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何以孤篇橫絕

吳平波

內(nèi)容摘要：從“月出”到“月落”，這是個周而復(fù)始的無限時間;從“碣石”到“瀟湘”，這又是一個地北天南的無限空間。個體生命在春、江、花、月、夜的瞬間體驗中，以生命體驗為翅膀，不斷把自己的過去投向未來，超時空，跨生死，化瞬間為永恒……這便是強烈的宇宙意識和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情感，這樣個體自我遂與永恒化二為一。

關(guān)鍵詞：《春江花月夜》 形式美 時空感 宇宙意識 情永恒

《春江花月夜》被譽為“孤篇壓全唐”“盛唐第一詩”“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詩中的詩，頂峰的頂峰”在整個唐詩里是受到贊譽最高的，為什么會得到如此的贊譽？

題目《春江花月夜》由春，江，花，月，夜五個中國詩詞史常用意象構(gòu)成：

“春”的意象，最早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七月》“春風(fēng)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這里給春天的中國文化意象定了一個基調(diào)“傷春”。陳繼儒《小窗幽記》“送春而血淚滿腮，悲秋而紅顏慘目”引出“傷春”“悲秋”中國詩歌的常見的兩大主題。

“江”的意象，在古詩詞中通常專指長江?！盀榫苡袔锥喑?，恰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用長江作比喻，突出其空間概念?！鞍嵘汈Вw長江之無窮”更多的時候在古詩詞中長江是喻指歷史長河，突出人生的空漠之感，是個時間概念。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紛紛“落花”是是古典詩歌的核心意象，寫花開的少，寫花落的多。落花對應(yīng)的主題是傷春。以落花為媒介，表達(dá)對年華流轉(zhuǎn)，紅顏易老，生命無常的的感慨。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突出月的空間意象?！按夯ㄇ镌潞螘r了，往事知多少”突出月的時間概念?！霸侣錇跆渌獫M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突出月的情感意象。月是古人感慨最多的，給予古人最多幻想和安慰的意象，傷時，惜時，嘆時，相思之作千古流傳。

古詩詞中的“夜“多是時間，空間概念。如“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p>

那么張若虛如何將這五個歷代古詩詞中常用意象縱橫交錯構(gòu)建出不凡氣質(zhì)的“盛唐第一詩”？

首先整體來看：

第一句“平”第二句“生”第四句“明”統(tǒng)一押韻（ng）。推而廣之可見，全詩每四句一韻，一共九次轉(zhuǎn)韻（ng;an;en;i;ou;ai;en;a;u）共三十六句，完成月亮升起，花朵開放，春天來臨，再到春天逝去，花朵凋零，月亮落下，構(gòu)成一個非常完整的結(jié)構(gòu)，有著完美的整體形式美。

其次逐句賞析：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春江潮水”是實景描摹，“連海平”用了夸張和想象出平面的空間感，擴大了詩人自身的生命體驗?！昂Ｉ厦髟鹿渤鄙碑嬅嬖谄矫娴幕A(chǔ)上做了立體展開，尋求更大的空間追求?！颁佟比展饣蛟鹿庠谒ㄉ系姆垂?，屬實景描摹，“千萬里”用夸張和想象使得生命體驗又?jǐn)U大了。緊接著“何處春江無月明”用了問句，一個俯視鏡頭，對于雙腳從未離開大地的唐朝人來說，這句詩卻從人的角度抽離，到了宇宙的高度，這正是初唐詩歌的高度。

這四句以江月起筆，江連海，海生月，月照春江，虛實結(jié)合，呈現(xiàn)了萬里闊大的時空，可謂開篇“橫絕”壯景。同時眼界之廣，胸襟之大，有一種俯仰天地的宇宙意識。日本學(xué)者宮琦市說：“唐詩發(fā)現(xiàn)了無限?！痹谶@里得到了印證。

“江流婉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p>

“芳甸”是花草叢生的原野，“霰”是雪珠，“汀”是水邊的平地。這里月色不但同化了江，而且同化了花，花因月照而變得像雪珠一樣透明。春江花月夜五個意象，以月光的透明將其同化，使之失去區(qū)別，用江之繞，花之林，汀之沙來襯托月光似霰之美，形成意境的整體美。同時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哲學(xué)意味的概念“空”就被推演出來了，可以是視覺空間上的空（看不見），也可能是心理本質(zhì)上的空（不覺飛），此刻似乎所有的存在都變成了不存在“空”。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此處月下之景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特別的澄明純潔（無纖塵），巨大的“空”當(dāng)中，只有一輪孤月，這也是詩人此刻心境寧靜澄澈的外在映射。生命處于空靜之中的時候，生命的本質(zhì)就會顯現(xiàn)。所以此情此景下詩人對著這一輪孤月發(fā)問：誰是這江邊第一個看見月亮的人？這其實就是一句終極的追問，是哲學(xué)上的追問，從人與月的現(xiàn)象中剝離，直接面對人與月的本質(zhì)即有限的個體生命在這永恒的時間面前究竟是怎樣一番場景呢？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個人的生命是短暫即逝的，而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久長的?！按鸁o窮已”的人生就和“年年望相似”的江月得以共存。這里的邏輯用很通俗，因為通俗，所以簡單，所以可以無所不包，所以哲學(xué)命題的思考最終都要回歸通俗生活的解答。

“待”將月亮擬人化了，表面寫江月有待似乎在等什么人，但話語中有很大的自我暗示，正如《登幽州臺歌》中不見古人來者都愴然涕下的陳子昂一般，蒼茫的時空中，寥廓的視野里，詩人講得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透露出唐詩與唐人的自負(fù)?！暗笔侵坏囊馑?，自古以來流水被用來象征時間，詩人在剎那間個體生命與流水與時間有了短暫的一次對話，在這場跨越千年的等待中，從宇宙天地間頓悟了有限與無限的平衡。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白云”是隱逸和離別的象征?！扒屣L(fēng)浦”是傷心的離別地。江郎才盡的江淹《別賦》就寫道“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扁舟”最早出自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崩畎滓矊戇^“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所以“扁舟“成了漂泊在外不得志的代名詞?！懊髟聵恰笔撬紜D住處，借代的手法寫出對月懷人。endprint

“白云”與“青楓浦”可以理解為眼前景的描摹，但“誰家”與“何處”可以看出詩人的情隨景遷，以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在聯(lián)想普天之下的蕓蕓游子思婦。同時“何處相思明月樓”在呼應(yīng)了上文的“何處春江無月明”，前文擴大了宇宙體驗，后文擴大了情感體驗。讓我們感受到月下永恒的時空里，情永恒，愛永恒。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離人”在此指思婦。“玉戶”就是閨中?！皯?yīng)”再次強調(diào)此處非客觀實景描摹，而是詩人的生命感悟。“徘徊，卷不去，拂還來” 擬人手法的運用，化虛為實，表面寫月光的清輝遍灑，實際寫出月下思婦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p>

“相望”說雙方各自望月，“相聞”指互相聽聞消息音訊?！霸氯A”即月光，“流照君”就是希望隨月光一起到你那里?！肮獠欢取睂懲谠鹿庀?，善長飛翔的鴻雁也不能隨著月光到達(dá)愛人的身邊?！八晌摹彼吷戏浩鸺?xì)細(xì)波紋，就是說能傳遞書信的魚雁也無能為力。月亮照得到你，也照得到我，但我們之間不能互通音訊，所以杜甫講“家書抵萬金”“親朋無一字”。這種刻骨銘心的思念現(xiàn)代人無法體會，所以農(nóng)業(yè)時代有它自身的魅力。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p>

“落花”暗含傷春，“春半”直接點出傷春。花落幽潭，春光將老，人還遠(yuǎn)隔天涯，情何以堪！“江水流春”“落月西斜”均暗示時間流逝，人生短暫。這四句將夢境與實境交織在一起，用月夜將盡、落花春去將不能還家的離別之情烘托得纏綿悱惻。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p>

“碣石”在山東，“瀟湘”在湖南，泛指天南海北天各一方?！俺嗽隆背弥律?，此刻月落人歸，“不還家”者思念加重，“搖情”就是牽動情思之意。每一個生命都有自己的明月，明月照穿了我們很多離愁別恨，但還是歐陽修說得好 “人生自是有情癡 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人生多情，無關(guān)風(fēng)月，歲月只是轉(zhuǎn)移了我們的情仇、我們的離恨，給了我們一份安頓，給了我們一種寄托。正如王堯衢《唐詩合解》所評“此將春江花月夜一齊抹到，而單總結(jié)出一個情字，可見月可落，春可盡，花可無，但情不可沒也……千端萬緒，總在此情內(nèi)?！?/p>

縱覽《春江花月夜》全篇，從“月出”到“月落”，這是個周而復(fù)始的無限時間。從“碣石”到“瀟湘”，這又是一個地北天南的無限空間。個體生命在春、江、花、月、夜的瞬間體驗中，以生命體驗為翅膀，不斷把自己的過去投向未來，超時空，跨生死，化瞬間為永恒……這便是強烈的宇宙意識和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情感，這樣個體自我遂與永恒化二為一。此刻再回首“孤篇壓全唐”“盛唐第一詩”“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詩中的詩，頂峰的頂峰”這諸多盛譽似乎也不足為奇了。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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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于丹.《重溫最美古詩詞》，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4]霍松林.《唐詩精選》，江蘇古籍出版社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市實驗學(xué)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