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
1無名
例行,我要打個電話,每周都是這樣,這個習(xí)慣,我保持了一年。一年與十三年,十三分之一,像是天狗吃月,一張嘴,生命的一大半就沒有了。
我不知道獵人距離我還有多遠(yuǎn),我不知道,或許有一天,他們會來到我的身邊,或許我也應(yīng)該主動點,主動回去。
回去?有沒有搞錯?我一定是腦袋糊涂了。事情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或許這輩子都停不下來,就像一個上了發(fā)條的鬧鐘,只可以往前走,除非壞了,死了。
壞了,死了,我還真是有些壞掉了。我經(jīng)常嗅到一股屎臭味,先是像試探,聊騷我的鼻尖,若隱若現(xiàn),抓不住、追不到。后來,這股屎臭味開始進(jìn)攻,裹挾著疼痛,侵蝕我的關(guān)節(jié)、我的胳膊肘兒,盤旋、縈繞,跑不開、躲不掉;是不是我的某個器官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我的腸胃嗎?我的臟器?還是我的其他什么玩意兒。我想去感受它們,去問問它們還好嗎?
唉,腦子真是要壞掉了。
今天是要去哪個電話亭,向左?向右?還是多走幾步路,去遠(yuǎn)一點兒,往南?往北?隨喜,隨喜,就像山上的那個老和尚說的那樣,走吧,走吧!反正天都黑了,哪兒都一樣,哪兒都不是我的家。
我在走著。這是去哪兒?為什么要穿越馬路,那不是南,也不是北,頂多是西北偏北,我為什么要去那兒?有什么東西在那兒吸引我呢?還是回到馬路對面吧,干嘛呢?這里沒有什么好看的,頂多是兩只螢火蟲,撅著屁股,在那里顯擺。賣屁股,不要臉,哈哈。我要轉(zhuǎn)身回馬路那頭了。
螢火蟲還在飛,它們越飛越高,我看不見它們了,它們的光芒在更為明亮的光亮下失去了顏色。光芒照在我的臉上,暖暖的,流動的。
可是,光芒是不能流動的。流動的是氣味,它足夠強烈,竟壓制了屎臭,咸腥、黏稠、令人作嘔,它是什么?我要去摸摸它,去嘗嘗它。但我抬不起手臂了,它被我的身體壓著動彈不得,我的身體則被這夜色壓著動彈不得。
光亮滅了,又亮了,光亮走了,它飛走了,兩只螢火蟲又出現(xiàn)在天空,它們飛舞著,嗡鳴著,它們落在我的臉上,貪婪地吸吮著。
夜,越來越黑、越來越密,它壓得我喘不過氣。成塊的黑暗慢慢碎成了一堆堆石墨般的粉末兒,堵塞了我的喉嚨,我的鼻子,還有我的血管,我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不行,我要躺著歇一會兒。
2女孩
今天是個很好的夜晚,為什么不是呢?
錯過了一個高速出口,錯過了三兩個綠燈,錯過了最好的音樂電臺,但是,這又有什么呢?生活就是一場等待,越有耐心的人,越可以吃到更多的糖豆。心理學(xué)對此有個術(shù)語,唔,應(yīng)該叫延遲性補償吧。對!延遲性補償。
夜風(fēng)汩汩地從半開的車窗吹進(jìn),從耳垂邊掠過,在脖頸處兜了個圈兒,于發(fā)絲的尾端向我告別,從右側(cè)的車窗重新飛進(jìn)另一個自由的世界。
鄉(xiāng)間的公路不是很平整,也沒有路燈,但有什么關(guān)系呢?紅色寶馬的大眼睛為我照亮前方的路,好似他坐在我的身邊,為我指著前方的路,令我無比心安。大多時候,我們不都是在黑暗的長路上兀自求索,將等待與希望揣進(jìn)了左右口袋。這句話是誰說的?狄更斯還是大仲馬?
有些困了,的確,開了這么久的車,或許今晚,我會在他的臂彎里好好歇息,半夢半醒、且聽風(fēng)吟。
不,我怎么可以這么自私呢?!他說他需要我,我能聽得出話筒那一端的痛苦。是的,他需要我,在今夜,他最脆弱的時候,他需要一個女人。少女與大叔,多么奇妙的組合。但少女也可以用溫柔的撫觸愈合大叔暗藏的痛苦,用柔軟的肩膀撐起大叔瀕臨崩潰的意志,用一直的堅守為大叔許諾另一種美好的未來。
而如果親愛的他暫時不需要這些,我還將繼續(xù)躲藏在沒有陽光照入的空間,痛苦地期待著被希望與絕望間或折磨的明天。
是的,我愛他,愛他的一切,愛他指尖碰觸的每一個物件,愛他嘴巴里說出的每一個字句,愛他臉上每一道皺紋,以及隨著悲喜而走出的各式紋路。這種愛讓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世俗的偏見,長久的孤單,以及為了他而長途奔波的疲乏。
因為愛情,就像剛剛在電臺里錯過的那句最愛的歌詞:love will keep us alive。
是的,love will keep me alive!或許是我的大腦,也或許是我的唇齒已經(jīng)在不自覺地哼唱著這首歌曲。溫柔的旋律沒有被飛馳的汽車拋在后面,而是在汩汩夜風(fēng)的傳遞下,飄到他的身邊。
夜色如水,夜色溫柔。
但是,音符中不應(yīng)有這一聲悶響,它是如此得突兀,像重錘砸在我的胸口,像巴掌扇在我的臉頰,又像爪牙掐住我的脖頸。糟糕,我一定是睡著了!
我本能地踩死剎車,輪胎在沙石路上滑行著,發(fā)出尖銳的撕扯,隨即復(fù)歸平靜,只有發(fā)動機還在低聲吼著。車終于停了下來,大燈還在照耀著前方的路,光束中,蚊蟲在飛舞,灰塵在飛舞,整條路都在飛舞。
我搖搖腦袋,睜大眼睛,儀表盤上的電子鐘還在閃爍著幽藍(lán)的光芒:夜晚7點30分,已經(jīng)開了五個小時的車了。
那是怎樣的一聲悶響呢?
我是撞上了什么東西?
還是什么東西撞上了我?
為什么前面的路空空如也?
后視鏡里呢?那是一團怎樣的黑影?
它在挪動嗎?在爬行還是在乞求?
后視鏡已經(jīng)碎掉了,怎么可能看清后面的東西?
后視鏡是怎么碎掉的呢?
容我喘口氣!容我喘口氣!
夜風(fēng)不再穿梭,四下一片死寂,巨大的虛無在車廂里形成一個漩渦,吞噬了所有的理智。
我要下車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我大概真是撞到了什么。
可我真的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路邊的荒草搖擺著腰肢,跳著魅惑而危險的舞蹈,遠(yuǎn)處井架頂端的色燈眨巴著眼睛,冷漠地注視大地上的一切。外面的世界不斷沖垮我的決心,讓我愈發(fā)沒有力氣。
車窗玻璃反射著我的側(cè)臉,驚恐、蒼白,仿佛十年前那個犯了錯的小女孩,在媽媽手持皮鞭的責(zé)罵聲中,逃進(jìn)樓下的柴房里。而如今,我再一次選擇逃離。
對不起,我不是真的要這樣,對不起,我不得不這樣……
車子越開越快,它沖出了沙石路,進(jìn)入了柏油路,荒草被拋在后面,井架被拋在后面,黑影也被拋在后面??煽諝庵袇s始終有一種氣味如影隨形,心神難安。我將手指碰觸那碎了的后視鏡,一些液體涂在指尖,鮮紅且黏稠。
手機突然響了,他的圖像占據(jù)了整個屏幕。我拿起手機,血液涂花了他的臉龐。突然間,我明白了,該死的約會,該死的高速路口,該死的紅路燈,還有該死的音樂,這一切都組成了一個無法逃脫的陷阱,把我設(shè)計陷害。而他,就是編織這陷阱的人。有關(guān)他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惡心,他送的車子,送的手機,送的懷抱,我要逃離這一切。
我再次踩死了剎車,車輪與柏油路的摩擦更加尖銳。打開車門,扔掉手機,放下一切,我的腳掌踩在了堅實的路面上。
夜,如此漫長,如此短暫,如此流光溢彩,卻又如此可鄙可憎。是我穿越了夜,還是夜穿越了我?還是我就此在這無邊的夜色中永遠(yuǎn)迷失?
當(dāng)一輛出租車將我再次收留,遠(yuǎn)離一切他的贈予,搭載著我回到了家,回到了那棟承載我所有童年快樂與不幸的地方。即便犯了再大錯誤的女孩,總歸是要回家的。
我謝過司機大叔一路的沉默,并多給了他10元錢,讓他目送我上樓。
我拍手,樓燈亮了,走了幾步,樓燈滅了;我又拍手,樓燈亮了,隨即又滅了。我敲門,樓燈再次亮起,再次熄滅。我使勁敲門,使勁跺腳,為什么樓燈總是要滅,為什么黑暗總是要來臨。有人已經(jīng)在罵了。
媽媽,你在哪兒?我為什么傻到把手機也扔掉?媽媽,你在哪兒?你知道我做了錯事嗎?媽媽,你在哪兒???
順著墻根,我蹲了下來,四下復(fù)歸寂靜。黑暗仿佛打開了一扇門,讓我再次瞥見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抱著膝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在微微顫抖中發(fā)出不安與恐懼的嚶嚶哭聲。
樓燈,終究還是滅了。夜色,重又坐穩(wěn)了皇位,既高高在上,又無處不在,既君臨天下,又威逼利誘。夜色,帶著它的所有的霉?jié)瘢械谋?,所有的恐怖,將光明與溫暖打敗,將呼吸與心跳遏制,將一切的愛與欲望包裹,將我包裹。
3老板娘
我定是見了鬼,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刻,煞白的臉,頎長的腰,空洞的眼。
三年前的一個午夜,他來到了我的店外(鬼知道他怎么摸到這里),沉默著,可憐巴巴地坐在木質(zhì)的門檻上。我知道他不是來耍錢的,他也證明了自己不是一個賭徒,只是一個神秘的流浪漢。一個懷揣兩千元的流浪漢,我收了他的錢,也收了他的人,給他一張床,給了他一只碗,他就成了我場子里面的保安。
關(guān)于他的身份,我不知道,我也從不打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這是開賭博場子的人必備的品質(zhì)。這里充斥著賭徒、小偷、流氓、毒鬼,帶著不知從哪里搞來的錢,全部又交給老娘的口袋。所以,他或許是某個犯了事的逃犯,或是欠了錢的債主,又或是一個負(fù)了情的男人,想找個地方隱藏自己,但這與我有什么相關(guān)呢?
他不要工資,也不提待遇,他只要他那張木板床,多好的事情啊,免費的勞動力!他也不多話,不閑逛,除了每周末晚上出去一會兒,其他時間都守在場子里。我時常想,也許某個周末晚上,他會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悄悄地如同他來時一樣。但事實是,哪有這樣好事兒等著我這個倒霉娘們兒。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是的,我只是一個倒霉的娘們兒,男人拋棄我,女兒冷淡我,生活逼迫我,歲月侵蝕我。但不管怎樣,我沒有垮掉,我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著。我謹(jǐn)小慎微,我上下打點,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賺著每一分每一角,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如蘋果機里面蹦出來的三個金黃色的蘋果,而不是三個不同花色的蔬菜。所以我供奉,阿彌陀佛!所以我祈禱,佛祖保佑!
但是今晚,您怎么可以把他以這樣血淋淋的面目再次送到我的門前,您不是慈悲的么,那么為何要懲罰他?如若他真的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您為何不讓他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或是直接死掉?我只是個可憐的娘們兒,為什么要他來拖累我?難道我對您一生的信仰都是虛假的嗎?難道我這三年來管他吃管他住的善行都是白費的嗎?南無阿彌陀佛喲!
看什么看!沒見過出了車禍的人吶。他不也說是被車撞了嗎,不管你們聽沒聽清,我是聽真切了,他那一嘴血沫兒都噴到老娘的衣服上了!還愣著干嘛,不知道給老娘搭把手,不知道打110、打120?你們怎么還不動,唉,一群沒良心的,別逼老娘我把你們都告發(fā)了。唉!算了,你們這一群冷血的家伙,散了,散了,老娘要收攤了,老娘要去救這個死鬼了。
一起走吧,你這個沒有名字的男人,讓老娘扛著你,從小道上到最近的那家醫(yī)院。走吧,無名的男人,你能扛得住,你不需要救護車的,你哪有錢叫救護車呢?走吧,無名的男人,要不是三年的情誼,老娘真想把你扔到路邊了事。走吧,死鬼,別咳了,你的血都濺到我的脖子里面了。
阿彌陀佛,或許這是一個考驗,世上不會一直走好運,也不會一直走背運。佛祖保佑,我只是個可憐的女人啊,我可沒太多的錢啊,他只是被車撞了一下而已。
夜,忽深忽淺;夜,左搖右晃;夜,神出鬼沒:它使出所有的絆馬索,拖拽著前行的腳步,實驗出各色的藥水,消融全部的力氣,許下空頭的諾言,誘殺脆弱的信念。但是,夜還沒有堵實它全部的洞眼,月亮從云中出來了,星星也出來了,路燈就在前面,再堅持一會兒,醫(yī)院不遠(yuǎn)了。
4男老板
我好累,我需要睡會兒。
即便是再剛硬的鐵,也要被崩斷,即便是最柔軟的棉,也要被揉碎;即便是閃亮的鉆,也要被蒙上厚厚的塵。
我好累,我需要睡會兒……
我竟然睡著了,在這家醫(yī)院隔壁的快捷賓館里,在這張散發(fā)著劣質(zhì)消毒水的床單上,我和衣入睡。我的確是太累了。
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半了,她怎么還沒有到?的確,讓她駕車這么遠(yuǎn)趕來與我相見并非我愿,與她在賓館的房間會面,更不是明智的選擇。但是時間有限,空間有限,我也只能這樣。
而她呢?此刻,病床上的她是否感到好一些?呼吸是否順暢,痛苦是否減少,眼珠是否開始轉(zhuǎn)動,我必須快些回到她的身邊,她不能離開我,就像在我們十八年兩個月零三天的婚姻中的大多數(shù)日子里一樣,她都在等待著我,在生命即將終結(jié)的時刻,我不能讓她再獨自一人繼續(xù)等待下去了。
我曾覺得自己是自由的,可以有勇氣去追尋愛與夢想,去追尋美與善良。但是高尚的道德、純潔的忠貞、本性的善良,卻也時時在困惑著我,撕裂著我。我本以為一切都會處理得很好,在她與她之間,總會得出一個答案,相信時間可以冰釋一切。只是我也不曾想到,時間卻也可以冷靜殘酷地把我們割的體無完膚:感情、愛情,今夜必須要做出一個抉擇。
已經(jīng)九點了。她還沒有出現(xiàn),電話也不接。她真的會來這家賓館嗎?還是在冥冥中,在夜風(fēng)的傳情達(dá)意里,感知到我即將說出的抱歉與再見。
她的確很聰明,總是在我沉默時,可以猜到我的心思,她也總是那么溫婉,在另一個城市,默默等著我的答案。她更是那么美麗,讓我這個長了她二十歲的大叔時時相形見絀。但無論如何,欠她的那個擁抱,我可以補償,欠她的那個未來,在今晚,我要還給她,收回所有的許諾,附贈一個抱歉,即便殘忍,我也只能這樣。
她即將不久于世,我不可能裝作一切都沒發(fā)生過的樣子,帶著一顆偽善的心,守在病床前,握著她的手直到咽氣,我做不到。
九點半了,她依然沒有出現(xiàn),右手無名指開始充血,鉑金指環(huán)退不下來,但這已經(jīng)無所謂了,對于即將到來的分手,婚戒的影響不會帶來更多的傷害。想想也可笑,人生有時候就像這個指環(huán),自以為不斷的努力向前,卻總是在這個小固環(huán)里面繞圈圈。
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了,只有一絲懊悔,通過充血的手指神經(jīng)傳入我的大腦。我不應(yīng)該打那個年輕的醫(yī)生。他說得對,再多的治療,也只是機械延遲她的生命,再多的注射透析,也只是增加痛苦。奇跡不會出現(xiàn)了,她終將是要死去的。而我卻如此自私與固執(zhí),只是想最后再多陪她一段兒。
我要回去了,她不會出現(xiàn)了。最后看一眼這個房間,關(guān)上門,關(guān)閉人生的一個出口。東西走向的大街,橫在我的腳下,在路燈的照射下,冷硬且孤傲。低頭看,水泥路面上有一只爬行的甲蟲,頂著黑底紅點的殼,執(zhí)著地往路基外的草叢爬去。草叢的盡頭是一條被人踩踏出來的小徑,一個結(jié)實的女人搭著一個瘦長的男人一步步走過來,擦肩的瞬間,女人翻眼瞅了瞅我,一腳踩碎了甲蟲的軀殼,向燈火通明的醫(yī)院走去。
那里,有霓虹燈、白熾燈、節(jié)能燈、無影燈、應(yīng)急燈,紅色、白色、黃色、藍(lán)色、花色,各式各樣雜糅在一起,為這個夜增添了顏色,卻也讓這個夜失去了顏色,看不見星星,看不見月亮,只有電流在燈與燈之間穿梭,并在短路的地方發(fā)出滋滋的回響,讓這個世界顯得更加不真實。
5醫(yī)生
我操他媽!
有錢就是好人?!有錢就可以打人?!有錢就可以打了人之后還能擺平一切?
這個世界真是黑透了。
扔掉的煙頭在草叢中星星點點地灼燒,沒撐過七八秒,便了無聲息地滅了。偉人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都是扯他媽的淡。對于我們這樣的屌絲,大概只能像這只煙頭,稍微反抗一下,在黑夜里罵上兩句臟話,然后繼續(xù)被這無邊的夜色吞噬。那句話怎么說呢,生活就像一場強奸,不能反抗,只能享受。
的確,人生要有點阿Q精神。
院長不是承諾要給我2000元的委屈獎嗎?雖然委屈,但好歹也是一筆錢。再說那個狗日的,即便他就是再有錢,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的老婆躺在病床上茍延殘喘。頂多花上幾個臭錢,在女人身上多插幾根管子,延長她痛苦的生命,但那又如何呢?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再多的努力,也只是自欺欺人。
唉,我也他媽的真多管閑事。中止治療,虧我說得出口,也是我腦子發(fā)暈了,他愿意怎么治就怎么治吧,多給醫(yī)院花錢還求之不得呢。
已經(jīng)11點了,沒有風(fēng),卻有寒意,還是回去科室吧,離開死亡盤踞的ICU,到急診頂會兒班,那里或許會需要我,畢竟這個夜還很漫長。
一個女人拿著CT片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身后的長椅上躺著一個滿身塵土的男人,口腔鼻腔還在流著鮮血。她說男人被車撞了,但為什么她沒有報警,她說男人是她的丈夫,為什么她卻說不上男人的年齡。我的大腦因為疑惑又開始轉(zhuǎn)動起來,但是臉上殘留的疼痛卻在警告我不應(yīng)多管閑事。
我將CT片放在日光燈下,有胸腔骨折,有內(nèi)臟出血,但這都不是大事,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一團團灰色的陰影,如灰塵,如指甲,如小球,最大的一塊,堵塞在大腸的末端,像一個嬰兒的拳頭。不用說,躺在長椅上男人的生命已經(jīng)以月可計。
女人問我:“傷得重不重,要不要住院?”她的聲音沒有急迫,反倒是很不耐煩。
我沒有搭理,想聽她怎么繼續(xù)說。
“死鬼,不好好走路,害老娘給他掏錢治病?!?/p>
我還沒有答話,只是作勢繼續(xù)看CT。
女人終于急了:“醫(yī)生,你倒是說話啊,趕緊給他掛瓶水,我還要回家做生意呢!”
“他要死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酷,不帶任何感情。
“死了?”女人的調(diào)門拔高了,臉也走了樣。
“是的,他要死了?!?/p>
“不就是被車撞了一下,就要死了?他可是一直從事故現(xiàn)場走過來的,這就要死了?”
“趕緊辦住院手續(xù),先交5000塊錢押金?!蔽也幌牒退購U話了,說完,我轉(zhuǎn)身出了急診,到護士臺去打電話。
余光里,我瞥見女人愣在那里,嘴里在嘮叨著什么。然后,女人撕碎了化驗單,折扁了CT片,扶起長椅上的男人,扛著他出了急診室,從遠(yuǎn)端的門,消失在黑暗里。
住院部的值班醫(yī)生還在問我什么事,我想了想,說:打錯電話了。隨即把電話掛掉,從口袋里面掏出一包煙,坐回到剛才抽煙的小花壇邊。
紅色的十字架懸在高聳的樓頂,再往上看便是碎成豆腐塊狀的烏云,從西邊悄然而生,并慢慢侵蝕了整個天空,星星隱去了蹤跡,月亮也失去了光芒,只剩下氤氳朦朧的一片,透著一股荒漠般的悲涼,明天,大概要下雨吧。
6男司機
娘們兒的世界,男人永遠(yuǎn)不懂。就像今晚打車的那個小姑娘,一直坐在后座悶頭哭,是被男友拋棄了?還是被爹媽逼婚了?還是被男老板占了便宜?鬼知道!
不過那女孩倒挺有錢,打扮的雖然沒那么花哨,手里握著的車鑰匙上面倒是有個BMW的圖案。她是個富二代呢?還是個小三呢?這年頭......
女孩去的地方卻很寒酸,那是一片下崗工人住的地兒,一個小女孩半夜跑那兒搞什么名堂。不過我也不關(guān)心。她多給了我十塊錢,讓我等她上樓,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里,我才想到,她也只是個孩子。樓上是誰的住處呢?是她爹媽家么?還是某個幽會的場所?這與我又有何關(guān)系呢?
開了幾十年的出租,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對于形形色色的客人,要封死自己的好奇,守緊自己的嘴巴,可能的話,最后耳朵和眼睛都不要帶,只要這樣,麻煩才可以在經(jīng)過你的時候不做停留。
女孩沒了聲音,想必是已經(jīng)到家了。我掛上檔,車子在有些坑洼的路面行進(jìn),光線所照之處盡是堆在路兩側(cè)的雜碎:爛皮的沙發(fā),銹透的自行車,斷腿的布娃娃,幾個雞籠子,一些包裹著垃圾的塑料袋,熟悉的霉腐氣味從窗子飄進(jìn)來充斥整個車廂。
小心翼翼轉(zhuǎn)出迷宮一般的居民區(qū),我將車停了下來,抽根煙,驅(qū)驅(qū)味,也提提神。
天上起了烏云,很低、一塊一塊的,明天大概要下雨了吧。很少遇到這么安靜的夜,路面上幾乎沒有行人,大家似乎都守在家中,慢慢適應(yīng)天氣轉(zhuǎn)涼帶來的各種變化。而我的關(guān)節(jié)也已經(jīng)疼了好幾天,大概真是要下入秋后的第一場雨了吧。
已經(jīng)過了午夜,再等等就收車吧,要是明天真的下雨,那就在家休一天吧,一把老骨頭也不能太拼了。
迎面過來一個女人,肩上扛著一個男人,軟綿綿的。他們向我的車走過來。算了吧,還是另找一輛車吧,老頭子要收工了。但是,女人還是打開后門,像塞行李一樣把男人塞到了后座,自己也上了車。而我呢,雖然不情愿,卻依然保持著一個老頭子應(yīng)有的沉默。
“走,去市郊?!?/p>
“東郊還是西郊?”
“隨便!”
“隨便可不好說啊,價也不同,要有錢,我可以給你開到西藏去。”老頭子竟然開了個玩笑。是不是在寂靜的夜,促狹的車廂里,一點點兒的嘲弄都會被放大。
“那就西郊吧,到礦上!”
車輪碾過城市的道路,有水泥的,有柏油的,有路燈照耀的,也有黑燈瞎火的,我只需握住方向盤,看那些日復(fù)一日看到的景致,用任何一絲的不同去調(diào)集我的注意力,讓我不至于在這個寂靜的夜睡著。五十歲啦,實在不能熬夜啦。
后座的女人一直很沉默,她也在看著窗外的景致,或許在思考,或許在發(fā)呆,娘們兒的世界,我不了解。男人更加沉默,腦袋頂著車門,一動也不動,他是睡著了?還是喝多了?空氣中有股腥臭味兒,也有點屎騷味兒,我的鼻子捉摸不定,不確定是先前那片居民區(qū)垃圾味的余味,還是后面兩位身上的味兒。
還是想些實際的問題吧。從醫(yī)院到礦上有二十公里,打表要30元,但是到了礦區(qū),我能夠帶上客人回市區(qū)么?要等多久才能回市區(qū)呢?今夜還要熬多久才會睡覺?我也說不上來了。
“這位大姐,到礦區(qū)哪里下?”
“到礦幼兒園吧?!?/p>
那個幼兒園,我有印象,在煤礦興盛的時候,是個挺大的幼兒園。后來礦上的人賺了錢,都搬到了市區(qū),這個幼兒園也就閑置了下來,有一年礦上出了冒頂事故,從煤堆里挖出的尸體就停放在幼兒園的院子里。那也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大姐,幼兒園到了!”
“再往前開十米……對,就這個電線桿……”
“37塊錢!”
“你等我一下,我把他送到家,馬上返回市區(qū),我給你100元!”紅票子從后座遞了過來,車門被打開,女人拖著男人下了車,男人咕嚕一聲,然后就順從地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兩人從車尾繞了半圈,消失在另一側(cè)巷子的黑暗中。
礦區(qū)的公路沒有那么平整,路面上留著一個個小坑。一輛運煤卡車歪歪斜斜地開過,車斗里被篷布蓋住的煤灰簌簌落下,有些小煤塊掉在路面上,滴溜溜滾幾個圈,跌落進(jìn)小坑里,又被隨后的拉煤車軋得粉碎。
女人回來了,獨自一人。
“走吧,回市區(qū)!”
我沒說話,她是老板。方向盤扭了一圈,車燈也打著圈兒,掃過了一個半面,那個男人靠在巷道的外墻坐著,腦袋耷拉在胸前。
我注視著那個男人,雙手握緊方向盤,心中卻充滿了疑惑,或許期望他可以站起來,或是至少扭過腦袋,點點頭、揮揮手。但是,一切都沒有發(fā)生,男人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女人突然驚聲尖叫,隨之而來的,是車輪下面的一聲咯噔。或許耳朵聽不見這聲咯噔,但心里卻像是被重鼓敲了一下。我急忙踩了剎車。
后座上的女人直立坐著,瞪圓了眼,長長的指甲掐進(jìn)了車座背后的海綿里。隨后,她打開車門,繞到車頭,蹲下身子摸索著,像是在撈什么東西。她的整個身子都俯了下去,只有一只扒在引擎蓋上的手掌在微微顫抖著。隨后,她抬起身,拽著一條毛茸茸的后腿,將一條黃色的死狗拖了出來。
謝天謝地!只是一條死狗。
她用另一只手拖住死狗的肚子,把它放在一邊的人行道上,不遠(yuǎn)處還有一只土狗,齜著牙注視著這一切,眼睛里閃著藍(lán)藍(lán)的寒光。做好這一切,女人愣了愣,打開車門,回到了車?yán)铩?/p>
這算什么?!我心中的困惑像這個夜一般,濃郁得看不清答案。
車?yán)^續(xù)向前開,女人依然在后座沉默著。沒有了男人,車?yán)镞€是有股腥臭味兒。在一處紅燈下,我將車子停了下來,扭過身子,試圖找尋腥臭味的來源。
女人瞪大了眼看著我,手掌在一側(cè)空位上摩挲著。那是一攤液體,黑紅色的,已經(jīng)滲過坐墊,向海綿深處蔓延。
一瞬間,我明白了過來,醫(yī)院、男人、幼兒園、往返程,甚至是死狗,都在老頭子的腦子里串成了串兒。我感到喉嚨被堵實了,是危險,是恐懼,還是憤怒。
女人的眼光微微上飄,輕輕地說:“綠燈了?!?/p>
我還是感到緊迫得說不出話,唯有扭過腦袋,松開離合,車又啟動了。
我都快六十了,這種事怎么被我給攤上了!
為什么車還在行進(jìn)著,而且越來越快,是要逃離那個流血的現(xiàn)場嗎?可是鮮血不正在滲透車的后座嗎?
老頭兒,你緊張什么?事又不是你做的,你為什么這么緊張?但他媽的,這種事怎么被我給攤上了!
那女人在說個啥?她干嘛在拍我的肩膀。我只是一個膽小的老頭兒,你為什么要纏上我?
一聲驚雷,一個急剎,車停在了空寂的野外,極目遠(yuǎn)眺,可以看到在荒野上的兩個井架,頂上閃爍的信號燈像是在互相張望。
“你就打算這樣把他扔在那里?!”
“我把它從車底下?lián)屏顺鰜恚氵€想讓我怎樣?”
“我是說那個男人!”
女人沉默了,她的面孔消失了,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女人咬著牙說:“他是我男人,得了病,要死了!
“我給你錢,我給你一千塊,賠你的沙發(fā)!
“你說話呀!你他媽說話呀!”
“下車,滾!”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我給你錢!你要多少錢!”
“滾!”
女人沒有再說話,她又坐了一會兒,手在車座上摩挲著,像是要把血跡給擦干。然后,她打開門,下了車。
汽車再次啟動了,在筆直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不緊不慢、兀自行著,除了車燈可以照亮前方不大的一塊區(qū)域,只有頂燈在這漆黑的夜放射著微弱的光,如果從高處俯瞰,會讓人錯以為是一只頂著發(fā)亮屁股的螢火蟲在貼地飛翔。如果再往上一點兒,城市被黑暗與燈火分成了兩半,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如果再高一點兒,高過成塊的烏云,那你就什么也看不見了。突然,烏云深處閃了一下,緊接著一聲悶響,空氣在微微顫抖,明天要下雨了吧。
7警察
此刻,他躺在那兒,那個殺了人,逃了13年,我也追了13年的逃犯。
大概每一個警察都有一起或是幾起糾纏一生的案件,像是在解一個方程式,不管怎么努力,答案卻始終差之毫厘,那種一直存在的困惑與失落,會陪伴他到蹬腿閉眼的那一刻。
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在即將退休的一年,一個電話為我的方程式提供了注腳,他終于耐不住寂寞,從龜縮的殼里面探出腦袋,主動和家人再次取得聯(lián)系。
那根細(xì)細(xì)的電話線,連接著一個已知的世界與一個未知的世界,傳遞著現(xiàn)實的殘缺及難言的悲慘。電話掛斷后,我放下耳機,試圖勾勒著他的逃亡生涯。有時候甚至?xí)蟹N沖動,在電話線的兩端突然插話,告訴他:回來吧,結(jié)束這一切吧。當(dāng)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
于是,我只能捋著這根細(xì)細(xì)的電線,從一端到另一端,奔波了兩千公里,來到這座因煤礦而出名的城市。
我無數(shù)次想象與他再見的場景,或許是在一處車站,也可能是一個商場,甚至是一座小學(xué),他牽著孩子的手,將他送進(jìn)教室。這樣的想象讓我沉迷,那種即將解出答案的興奮使我的大腦提前充斥著愉悅與不安。冷靜下來,我知道,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13年,一切不會如想象那般的順利。
的確,最后的阻力,卻又讓這根細(xì)細(xì)的線幾乎崩斷,我走遍了他曾經(jīng)逗留的公共電話亭,拿他的照片讓人辨識,每個人都知道他,都對他獨特的鄉(xiāng)音印象深刻,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行蹤,他的住處,甚至有人告訴我,他在一個小時前還在此出現(xiàn),而我們的距離,終究被這個遲到的一個小時所阻攔。
有時我會站在電話亭前,轉(zhuǎn)過身,試著用他的眼光去看眼前的世界,試著進(jìn)入他的思想,從電話亭開始一步步倒回到那個唯一的出發(fā)點。我知道,他一定就在附近,我卻始終尋不見他。
直到本市一名夜巡的警察發(fā)現(xiàn)了一輛車門蹭有血跡的出租車,并從車主那里了解到發(fā)生在幼兒園的一幕。巡警將情況通報給指揮中心,指揮中心又將情況通報給了今夜所有執(zhí)勤的警察,包括那個配合我一起搜捕他的當(dāng)?shù)匦叹?。于是,刑警把我?guī)У搅诉@座幼兒園門外。
就是如此,繞了大半個中國,卻以這種方式與他再次相見,環(huán)顧四周,人行道上還躺著那條死狗。
我有點兒恍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早一些與家人聯(lián)系,如果我早一天動身來到這個城市,如果某個電話亭老板有心留意男人的來路和去向,又或者其他關(guān)聯(lián)性的原因,那么,此刻他是否已與我一同登上火車,在軟臥上敘述他這13年的逃亡生涯。
但另一個聲音也在告訴我,如果他能夠忍住對家人的思念,又或是繼續(xù)一個又一個城市的游蕩,又或是老老實實地窩在一個地方,不發(fā)生這該死的意外,又或者警察沒有發(fā)現(xiàn)那輛帶血的出租車,我是否還將繼續(xù)這注定無解的尋覓。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吧。
他媽的宿命!
已經(jīng)凌晨五點了,夜色依然濃密的讓人透不過氣,我抬起腦袋,瞅著鐵板一塊的天空,像是在找尋更為自由的空氣。突然,毫無征兆地,一滴水珠落在我的臉上。更多人的抬起了腦袋,望著天空,大家都在等待著。一聲驚雷,更多的雨滴落了下來,天與地變成了一體,人與物難辨彼此。秋雨肆無忌憚地下著,洗刷著每人肩上的風(fēng)塵,洗刷著這座城市的罪惡。
9無名
救護車來了,一群“白大褂”圍在我的身邊,為我固定,為我輸液,然后將我抬上擔(dān)架。
接著,救護車呼嘯著,將我從這間破敗的幼兒園帶離。它越開越快,越開越高。我忍住疼痛,從窗口往下看去:女孩在老舊的樓道里面已經(jīng)席地而睡;男人守在一堆被機器包圍的病床旁黯然發(fā)呆;醫(yī)生還在紅色十字架下的花壇邊上抽著煙;老板娘在沒有路燈的馬路上獨自走著,她剛路過一輛空無一人卻亮著大燈的紅色寶馬;而出租車司機則在用鐵柵欄隔開的審訊室里一字一句地講著什么。
身邊還有個警察,看著很熟識,他握著我的手,用家鄉(xiāng)話對我說:你可以回家了。
回家,真好。
救護車沖出了雨幕,沖破了烏云,飛升到天際線上,再看東方,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般的白色,新的一天終于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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