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20世紀中國史學發(fā)展的時間標桿

錢茂偉

由山東大學王學典教授主編，陳峰、姜萌、郭震旦三位年輕干將編撰的《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作為國家社科基金后期成果，2014年11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fā)行，在新書發(fā)布會上，頗受學界好評。

此前，楊翼驤、喬治忠等人的《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由先秦至清代，前后近三千年中國史學發(fā)展歷程，才編成四巨冊，而20世紀中國史學僅百年時間，就編撰出了皇皇四巨冊。這不得不讓我們感嘆，現(xiàn)代史學與傳統(tǒng)史學就是不同?，F(xiàn)代史學與傳統(tǒng)史學有何不同呢？據(jù)王學典說法，“從形式到內容，從思想到觀念，從語言到體裁，從側重敘事到專題研究”（前言）均不同。根據(jù)筆者的理解，傳統(tǒng)史學完全是在“天下”中心在“中國”時代、前科學時代形成的中國式史學，而現(xiàn)代史學則是在“天下”中心在“四夷”時代、科學時代形成的中西合璧式史學。從參與人員來看，前者以職業(yè)史官與業(yè)余史家為主流，后者以職業(yè)史家為主流。從從業(yè)方式來看，前者以敘事、義理、考據(jù)為主流，而后者以專題研究為主、敘述為輔。從成果的表現(xiàn)方式來看，前者以著作札記為主，后者以論文專著為主。從體裁來說，前者以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等為主流，后者以章節(jié)體為主流。西方歷史理論的引進，唯物史觀的成長，帶來了全新的歷史觀念，促進了全新的歷史研究。歷史學科化操作、職業(yè)研究機構、職業(yè)學術研究、職業(yè)人才培養(yǎng)、學術刊物、課題項目，這些現(xiàn)象是前所未有的，其結果是歷史學科細化、從業(yè)人員大為擴大、成果數(shù)量巨增。這些變化，在《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中充分表現(xiàn)出來了。

由史學史而史學學術史。楊翼驤以來治史學史專家做的史學編年，以史著為主，而此書由治史學學術史的專家編纂，專著、論文、事件三大塊組成，內涵大為擴充。這體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史學學科化建設的不同。由此的結果是內容的細化，上卷頁561，張蔭麟的書信、章太炎的演講、羅香林《擬編中國通史計劃書》也收入進來。收入大量論文的好處是，解決了某些時段專著不多的缺陷，譬如清末民初一段中國史學。

將史學編年細化到月日。將生活世界的零星事實系入一定的時間框架，是建構歷史文本的核心手段。零星事實的歷史意義，正是在這種排比中體現(xiàn)出來的。傳統(tǒng)史學編年一般編到年，而20世紀新史學細化到了月日。某人某書在某出版社出版或某雜志發(fā)表，這樣的條目法頗為新穎。與陳力《20世紀中國史學學術編年》（見羅志田主編《20世紀的中國：學術與社會（史學卷）》）細化到月、偶爾到日相比，此書多數(shù)條目細化到日。這是一部20世紀中國史學發(fā)展道路的時間系年，它將不同空間的作品，按時間順序排比起來，這是最大貢獻所在。這些作品，以前只在中國史研究索引中讀到，現(xiàn)在有人根據(jù)相關雜志，對這些作品作了一一的梳理，這是難能可貴之處。由此的結果是，此書內容非常詳盡。譬如喬治忠等《增訂中國史學資料編年》清代卷1900-1911年，用了79頁篇幅，而此書用了156頁篇幅，增加一倍，條目增加無數(shù)。就全書來說，《20世紀中國史學學術編年》才11萬字，就是一個大事記而已，而此書近200萬字，增加了近20倍。對于學術研究來說，史學編年當然是越詳細越有價值。

中心主線突出。作者長期關注史學理論史研究，近來關注國學發(fā)展史，于是史學理論史與國學發(fā)展史這兩條主線，作為作者的研究強項，在此書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筆者注意到去年剛故世的浙江史家董楚平有關農民起義的幾篇論文，悉數(shù)開列條目。在筆者的《20世紀以來浙江史學編年》初稿中，并沒有這么高的位置。這樣的判斷，自然是建立在作者史學理論史研究視野之下的。又如上卷頁560收入茅盾《子夜》這樣的小說，讓人不可思議。作者的理由是“茅盾以長篇小說參與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這樣的選擇充分展示了作者的專業(yè)自信。

歷史作品的歷史定位清楚。前人的史學編年，多重資料編年。作者心中有一部史學學術史，將條目內容的編纂重點放在了作品的歷史評判、歷史定位上面。這樣，能讓人一閱即可粗知大概。如下卷頁408“《外國中國研究》第一輯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條，下面稱“該刊是改革開放后最早介紹西方漢學的出版物，發(fā)70年代以來漢學輸入之先聲”，一句話就作出了歷史定位。有了這部《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某人占了多少時間段，有多少作品問世，一清二楚。史學編年可以說是史家成就的時間定位系統(tǒng)。

大大擴充了專業(yè)認知。譬如上卷頁558蔡雪村《中國歷史上的農民戰(zhàn)爭》一書，為早期研究中國農民戰(zhàn)爭史的代表，此前了解不多。由此可知，中國農戰(zhàn)史研究并不始于解放后，早在30年代即展開了。該書列舉的某些精辟觀點，今天讀來仍有啟迪。如上卷頁521張蔭麟評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頁523引王蕓生談“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此書啟迪來學，“將是年輕一代學子們的必讀書”。新手們面臨著專業(yè)圈打開問題，所以老師要經常性地介紹一些同行專家。讀一下《20世紀中國史家編年》，可以讓他們對前輩名字與成就有一個輪廓性的了解。

樹立了20世紀中國史學發(fā)展的時間標桿。這是第一部詳實的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有了這部全國性史學編年參照系數(shù)，就為地方史學編年與專題史學編年提供了參照系數(shù)。各地與各專業(yè)，可以進一步編纂專題史學編年、斷代史學編年、地方史學編年。筆者正在編纂的《20世紀以來浙江史學編年》即可據(jù)此修訂。

此書編纂歷經10年，復經十多位專家的審讀，“十余年的光陰就這樣消耗在一條條材料的考訂、整理、斟酌中。其間，編撰團隊大小會議開了數(shù)十次，逐字逐句通稿不下五次，許多條目不知修改推敲了多少遍”，不可謂不認真。但筆者讀后，感覺內容與體例仍有可議之處。在內容上，記事對象的選擇與不選擇，條目內容的展開與不展開，最容易受人詬病。前代史是當代人無輕重感覺的領域，所以20世紀上半期會好一些；但當代史是當代人有輕重感覺的領域，生活世界的感受會隨時檢驗文本世界建構的合理程度。20世紀后半期，特別是八九十年代，是多數(shù)在世史家有歷史感覺的時間段，所以引起的爭議也會特別多。很多史學工作者會說，怎么上面沒有誰誰，沒有哪本書，某某人怎么成了失蹤的教授，某某專著怎么成了失蹤的專著。學科化建設的結果，史學不再是籠統(tǒng)的史學，而是二三級學科化的精細史學。重要與不重要的判斷，多是放在二三級學科視野下論斷的。在沒有詳盡的斷代史編年、專門史編年、專題編年的情況下，由出身史學理論史研究的專家放眼一級學科，在歷史學大海中披沙揀金，篩選出自認為重要的作品，建構為系統(tǒng)的世紀中國史學編年，自然會捉襟見肘。這點，作者顯然也意識到了，“只有當這些編年出現(xiàn)之后，一部詳實豐滿的20世紀史學編年才可以預期”。某些事件條目實在太細了，細到齊思和燕京大學畢業(yè)、王繩祖赴牛津大學留學、陳垣一封私人信件、鄭天挺開史料學課程也要立一個條目，感覺作者實在太“偏心”了。公開出版的史學編年，所選條目要全面展開，不能作選擇性的展開或不展開。最后，筆者只能相信，沒有上帝式全能史學編年，只有代表一家之言的史學編年，如此心態(tài)也就平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