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大德
張愛玲的《金鎖記》作于1943年10月,共三萬余言,從主人公曹七巧初嫁姜公館寫到她的死,時間跨度長達三十年之久,我掩卷而閉目思之良久,小說尾聲的那兩句為我常引用的話:“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用那沉重的鎖,劈殺了幾個人,沒有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這既是對七巧生命悲劇至為精當?shù)母爬?,又是對題目所涵蓋的“金錢”至為沉痛的揭示。難怪評論家們昔日常把《金鎖記》更多的解讀為“黃金和情欲的心理傳奇”。傅雷說七巧“最初把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夏志清認為七巧“是把自己鎖在黃金的枷鎖里的女人,不能給自己快樂,也不能給她子女快樂”,結果是“悲劇變成了丑史,血淚變成了罪狀”。
各位須知,作家張愛玲是一個女人,她的“傳奇”世界也主要是一個女人的世界,而《金鎖記》更是一個生命沖突最專情感碰撞最烈的女人故事,因此,我認為無論是先天優(yōu)越的男性讀者,還是置身于男性話語場中的女性讀者,都有必要矯正自己的觀點視角,真正介入到女性的生命情感之中去,設身處地的窺視和體察七巧生命遭際和人性多變。
一、在男性話語霸權下的滿腔熱血
打開小說,七巧尚未出揚,但從兩個丫頭的對話中得知七巧到姜家已五年了,且已由姨奶奶扶正為正頭奶奶這不免造成一個懸念。原來姜家二爺是一個“軟骨癥”,終年臥床,早已萎縮了男性的生命力。七巧雖有一子一女,但一個鮮活的女性生命與一個萎縮的男性生命之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夫妻之實,則是可以肯定的。從七巧與妯娌之間的談話流露出她對丈夫的反感,而且早在三年前就斷絕了與丈夫的性生活??梢娖咔杉薜浇也⒎亲约核福亲鳛榧议L的哥哥與姜家通過她來實現(xiàn)了雙方交易中“貧”與“富”、“死”與“活”的互補,姜家所需要的是七巧健全的身體,曹家所需要的是姜家的黃金、權勢。在以父權為中心的文化語境里,七巧別無選擇,她用健全的身體為哥哥換回了黃金與權勢,而自己所得到的不過是一塊喪失行動機能而僅存繁殖功能的無生命的一個肉堆堆,真是可悲可嘆!
我在四川巴中一個偏遠山區(qū)教書育人幾十年,目睹這里農村人家兒女相親之現(xiàn)狀,無論男女雙方是否愿意,是否般配,只要媒婆一說,兩家人喊到飯館里吃一頓飯(男方出錢),再拿出二萬元錢給女方,就算吃了“準酒”。第二步就是男方再拿二萬給女方,叫上女方的七姑八姨到男方來吃一頓飯就算“看人戶”(此次男方需到鄰居家去借臘肉吊起,糧食裝起、家具擺起,以示闊氣)。第三步就擇日子結婚了,這時又要叫男方拿出幾萬的“下廚禮”,嗩吶一吹,女方就算嫁到男家,男家不正是需要的女方健全的身體而為之生兒育女,而女家以父權為中心貪圖男家的幾萬元錢,不正是《金鎖記》里曹家和姜家的真實寫照嗎?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傳承到而今,這一點為何就不能改變呢?多少人結婚不到一年,生下孩子不顧一切外出打工,就一去不回,尋找自己的幸福,留下孤兒給爺爺婆婆哺養(yǎng)。還有,而今中國的十萬對臨時夫妻,這還是人嗎?家庭、責任、義務一切都不見了,如果七巧當年可以打工的話,恐怕也早就出去偷人去了。
七巧由姨奶奶提升為正頭奶奶,這絕非是她自我價值的提升,而是姜老太出于好讓她死心塌地的服侍二爺?shù)乃叫?。一個健全的青春生命竟為家長的金錢交易所埋葬,七巧她怎能情愿?又怎能心甘?而一旦被家長們鎖在這個既無愛又無性的畸形生存圈內,她又怎能不悲?怎能不怨?由此觀之,七巧的人生幸福和精神人性被鎖的原發(fā)根源不在于黃金本身,而在于黃金交易下的男權話語,在于她七巧是一個低賤的女人,在于當時那種社會根源。
二、在假愛和無愛中選擇
七巧一出場就毫無遮攔的滿口“村話”驚倒姜家眾女人,這并不是村野之性的自然流露,而是她常與“軟骨癥”丈夫之間的“性”的苦惱,掛在嘴邊,這本身就展示著一個健全青春女性對正常夫妻情欲的焦灼渴盼,但這種渴盼是沒有正常表達的語境的。在姜家絕對的性禁忌語境下,她只能以這些“村語”來消化著自己的生命血淚,而姜家其它女人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行筆至此,我想到了施耐庵筆下的潘金蓮,大家說她死得冤不冤,長得如花似貌,武大郎怎么能配她。還有曹禺筆下那個患得呼吸不到一點兒新鮮空氣的女人繁漪比起七巧來,繁漪自然有知識,有但她為了那真實的生命躁動,也顧不了什么知識教養(yǎng)。而七巧雖無知識教養(yǎng),但她在對正統(tǒng)秩序構成“異端”這一點上并不讓位于繁漪。他們三人,生命格局的驚人相似,在于都掙扎在一口枯井中,又都在拼命抓住一根看似能拯救自己的稻草,但七巧和潘金蓮都不及繁漪幸運。說繁漪在抓到周萍之后,在最初的畸形情愛中到底還有一絲情感和慰藉的話,那么七巧從一開始抓到姜季澤那一刻起就注定她無論以怎樣的生命代價也挽不回半點真情,但姜季澤之于七巧的意義僅僅在于她是一塊健全的肉體。這正如繁漪在別無選擇時饑不擇食地抓住周萍一樣,七巧也只好降格以求地主動親近這個如同行尸走肉的男人。可是,平日里捧戲子、玩女人、抽鴉片荒唐之至,浪蕩不堪的姜季澤,雖然在七巧的情感攻勢面前“忽魂悸以魄動”,卻終因抱定了宗旨“不敢惹自己家里人”而拒絕了七巧。七巧的第一次情欲掙扎終因姜季澤在家庭秩序語境中的人倫防范而慘敗,其情境就像“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標本,鮮艷而又凄涼”。
至此,七巧只好關閉了自己的心扉,抑壓住靈魂的掙扎。行筆至此,我不禁想起這些長年男人在外打工,幾年、十幾年不回家,妻子在無可奈何之下,抓住別的男人或者自己的老人公(丈夫的父親)或者小叔子又何嘗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呢?比起繁漪、七巧、潘金蓮要好得多嘛!她們在這種假愛和無愛中徘徊抉擇,找別人的男人是假愛,自己的丈夫遠隔千里又無愛,離開了無愛,面臨著假愛;離開了假愛,就是無愛;在假愛與無愛的抉擇上,假愛總比無愛好得多。當一個女人逼到在假愛與無愛中選擇時,她還有什么掙脫枷鎖的指望?如今愛的對象已從身邊永遠的飄逝了,在以后的生命歷程中,連一點點假愛也難覓蹤影。一個女人凄愴的宿命就這樣定格在作者筆下。而今中國農民工幾千百對臨時夫妻不正是在無愛和假愛中選擇了假愛嗎?至此,昔日的“金鎖”與現(xiàn)實的“金錢”都是被鎖定在這種假愛和無有愛的宿命中的女人無可言狀的情欲悲歌。
三、變態(tài)情欲滿足中的人性陷落
七巧得不到真愛,也拒絕了假愛,在無愛的境遇下,自然對黃金有了太多的掛牽,也就不可避免的走進了黃金的夢魘里。但黃金可以鎖住她的情欲外化,卻鎖不住她真實生命深層次的躁動,更鎖不住她的靈魂更為強烈甚至極端的沖撞。小說中寫七巧深夜盤問兒子與兒媳床第隱私,給13歲的女兒纏足痛得女兒慘叫,想方設法折磨死兒子的前兩任妻子,逼得兒子不敢再娶,把女兒帶進了“沒有光的所在”,這一切,若七巧置身于一個正常的環(huán)境,償若她已得到了哪怕是男權話語中的女人都能得到的最基本的情欲滿足,那么七巧此時無疑是一個人性淪喪的惡女人,一個十惡不赦的丑陋母親。如果只從層面上看就討厭七巧,不去追根溯源,那是不公平的。事實上,由“被食者”變成“食人者”的七巧有三個緊密交織在一起的心理層次:性變態(tài)心理,仇視與嫉妒心理;寡居者護犢心理,而性變態(tài)又是她最深層的心理。七巧對女兒所做的一切都是性欲壓抑的結果,而非對女兒的仇視。在她的性變態(tài)心理中,潛隱著對兒子的亂倫意念。但母親的角色定位,又使其亂倫意念扭曲得更為隱謐。她對子女的仇視與她對“軟骨癥”丈夫的深懷敵意有關。在七巧生命的最后,她摸著“骨瘦如柴的手臂”上的金鐲子,腦海里浮起了青春的健美體態(tài)和真情夢幻,想起了自己那時“一雙潔白的手腕”如果不是黃金交易的畸形婚姻,七巧也許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真情世界,而這一切如今都化為了一滴陰干的淚水,這是一個走向生命盡頭的女人的自傷自悼,她的人性自然是無可挽回的陷落了,但她又是多么不甘于自己女性的被消解和母性的被剝離?。?/p>
《金鎖記》為張愛玲畢生的壓卷之作,定位在“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是因為她把七巧寫得太“徹底了”生活中隨處可以找到一個象七巧那樣的女性,最徹底的承受了時代的不幸,最徹底的集中了時代婦女的心理重負,最徹底地將一切不幸和重負報復于她所要報復的人。七巧的形象是對整個身處歷史宿命的女性世界的生存缺陷和人性悲劇的集合性表現(xiàn),張愛玲對曹七巧精神人性的深度開掘中活畫了一個難以擺脫男性話語權重壓的女性現(xiàn)實世界,七巧的悲劇在現(xiàn)實生活中依然在重演,而且愈演愈烈。人數(shù)已超過十多萬(目前中國已統(tǒng)計的臨時夫妻有十多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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