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象斗的雕版

王炳根

建陽，這個古老的山中縣邑，在宋代創(chuàng)造了兩項輝煌。一是建盞，留下了“曜變天目”的稀世珍品，一是雕版，被世人謚之為“圖書之府”。

建盞的產(chǎn)地在水吉，雕版的繁榮在麻沙。麻沙印刷出版的古籍被穩(wěn)定為“建版”“麻沙版”，與當時的“浙版”（浙江杭州）、“川版”（四川成都）三足鼎立。其它二處，皆以省簡稱命名，它卻不稱“閩版”，直接用縣、村名呼之，可見其霸氣！

雕版印刷在九世紀便被普遍使用，到了宋代，雕版印刷技術更臻完善，極是發(fā)達，建陽麻沙的雕版在這一時期達到巔峰。資料顯示，當時建陽有22家私家刻書坊（號），即：東陽崇川余四十三郎宅、建安余恭里宅、錢塘王叔邊家、麻沙水南劉仲吉宅、麻沙劉世隆宅、麻沙劉將仕宅、建安劉元起家塾之敬室、建安劉日新三桂堂、麻沙劉通判仰高堂、建安劉叔剛宅、建安陳彥蒲家塾、建安黃善夫家塾之敬室、麻沙南齋虞千里、麻沙虞叔異宅、建安虞氏家塾、建安曾氏家塾、建安蔡夢弼家塾、梅山蔡建侯家塾、建安魏仲舉家、建安魏仲立宅、建安魏縣尉宅、建安魏忠卿家塾。這些私家書坊，麻沙占八成以上（方彥壽《建陽刻書史》）。附近書坊村的雕版印刷納在麻沙版圖?！澳纤螘r期，麻沙刻書業(yè)與崇化刻書業(yè)（主要在書坊村）的發(fā)達可謂并駕齊驅。無論在規(guī)模上還是數(shù)量上，麻沙與崇化均不分軒輊。宋代學者祝穆在《方輿勝覽》一書中稱‘麻沙、崇化兩坊產(chǎn)書，號為天下圖書之府”，“由于崇化刻印的書無論陸運還是水運，均要途經(jīng)麻沙，因而除了麻沙本地刻印的書籍外，崇化的圖書也多在此營銷，麻沙自然形成了南宋的著名書肆和刻本的重要集散地。后來，出版業(yè)多把‘建本稱為‘麻沙本而不稱‘崇化本?！保ɡ罴恿帧赌纤味κr期的麻沙雕版印刷業(yè)》《炎黃縱橫》2014年7期）地方志的專家也許劃分得仔細一些，對于外人而言，“建本”便是麻沙，便是建陽，便是福建，甚至便是中國，與建盞同理。

麻沙印刷書籍門類齊全，數(shù)量甚多。曾在此刻印的有《周易》《尚書》《毛詩》《周禮》《禮記》《春秋三傳》《論語》《孟子》等十經(jīng)（世稱三行本），宋代著名學者劉屏山的《文集》，劉爚的《慶云集》《論語發(fā)微序》等。同時，這里還發(fā)行《家居必用》《事林廣記》等諸如此類的“百科全書”和各種話本、小說，借以招徠讀者，擴大發(fā)行量。《古今書刻》（周弘祖著）稱，建陽刻書在明代就已有366種。明嘉靖《建陽縣志》著錄建陽書坊的刻書多達451種。實際上，這個統(tǒng)計還不準確，書目與數(shù)量可能更大。

有人認為麻沙刻書坊出版的書籍質量不高，多為民間使用的課本等，這個評價可能有失公允。麻沙版有不少刻本實為典籍?！吨袊偶票緯俊贩Q，歷代“建本”圖書，被列為國家級古籍善本的，史部書480種、子部書505種、集部書304種、叢部書8種。資料顯示：現(xiàn)存國內(nèi)圖書館和日本的部分典籍有：開禧元年（1205年）麻沙劉日新宅三桂堂刻《童溪王先生易傳》（30卷，宋王宗傳撰），現(xiàn)存國家圖書館22卷;麻沙劉將仕刻印《皇朝文鑒》（150卷，呂祖謙輯），現(xiàn)存北京大學圖書館;麻沙劉仕隆宅刻印《廣韻》（5卷），現(xiàn)存日本，有善本;麻沙劉仲吉宅刻印《新唐書》（225卷，歐陽修、宋祁撰）、黃庭堅《類編增廣黃先生大全文集》（50卷），現(xiàn)存北京大學圖書館;麻沙南齋虞千里刻印《十七史蒙求》（16卷，宋王令撰），建安劉通判仰高堂刻《老子道德經(jīng)》（2卷）、《纂圖分門類題注荀子》（20卷），麻沙虞叔異宅刻印《括異志》（10卷，張師正撰）等，現(xiàn)為北京大學圖書館等館藏。建安魏仲卿家塾刻印《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25卷），現(xiàn)為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收存。

麻沙的雕版能如此繁榮，成為全國雕版印刷中心，很重要的原因是包括建陽在內(nèi)的閩北，有雕版所需的豐富資源，那時這里盛產(chǎn)梨木（質軟易刻），包括雪梨、面梨、冬梨、早花梨、鐵梨、木梨等多種，質地或紅或白，都是刻制雕版的好材料。同時，麻沙一帶盛產(chǎn)的竹紙，質地堅韌，也是印書的好材料。再就是得益于流經(jīng)麻沙的麻陽溪，大量的印刷品，通過航運，遠銷全國各地，直至朝鮮和日本。

我的手頭有一套《了凡綱鑒》（《鼎鍥趙田了凡袁先生編纂古本歷史大方綱鑒》），便是明萬歷刻本（1610年），絕對的建版，落款為：宋，涑水司馬光通鑒，考亭朱熹綱目;明，趙田袁黃編纂，潭陽余象斗刊行。建陽別稱潭城，此處用了潭陽。這套歷史綱鑒，從三皇五帝一直到明王朝的建立，遑遑三十九卷，二十八冊之多，疊起來厚達尺余。百萬余字，在電腦、數(shù)字時代，完成印刷可說是輕而易舉之事，可在四百多年前，在木板上一筆一畫地雕刻，一塊版一塊版地印刷，全部的雕刻放在一起，那是要堆滿一屋子的，多么宏大的工程啊，現(xiàn)代人連想都不敢想，建陽先人，卻是印制得如此的精美，以致我每每打開書卷，不是讀書而是品字讀版聞墨香。數(shù)了一下，正文大字，每行28字，并列12行;補與評，字小一半，計有24行，也就是說，大字每頁226字，小672字，還有眉批，行均4字，每頁均有。小字每一頁的字數(shù)，與當今的印刷單頁幾乎持平。雕刻印刷，版在下，紙在上，對準后以鬃刷刷之，這個難度本就大，而《了凡綱鑒》所用之紙為竹紙（并非所有的雕刻都是竹紙，木漿紙也有，宣紙更好），竹紙薄得很，印刷過程頗具難度，但余象斗將其印制得幾近完美。

余象斗是上述22家刻書坊兩家余氏的哪一支？未作考證。但我對余象斗還是略知一二的，因為他不僅是刻書人，同時也是寫書人，這種兼具雙重身份的文人，在民國時期較多，如葉紹鈞（葉圣陶）、巴金、沈雁冰（茅盾）、鄭振鐸（西蒂）等，明代在建陽大概是獨一無二的。余象斗（約1561-1637）又名余仰止、余世騰等，號三臺山人，坊名雙峰堂、三臺館等。由于出身在刻書世家、也是書香門第，少時耳聞目濡、讀書學儒，卻像柳永那般，屢試不中，明萬歷十九年（1591），30歲的余象斗放棄儒業(yè)，繼承祖產(chǎn)，專事鋟籍。

余象斗所刻書甚多，質量高，發(fā)行量大，在他立志繼承祖業(yè)之時，在所刻《新鋟朱狀元蕓窗匯輯百大家評注史記品粹》之卷首言：“廣聘縉紳諸先生，凡講說、文籍之裨業(yè)舉者，悉付之梓?！逼潆p峰堂刊刻的《水滸志傳評林》是現(xiàn)存最早的《水滸傳》完整刻本之一，成為善本。由于他本人學識淵博，涉獵廣泛，在刻書業(yè)上頗具戰(zhàn)略眼光，比如《了凡綱鑒》，本來此類歷史書甚多，但袁了凡是當朝重要的思想家，可謂是中國第一位具名的善書作者。他的《了凡四訓》融會禪學與理學，勸人積善改過，強調(diào)從治心入手的自我修養(yǎng)，提倡記功過格，在社會上流行一時。余象斗知袁在編纂綱鑒后，專程前往面洽出版意向，但袁了凡已謝世，《綱鑒》成了絕筆?！皶鴼v三年后成，而老師亦以是年絕筆，痛哉。閩建余君文臺慷慨俠行義好……閩中祭酒束裝千里來購是書。”這是袁氏門人韓敬在付梓前序中所言，行世后成為一部厚重的綱鑒并舉、觀點鮮明的歷史巨著?！熬V鑒凡例”除標明綱、鑒、目、紀等要義外，并且為這部洋洋巨著做了質量的擔保：“史籍浩繁，校者倦終，率多魚魯亥豕之誤，是編細加訂校，雖州名方里皆勘對無訛，閱者字字可信，毋庸疑異?！卑儆嗳f言的雕版，“字字可信”，做出如此保證，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們現(xiàn)在是無錯不成書，凡書必有錯，有哪一本書敢于保證“字字可信”？

由于對市場的把握，余象斗不僅出書，而且自己編書，比如《西游記》銷售正旺時，他則編著刻版了《北游記》（四卷）（《北方真武祖師玄天上帝出身全傳》）、《南游記》（四卷）（《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與吳元泰的《東游記》和《西游記》合刻，合稱《四游記》。建國之初，毛澤東想看《北游記》《南游記》及《東游記》，據(jù)說那時北京找不到，在我的母校南京大學圖書館尋得呈上。

余象斗所編著的書很多，不述。這個人物還真是個出版與著述的大家，可惜，知道的人不多，研究也未見到。我認為，起碼在研究福建文化名人的列項中，應該有余象斗之名。他最晚的刻本是明崇禎十年（1637）刻的《五刻理氣詳辯纂要三臺便覽通書正宗》，那時業(yè)已76歲了。30歲開始，刻書、編書近半個世紀，可說是為民族出版事業(yè)貢獻了畢生的精力。

今日的雕版只能尋書而無法尋人，縱是有余氏的后代，也未必有人去繼承這門古老的手工行業(yè)?，F(xiàn)在的雕刻，大概只有在族譜的修訂上偶爾使用。雕版從繁盛走向衰退，轉折點是畢昇發(fā)明了活字印刷。這個發(fā)明也在十一世紀，也就是在雕版印刷的巔峰期。與其他的新技術一樣，活字印刷雖然屬于革命性的，但剛剛出現(xiàn)并不成熟，開始是泥字，將字用模鑄成泥活字，之后再排版印刷，而泥活字重復使用的次數(shù)有限，印刷業(yè)的主體還是雕版，后來出現(xiàn)了木活字、鋼活字、鉛活字，可以多次甚至無限次地重復使用，雕版印刷隨著活字材質的升級而逐漸衰退，最終退出歷史舞臺。建陽的雕版繁榮到什么時候，在什么時候衰退到退出印刷業(yè)，我未做過考察。清初詩人查初白的詩句有，“西江估客建陽來，不載蘭花與藥材，裝點江山真不俗，麻沙坊里販書回?！比匀豢梢钥闯瞿菚r麻沙的印刷業(yè)還是很繁榮的。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