你的真人圖書館，就是這樣的一個心靈家園。我一直都在尋找最美的風(fēng)光，也一直都在尋找一個溫馨幸福的家，我想我現(xiàn)在找到了?！闭f著，他動情地握住了柴馨的手。

柴馨故意道：“你這人很壞。不理你了?！北R偉卻湊到她耳邊輕輕地說：“我可以借閱你嗎？用一生的時間。”柴馨笑了，她遞給他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歡迎來到真人圖書館，請?zhí)詈媚愕慕栝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