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丐

阿水

“城紳老爺行行好，賞給花子一碗飯！”

臨近晌午，定州城十字街的“鴻興葷館”門前來了一個六十多歲的叫花子，只見他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只腳穿著鞋，一只腳光著，手里拿著一塊厚厚的青磚，不斷地往自己的前胸后背上拍打，傷疤累累的胸脯子上，又新添了一條條鮮紅的血印子。

“鴻興葷館”跑堂的伙計王快嘴不敢怠慢，把白手巾往肩膀上一搭，連跑帶顛地進去告訴酒店掌柜王等金。因為，定州城的“四大城紳”正在里面的雅間喝酒，而門外打磚的這個叫花子，也不是平常的叫花子，乃是定州城鼎鼎有名的叫花頭—惡丐姚忙兒。

“鴻興葷館”的老板王等金是個干巴老頭兒，正在柜臺后面撥拉算盤珠，聽說門外來的乞丐是姚忙兒，連忙說：“這個災星怎么這時候來了？別擾了城紳老爺們的雅興，快把他打發(fā)走了！”

這是民國六年的秋天。這一年，定州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沙河、唐河、孟良河都泛濫成災，房屋倒塌無數，各鄉(xiāng)的莊稼顆粒無收，成千上萬的災民涌進定州城里。洪水過后，定州城里的“四大城紳”高價出售囤積的糧食，賺得盆滿缽滿，這天中午一起聚到“鴻興葷館”小酌，偏偏這個時候，姚忙兒找上門來。王等金連忙從錢匣子里摸出四個大錢，遞給伙計王快嘴，王快嘴接過大錢，跑出去放進姚忙兒腳下那個缺了口的討飯碗里。四個銅錢可以買兩個芝麻燒餅，誰知，姚忙兒看也不看，仍然一下一下地往自己的胸脯子上打磚，拍得胸脯子一片通紅，嘴里喊：“城紳老爺們，你們吃得好肉，喝得好酒呀！也賞給叫花子一口吧……”旁邊圍了三五十個破衣爛衫的災民在看熱鬧。

“鴻興葷館”的雅間里，“四大城紳”吃著“八大碗”，喝著阜平縣出產的“紅金貢”酒，正在興頭上，聽見外面喧鬧，喊進掌柜王等金，問他怎么回事。王等金賠著笑，說：“姚忙兒在門口打磚，我這就轟他走！”

王等金急赤白臉地親自出來，對姚忙兒拱著手，嘴里說：“我的爺，放下您的磚吧！您想吃啥，白饃？罩餅？水餃？我這就給您做去！”姚忙兒停止打磚，說他今兒個來，就是想知道“四大城紳”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進去看一眼就走！

“鴻興葷館”是當時定州城最有名的酒館，招牌菜是“八大碗”整席?！鞍舜笸搿敝赴卒蹼u、清蒸魚、肘子肉、酥肉、貓頭丸子、甜丸子、蔥燒海參、黃燜魚翅八道大菜，都用海碗盛著。災荒年頭，除了“四大城紳”，定州城里已經沒有人吃得起“八大碗”了。姚忙兒口頭上說進去看一眼就走，可是王等金明白，絕沒有這么簡單！門口聚集著那么多肚子癟癟的災民，“四大城紳”卻在里面吃“八大碗”，給那些災民知道了，弄不好要出大事。

見王等金遲疑，姚忙兒又開始打磚，一邊打磚一邊吆喝：“王老搶，別看你整天拄根文明棍，你扒灰的事，別人不知道，我知道！”

“李老萬，出來說說你怎么發(fā)的家吧，早年間你做過賊，綁過票，告密過你的拜把子兄弟！”

“孫老旺，你自稱孫大善人，可你家一斗高粱米賣三塊現大洋，三塊現大洋啊！”

“張老根，你家大門外餓死了三個不到周歲的小娃子，囤里的米生了蟲不肯舍一碗粥，他們的娘都上了吊??！”

雅間里，王、李、孫、張“四大城紳”聽見，臉上都掛不住，放下手里酒碗。

王老搶：“我去找?guī)讉€人過來修理他一頓……”

李老萬：“這種人怕打？只怕從此纏上你，再說他手下還有那么多叫花子！”

孫老旺：“依我說，干脆遞張狀紙送官！戴上手捧子腳鐐子，再判他個枷號?！?/p>

張老根：“送官？就因為他是叫花子？現在可是民國了，不比前清！”

“四大城紳”說來說去，都感到沒有辦法。門外，姚忙兒跳著腳，越發(fā)罵得難聽，把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丑事都揭了出來。罵得“四大城紳”再也坐不住，放下筷子，穿起長衫，戴上禮帽，準備離開“鴻興葷館”。等他們出了門，才發(fā)現根本走不了。門外，已經聚集了幾百名面黃肌瘦的災民，見“四大城紳”出來，災民們都脫光了上衣，手里拿著磚頭，一齊跟著姚忙兒喊“城紳老爺行行好，賞給花子一碗飯”，見這陣勢，“四大城紳”腿都軟了。幾個人又回到酒館，碰頭商議了一下，最后由口齒伶俐的王老搶出面。他拉著姚忙兒的手，說：“進來說，進來說，有事好商量。”又轉身對掌柜王等金吩咐：“找張干荷葉，包上只鹵煮雞，外加一瓶‘紅金貢’，一會兒給姚爺捎回去。”

然而，姚忙兒并不領情，仍堅持要帶上門外的災民，進到酒館里面，看看城紳老爺們究竟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災民們也跟著喊：“城紳老爺，把你們吃剩的‘八大碗’也賞給我們嘗一口！”十幾個餓漢子手里揮舞著磚頭，眼看著就要往里硬闖?！八拇蟪羌潯睔饧睌牡赜趾嫌嬃藭樱缓萌杂赏趵蠐尦雒?，對著災民喊：“今兒個晌午，由我們老哥兒四個出錢，在開元寺舍飯，每人一大碗稠粥、倆窩頭，老咸菜管夠，大伙兒散了吧！”眾災民聽說，這才紛紛丟下手中的磚頭，一起向定州塔下面的開元寺?lián)砣ァ?/p>

見災民們散了，“四大城紳”出了“鴻興葷館”的門，迎面看見姚忙兒拎著青磚還站在那兒，都指著他的鼻子，惡狠狠地說：“哼哼，快進去吃吧，桌上還擺著哪，六個碟，八個碗，吃死你！”姚忙兒沖著他們的背影“呸”了一聲。

正在此時，“平教會”的嚴先生騎著頭毛驢，帶著幾個學生走了過來。嚴先生笑呵呵地說：“老漢，你今天做了件好事??！”姚忙兒知道，嚴先生是個好人，他留過洋，當過大學里的教授，這些天正在定州城創(chuàng)辦“平教會”，救濟了很多災民，還教大家養(yǎng)“來亨雞”，種洋棉花，用水車澆園。不過，嚴先生畢竟是先生，他姚忙兒不過是個叫人看不起的老叫花子。于是，姚忙兒頭也沒抬，只鼻子里哼了一聲。

不料，嚴先生卻跳下驢背，對姚忙兒說：“天快過晌午了，我請你吃個便飯吧。”不由分說，拉起姚忙兒進了“鴻興葷館”。他們來到“四大城紳”待過的雅間，飯桌還沒來得及收拾，不過，這些殘菜剩肴上面，不是唾沫、黏痰就是鼻涕，讓人看了發(fā)嘔。嚴先生皺著眉頭，吩咐伙計王快嘴收拾干凈。然后要了一盤炒豆芽、一盤拌茄泥兩個素菜，又要了一盤手掰腸、一盤炒肉片兩個葷菜，外加一壺松醪酒。嚴先生和氣地對姚忙兒說：“坐吧?！闭f著，順手給他搬過一把椅子。姚忙兒當了多年的叫花頭，不是沒有吃過大魚大肉，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還能與人同桌而食，更沒有想過與嚴先生這樣有學問有身份的人坐在一起。他感到渾身不自在，嘴里說：“俺是個窮要飯的，這兒哪是俺坐的地方。”

嚴先生笑了，說：“南方有個孫中山先生，你知道吧，他提倡國民平等，叫花子也是國民嘛！”一邊說一邊親手給姚忙兒倒上一盅松醪酒，“我這次來咱們定州，就是想搞平民教育的試點。什么是平民？咱民國的老百姓都是平民！你要有空，也來咱‘平教會’聽聽課?！闭f完，舉起手里的酒盅，同姚忙兒碰了一下，仰起頭一飲而盡。

三十多年來，姚忙兒還是第一次挺直了腰板坐著吃飯。他感激地望著嚴先生，同時也對自己大半輩子的所作所為感到慚愧，一道道熱汗順著瘦骨嶙峋的胸膛流下來，蜇得剛才被磚打破的地方一陣陣劇痛。他忽然站起來，說：“嚴先生，你要真心對我好，就讓我去你們‘平教會’看大門吧！”

嚴先生一怔，沉思了片刻，笑了，說：“正好，我那里還缺個門房。我聽說，要飯三年，給個皇帝都不做。我那兒每天可都是熬白菜、窩窩頭……”

姚忙兒打斷嚴先生的話，說：“不瞞先生說，俺要了一輩子飯，什么剩菜剩飯沒有吃過？餓個兩三天也是常有的事。別說白菜窩頭，就是苦菜山藥，俺吃著也是香的！”說著說著，動了意氣，閃著淚花站起來，說：“嚴先生，你把我當個人看，我要看不好咱‘平教會’的門，我就不是人！”嚴先生拉他坐下，說：“這就好，你明天就來找我報到吧?！币γ焊吲d極了，倒?jié)M酒敬了嚴先生一盅。轉回身，拿起那塊伴隨了他大半輩子的青磚，大聲說：“從今往后，我姚忙兒再也不討飯了！”

說罷，雙手舉起青磚，狠狠地往地上摔去。哪知，青磚落地，只沉悶地響了一聲，卻完好無損。大家都有些詫異。嚴先生拿起青磚仔細看了看，這塊青磚比平常的青磚略厚，由于浸透了姚忙兒多年的鮮血和汗水，變成了黃褐色。嚴先生又掂了掂青磚的分量，臉上忽然露出驚異的神情。姚忙兒很不好意思地對嚴先生講了這塊青磚的來歷。

原來，三十多年前，姚家還是定州城數一數二的富戶，開著綢緞鋪、生藥鋪和錢莊，姚忙兒是獨生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吃饅頭剝皮、吃餃子只咬中間一口。姚忙兒他爹為人懦弱，“四大城紳”看中了姚家的家產，聯(lián)起手來同姚忙兒他爹打了一場官司。官司打輸后，姚家就徹底敗了下來。禍不單行，姚忙兒他娘跟著得了重病，一命嗚呼。緊接著，姚忙兒沾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推牌九一夜之間把姚家老宅也輸給了“四大城紳”中的李老萬。李老萬派人收屋契的時候，姚忙兒他爹氣得口吐鮮血。臨死前，他爹拉著姚忙兒的手說：“兒呀，我知道都是我慣壞了你！”又指著枕頭下面，說：“兒呀，吃不上飯的那一天，這里還有你一條活路！”說完就死了。爹死后，姚忙兒翻開那個枕頭，下面竟是一塊厚重的青磚。他明白，爹這是讓他打磚討飯哩。

在當時，定州城里的叫花子分兩種，一種是善乞，嬸子大娘地叫著，低聲下氣討一碗殘羹剩飯吃，或打著竹板沿街唱蓮花落，討幾文大錢；另一種則是惡乞，專找買賣鋪戶或富裕人家，手拿一塊青磚，用力拍打自己的前胸后背，引得眾人圍觀，乞得一些衣食。姚忙兒就屬于惡乞。每逢買賣鋪戶開張，或誰家有娶妻嫁女祝壽會親的喜慶事，他就會一只腳穿鞋，一只腳光著，抱塊青磚出現在門前，趕都趕不走。久而久之，姚忙兒成了定州城一群叫花子的頭兒，被城里的富貴人家看成是一顆災星，唯恐躲之不及。

姚忙兒說完，嚴先生繼續(xù)用手掂量那塊青磚，忽然大聲說道：“呵呵，我明白了！”說完，對身邊的一個學生說，試試你單掌開磚的功夫。這個學生曾在天津的國術館練過硬氣功，只見他拿起那塊青磚，運足氣一掌劈去，青磚并沒有斷開，他的手卻疼得直哆嗦。嚴先生笑著拿出一把小刀，把青磚粉一層層削去，里面赫然露出一塊光華燦爛的金磚！一時間，眾人都呆住了，隨即明白了姚忙兒他爹臨終前所說的那句話的真正含義。嚴先生笑著對呆立在一旁的姚忙兒說：“常言道，捧著金碗要飯，老漢，你是背著金磚要了一輩子飯?。　?/p>

幾個月后，“平教會”在定州城內開元寺后面，建起了第一所平民學?！ㄖ輹?。據說，建這座學校的很大一部分費用，就來自姚忙兒的那塊金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