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
巴黎近日持續(xù)高溫,最熱的時候能有三十八九攝氏度,據(jù)說創(chuàng)造了“二戰(zhàn)”以來的新紀錄,新聞里說,這兩天里昂車站每天有30萬人離開巴黎,逃離沒有空調(diào)的酷暑。所以當朋友臨時問我,要不要跟他們?nèi)ズ_叡鼙苁?,我馬上就爽快答應了。
車上一路無言,快到海邊才知道,去的是旺代地區(qū),就是雨果《九三年》里寫到過的農(nóng)民的旺代,保王派的旺代,保守的旺代。最后一段的景致很安恬,友人說,旺代本是最虔誠、天主教氣息最濃重的地區(qū)之一,遍地是教堂,但法國大革命時期,這里基本被摧毀了,現(xiàn)在一切都是重建起來的,山清水秀其實是另一種廢墟。
到目的地看到Saint-Gilles-Croix-de-Vie幾個字,朋友邀請我來小住的居然是茨維塔耶娃1926年避暑的地方,著名的《三詩人書簡》就是茨維塔耶娃在這里和帕斯特爾納克以及里爾克兩人通信完成的。當然,那時候茨維塔耶娃住的地方叫另一個名字,Saint-Gilles-sur-Vie,Vie是一條河,這條叫“生命”的河就在她住的地方入海,另一邊叫做Croix-de-Vie,兩個地方在1967年合并成了一個城鎮(zhèn)。
茨維塔耶娃早已被文學研究者和詩歌愛好者追認為20世紀最偉大的俄語詩人之一,但她生前即便是印數(shù)僅500本的詩集也多年難以售盡,不過這也是人間的常態(tài),死后的詩人才是好詩人,要不就得發(fā)瘋或者有異于常人的聳人聽聞之處,普普通通活著的詩人,往往很難賣出自己的詩集。幸好茨維塔耶娃還有一些朋友和贊助人,捷克政府給過她一些年金,但她不寫捷克也不贊美捷克,這年金派的用場便大大受到了質(zhì)疑,于是削減乃至最終取消,只有她的贊助人還算是長久,十年如一日,每個月自己給她300法郎,再幫她另外籌集300法郎贊助。這位格魯吉亞出來的流亡者每月給她的錢,花上100法郎可以支付偏僻街區(qū)的寓所租金,另外500法郎要支付她一家人的開銷,因為她有兩個孩子,丈夫又沒有工作,如果全靠她寫作和翻譯的收入,早就全家都像她的大女兒一樣餓死了。
就在這樣的窘境中,在她一次非常成功的巴黎詩歌朗誦會之后,終于有了一小筆錢,她決定去海邊度過夏天,這當然是一個小小的奢侈!但人需要這樣小小的奢侈,尤其是那些常年處于困頓中的窘迫者,一件瘋狂的大衣或一雙讓人目眩的紅舞鞋,也許會加速墜落,但反正我們已經(jīng)掉進深淵,加上一點點讓人心醉的重量,無非會讓下降的速度快上一點,又有什么要緊?海邊的漁屋對于她就是這樣一種小小的奢侈和長久以來第一次獲得的安寧,而在這安寧中心靈迎來了一場豐盛的風暴。
里爾克對此也許有所預感,就像莎樂美,他青年時期的俄羅斯之愛,茨維塔耶娃是他最后的俄羅斯之愛,帕斯特爾納克在自己的偶像面前表現(xiàn)出私淑弟子面對大師的頂禮膜拜,而她則像一團火焰一樣點燃了自己也點燃了他,她甚至只允許自己燃燒,別的火焰,比如介紹他們認識的帕斯特爾納克,在她看來,也都會給她和大師的相互照亮帶來陰影,她不允許這種情況發(fā)生,她希望,不,她要求,對于里爾克來說,她就是俄羅斯,只有她代表俄羅斯。多么霸道,可又多么自然!這才是里爾克深愛的俄羅斯女人,熾烈燃燒,不講道理的火焰。
當我坐在俄羅斯雕塑家贈送的銅像旁,我看到那本來握在茨維塔耶娃手中的玫瑰消失了,那是里爾克墓志銘寫到的玫瑰,是純粹的矛盾,是他,也是她。坐在沙丘上,我看著海反復徒勞沖向岸,在稀疏的草上,我坐著,寫信,給生者,也給死者,因為他們也反復向我們拍打過來,我們靈魂沙灘的形狀,由他們的漲落塑造。我寫信,寫著寫著,這個夏天最熱的日子就在詞語的風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