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偉升+原寧辰
“對這一切我們不滿意,也不甘心,所以我們學院以‘腳里命名,提醒我們要對鄉(xiāng)村教育審慎思考并且迎難而上?!?/p>
貴陽市一所農民工子弟學校,一個女孩經常遭到同學毆打,頭發(fā)被從頭皮上一撮一撮往下扯。她沒有任何申訴,只把原因寫在了日記里:“我每天要偷一塊五毛錢,學姐要偷三塊五毛錢,這樣我們中午才有一頓方便面吃?!?/p>
一個青年作家發(fā)現(xiàn)之后主動上門家訪,希望女孩的父母能解決飯錢。最終,一個老人帶著十個孩子、每月生活費不足七百元、家徒四壁的景象使他沒能開口。2015年6月,腳里學院理事會上,該院名譽院長、前貴州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顧久講述了這個故事。
在貴州,顧久當過知青、工人、教師,后來從政,官至副部級,但他自感問心有愧,“看到這些,我永遠都覺得自己是有罪的,我們當年的工作沒做好。”
天養(yǎng)大的孩子
曾經,顧久見一個學生字寫得非常別扭,驚詫地問:“沒人教過你寫字嗎?”學生的回答讓他至今難以釋懷:“我們都是天養(yǎng)大的孩子。”
這句話也讓腳里學院的企業(yè)家理事們動容,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多次深入貴州山區(qū)支教,親眼目睹那片土地的貧瘠與荒涼。腳里學院理事長于淼說,“如果不親身感受,這種影響沒法進到你內心,它和通過新聞去想象不一樣?!?/p>
腳里學院,是于淼和一群走戈壁的企業(yè)家發(fā)起,旨在為鄉(xiāng)村培訓出好校長的公益機構,它的緣分源于貴州東南的腳里小學。
2010年,于淼帶著程雯、沈蕾等企業(yè)家組成的支教隊來到腳里小學時,該校只有40多位學生,一個老師和一個校長。他們各自只能帶一年級和二年級,原來帶三年級的老師剛剛辭職離開。留下來的老師,也并不全職教學,時常下地勞動,或謀其他生計,學生處于半“放養(yǎng)”狀態(tài)。腳里小學幾乎每年都接到教育局的裁撤指令,唯一一位留守的老師也盼著學校真正被撤,因為那時候他也可以離開了。
但是,這所學校對學生和家長卻至關重要,它是附近唯一的小學,一旦裁撤,全校的學生只能到十公里外的中心小學上課。于淼說:“中心小學沒辦法解決吃飯和住宿問題,孩子一天要來回奔波四次,很辛苦,很不安全,營養(yǎng)也跟不上,他們即使上了三年級,個頭也很矮?!笔聦嵣希_里村民的收入全靠種植,每個家庭年均收入一兩千元。
支教隊到達腳里的第二天就探訪了中心小學,在沈蕾的記憶中,通往中心小學的山路在天氣良好的情況下都很難走,遇到雨雪,路況更惡劣。“當時面臨特別嚴峻的一個問題,腳里小學的三年級沒人帶,只能到中心小學去,這么小的孩子,你讓他們每天這么來回走,其實挺不現(xiàn)實,有很多人因為這個就不上學了。一些家長讓孩子來上學,就是因為學校能管一頓飯,還能幫著看孩子。”
更嚴重的是,腳里小學的低年級學生聽不懂普通話。腳里學院院長程雯有一次上音樂課時,一個孩子突然哭了起來,“因為聽不懂我們在唱什么,特別著急。這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孩子一二年級不會講漢語?!?/p>
在去腳里之前,沈蕾沒有過農村的經歷,大多數(shù)時候,她生活在上海這樣的國際城市。她興奮地向《中國慈善家》描述支教隊第一次去腳里小學的情景。那天,他們各自背著睡袋和帳篷,帶著途中買的面條、蔬菜、肉和水,從貴陽驅車近七個小時到腳里,當晚還在學校露天的乒乓球臺上給孩子們包餃子?!暗诙煲淮笤?,我們還在帳篷里睡覺,孩子們就過來了。”
沈蕾說,支教隊出發(fā)去中心小學時,身后跟著一群孩子,“剛開始以為他們只是送到村口,結果他們一直跟著,然后我們就說,這么多孩子別丟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焙髞斫佑|多了,沈蕾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晚上都不愿意回家,支教隊來學校的時候,他們就跟著待到很晚,第二天一大早又圍過來。有一次,沈蕾忍不住問:“你們家里人不會找你們嗎?” 孩子們說:“不會的,沒有人找我?!钡戎Ы剃牥押⒆右粋€個送回家后才知道,有些孩子家中只有老人,或者干脆沒人。對此,程雯的感觸很深。她在課堂上教孩子們唱《愛的奉獻》時,他們會哭,剛開始,程雯以為他們是被歌曲打動,細問之下知道,這個女孩的媽媽不在了,那個男孩的爸爸不在了,“他們真的是‘天養(yǎng)大的孩子?!?/p>
在這些孩子身上,沈蕾感受到了強烈的“被需要”,“他們真是沒人陪伴。其實我們做的也不多,只是給他們一點點微笑,給他們講個故事,教他們唱一首歌,他們就會覺得,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過?!?/p>
在去中心小學的山路上,一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女孩也一路跟著,半道上,她突然上前抓住沈蕾的手不放?!八桓艺f話,就低著頭默默地走。我們一路唱歌什么的,她也不唱,最后她還是跟著唱了。長得特別漂亮的一個女孩?!?/p>
和孩子們一起走山路時,幾個女孩一邊采野花,一邊給野花搭配各種顏色,“白的花應該配黃的花比較漂亮,這個花應該配點葉子?!鄙蚶俑械讲豢伤甲h,“我當時聽著真是……沒人教過她們,都是這么一點點的孩子,她就能搭配出一束很漂亮的花?!迸兗娂姲汛钆浜玫幕ㄈ缴蚶偈掷?、戴到她頭上,那一瞬間,沈蕾感覺很奇妙。
思路升級
支教隊的企業(yè)家們原來只是做短期支教,幫學校修操場、廁所,建圖書館,給孩子上音樂課、美術課,還開出相對優(yōu)厚的條件招募志愿者到鄉(xiāng)村小學長期支教。在深入接觸到鄉(xiāng)村教育的“痛點”之后,于淼等人意識到,相對于短期支教和長期支教而言,培養(yǎng)當?shù)貙W校的校長,起到的綜合效果會更佳,因為校長是“一個學校的靈魂”。腳里學院理事粟元生說:“一旦校長積極了,他會組合更多的資源,把一片帶火起來。”
機緣巧合下,他們結識了顧久。在顧久的支持下,2010年,在長、短期支教的基礎上,他們又啟動了“好校長計劃”,跟貴州威寧、畢節(jié)、貞豐等地的教育局長期合作,幫助培訓符合標準的校長,直到2015年6月22日正式宣告成立規(guī)范化、長遠化培訓鄉(xiāng)村教育家的公益機構—腳里學院。
對于腳里學院的名字內涵,于淼解釋說,這5年,他們給腳里小學派出長期志愿者,讓孩子們學習他們從來沒有學過的音樂、美術、英語、閱讀,甚至為學校建設校舍、浴室和廚房,但他們沒有辦法從根本上改變這所小學的命運,沒有辦法讓孩子們獲得持久的喜悅?!澳沁叺慕處熅幹茮]有增加,新的老師不愿意去,現(xiàn)有的老師想盡一切辦法離開。到今天為止,這所小學就只有一位校長,當?shù)夭块T發(fā)出了撤校的通知。對這一切我們不滿意,也不甘心,所以我們學院以‘腳里命名,提醒我們要對鄉(xiāng)村教育審慎思考并且迎難而上。”
6月22日當天,在北京師范大學輔仁校區(qū),40位來自貴州大山的山村學校校長,和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顧久、北京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院長王文靜、北京四中校長劉長銘以及腳里學院的20多位理事會成員一起參加了開學典禮。
通過腳里學院的平臺,更優(yōu)質的高端資源被整合進來,其中,北京師范大學的教育資源和理念成為腳里學院有力的支持。
原領導力的聚變
進入腳里學院進修前,被選拔的校長首先要進行一次挑戰(zhàn),就是跟戈友們一起穿越戈壁。這一規(guī)則的設置在腳里學院理事會內部曾經引起爭議:校長們天天走的都是山路,這樣的拉練是否有必要?
事實上,成功走過“玄奘之路”的經歷,對每個校長的內心震撼非常之大。每天數(shù)十公里的徒步,對于每個參與者的體力和意志都是極大的考驗,成功穿越戈壁后,“很多人都哭了?!薄斑@里面就是挑戰(zhàn)自己,面臨極限,在面臨最大挑戰(zhàn)的時候,就看你還能不能堅守,堅持當初的信念?!焙芏嘈iL坦言,“這里面最大的體悟是,讓身體來壓迫靈魂,當身體面臨極限的時候,靈魂還能不能堅持,毅力還夠不夠?!?/p>
有一個參加戈壁行走的校長,原來每年都會向教育局遞交辭呈,行走之后,他再也不提離開的事情。還有一個校長,其所在學校的硬件條件很差,廁所破敗。參加完培訓后,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廁所修好,于是積極地去找教育局,想辦法籌錢,并跟戈友們聯(lián)絡,詢問是否可以提供一些資源。
粟元生說:“變化在于,以前他可能覺得這些事情可做可不做,等待,觀望,但是培訓完之后,他會積極地落實,主動伸手要資源,一定把它做好。如果做不完,就會感覺自己失職,產生了內在的推力?!?/p>
培訓校長帶來的轉變不僅僅是對于校長本身,當?shù)亟逃挚吹叫iL們的變化,對于戈友們的努力給予了更多的支持。在“玄奘之路”舉辦地甘肅瓜州,當?shù)亟逃忠舱业礁暧褌?,問能否組織當?shù)氐慕處焻⒓?,后來四川一些學校的校長們也加入進來。
走過戈壁之后,校長們對戈友們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按照戈壁行走的慣例,回訪的時候彼此一見面就擁抱,“真是發(fā)自內心,就像兄弟姐妹一樣,一種情感的融入?!贝蠹液群染?、聊聊天,說說心里話?!罢嬲軌虬阉ぐl(fā)起來,把他內在力量帶動起來以后,他會自動積極地把這個學校搞好?!?/p>
腳里學院成立以后,理事會計劃在戈壁行走的模塊之外,系統(tǒng)性增加另外三個模塊,對學校現(xiàn)狀及切實需求做出更大的支持,包括管理研修模塊、校長掛職實踐,以及外出訪學。未來,腳里學院計劃組織校長們到臺灣、日本參訪,比如了解臺灣的原住民學校,那些學校并沒有改變當?shù)氐那闆r,而是把當?shù)貎?yōu)勢發(fā)掘出來。
在之前四屆戈壁行走對校長產生強大的內在驅動力之后,目前腳里學院著手思考課程標準的系統(tǒng)升級。
“我們有很多困惑,課程和老師是我們花很多精力在做的事情,我們手里并沒有很多師資力量,現(xiàn)有的一些教育領域的專家老師不一定適用,怎么找到好的老師,提供符合我們教育理念、又能符合校長現(xiàn)狀和接受能力的教學,這是目前我們最大的難題?!背迢└嬖V《中國慈善家》。
另外,撤點并校的擔憂仍時刻存在,理事們思考能否將一些學校的公辦性質改為民辦,但顧久認為,在目前的政策制度下,“改制的問題非常大?!?/p>
和做企業(yè)時遇到情況所采取的反應機制一樣,企業(yè)家們仍在積極尋找新的思路。今年,于淼去成都考察了華德福學校,也研究了陶行知鄉(xiāng)村教育的理念,他打算從身邊的生活教育、人文傳統(tǒng)民俗入手,探索出一種更適合當?shù)氐慕逃J?,植入教學內涵。
他設想,既然山區(qū)有太多小學是教育部門資源難以覆蓋的,“是否可以跟教育部門談,我們派駐老師到當?shù)?,用華德福或陶行知的理念培訓當?shù)乩蠋?,編制仍然是公辦,但是腳里學院幫助教師解決教育理念內核的問題?!?/p>
于淼表示,“這樣對華德福也有意義,屆時發(fā)動社會募捐,大家也愿意支持。這樣的理念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也更適合農村。”
一切尚剛剛開始,雖然面臨的問題非常復雜,但是腳里學院的企業(yè)家理事們并不著急,他們耐心十足?!拔覀兪怯幸欢ㄓ绊懥Φ娜?,一個人參與進來,就能帶動他周圍很多人,所以我覺得這個事,很大的意義就在于此。我們真正從本質上撼動教育、改變教育很難,我們不過是做一些拾遺補缺,但是能夠讓更多人關注鄉(xiāng)村教育,關注社會公共事業(yè),這個意義很大,像一種公共實踐一樣。培養(yǎng)公眾對社會公共事務的參與和踐行,這個是我們社會特別需要的。”于淼說。
1.北京市戈友公益援助基金會自成立以來,持續(xù)組織志愿者到貧困地區(qū)進行長期或者短期支教,為偏遠鄉(xiāng)村兒童開展素質教育。
2.腳里學院院長程雯
參加第九屆“玄奘之路”戈壁挑戰(zhàn)賽的戈友基金會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