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穴來風(fēng)

阿微木依蘿

蜘蛛人

年輕人就應(yīng)該掛在46樓的高空刷墻，在那懸著的繩索上，腰間拴一桶粉漿。我這么想著，仿佛聽見了隱隱約約的高空飄來的笑聲。那聲音出自我弟弟。他的聲線好。我母親曾經(jīng)更是認為她兒子的笑聲比我們姐妹二人甚至每一個人的笑聲都好聽。她希望他將來可以成為歌唱家。

他確實有幾分唱歌的天資，如果長相再好一點的話，那么就算如今沒有成為真正的歌唱家，他也可以稀松平常地獲得幾個民間粉絲。

就因為他的貌相不夠出眾，所以他只能掛在46樓高空繩索上給人刷墻。聽說那需要持有專業(yè)的證件和專業(yè)技術(shù)。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他除了唱歌之外還有什么技能。他好像是一夜之間成為粉刷匠的。

那繩索在46樓下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它應(yīng)該像某個音符，或者，像我弟弟興致高昂時亮出來的高音。那種直線上升的高音。像逐日者的路線。在46樓應(yīng)該可以清晰地看到陽光吧。至少在樓下看上去，他們腰間的桶子因為粉漿濺染的緣故像一朵白花。

我母親大概早已放棄了她的盼想。她想讓兒子成為歌唱家，可是她的兒子現(xiàn)在成了蜘蛛人。是的，我弟弟這樣為自己的職業(yè)安裝一個稱號?！爸┲肴恕甭犐先ゾ拖褚粋€擁有特異功能的人。那根繩索也因為這稱號變成了蜘蛛絲，一種自他們體內(nèi)噴出的生命線。我突然覺得那繩索更像嬰兒的臍帶，他們憑借它獲取生命的養(yǎng)分。

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工作之余，喜歡到某個地方唱歌。一人懷抱一瓶啤酒、半碗瓜子和一碟切好的水果拼盤。樣子有些邋遢。只在這時候我弟弟才找到了歌唱家的感覺。他大概希望有人鼓掌，贊美，像他的母親那樣對他的歌聲報以熱情和敬佩?？蓻]有掌聲響起來。經(jīng)過長時間在高空作業(yè)的消耗，他已不能完美地進行地面上的演唱。就像一個走鋼絲的人，我猜，他走慣了鋼絲，到地面行走和高空行走是同一種心態(tài)，他得收著身子，固穩(wěn)腳跟，不能完全放松體型。

總之，我弟弟的歌聲失去了原有的悅耳。并且可能是懸掛于繩索的緣故，46樓的風(fēng)把他的嗓子吹壞了。他的同伴倒是很喜歡這樣壞掉的嗓門，認為這樣的聲調(diào)最適合他們的耳朵。在高空他們偶爾也唱歌，那種山民們喜歡的曲折沙啞的調(diào)子。反正別的歌他們也唱不好，別的調(diào)子他們也不習(xí)慣。

他們從拼盤里拿東西吃的手勢有點兒奇怪。手明顯或者無意識地拐了一個彎兒，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我總感覺他們是在身后繞了一圈然后才來到盤子。就像往身后的桶子里攪粉漿。

這種習(xí)慣使他們再也不能適應(yīng)別的工作了。我這樣想了一下。這種想法當(dāng)然不是沒有來由。有一回我們希望弟弟可以做一些別的事情，比如養(yǎng)魚。然而這位蜘蛛人卻大談特談關(guān)于養(yǎng)魚的必備條件。就那魚塘的建設(shè)和之后運營的周轉(zhuǎn)資金，就在80萬以上。我們原本想的幾萬塊錢的小魚塘規(guī)模被他暴發(fā)戶一樣的預(yù)算淹沒。他希望堵住門前那條河水，要壟斷，在那兒建一個大壩，養(yǎng)多少肥魚，買一輛貨車，請司機，請飼養(yǎng)員，修倉庫等等。他說得有點兒亢奮，他剛從46樓下來，褲腳還爛兮兮地掛在那兒，光著腳板，衣裳沾著粉漿，那一刻完全投入到一個擁有特異功能的人才有的情緒之中。這一番演說是按照在46樓懸掛的靈感盡情發(fā)揮——那種逐日者的想象。我們從此不敢再提養(yǎng)魚的事情。

但是我相信他只是更熱衷于冒險生活。作為他的姐姐，我必須了解一點他的心思。我相信他是因為一開始就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如今，就算他還愛著畫畫，也曾經(jīng)努力地想成為歌唱家之余的畫家，我也敢斷定，那種心情不會再來，那種選擇也不會再來了。一個人在46樓習(xí)慣了那兒的風(fēng)色，下到地面是很難適應(yīng)的。猴子即使學(xué)會了一切人的動作，心中也還眷戀野林生活的日子。對于蜘蛛人來說，永遠對46樓充滿熱愛。

可是他不是真正的粉刷匠，沒有專業(yè)證件和技能。他是突然之間成為蜘蛛人的。他懸掛在那根繩子上只是憑著一股單純的勇氣。因為缺乏專業(yè)和證件，他比別人少拿一半薪水。雖然他們在同樣的高度，干著同樣的活，可他只能妥協(xié)。有時在高空也不能自由，地面上的人掌握著高空者的命運。他大概已經(jīng)想透了這樣的道理：在繩子上掛著的人本身就是一片要落不落的葉子，他腳下沒有土壤，而頭頂?shù)年柟庥袝r又太強烈，曬得他沒有心思爭辯和反抗。他下到地面來嘆氣。我好像聽見那種被風(fēng)吹壞的嗓門里發(fā)出的聲音，像沙漏，像他走路時破褲腳發(fā)出的響動。

他終于被驅(qū)逐了。有人舉報他這個冒牌貨沒有證件?？磥?6樓的生活也和地面生活的環(huán)境一樣，你總會遇到那么一個人使你瞬間成為倒霉蛋。我母親說，你弟弟要回家了。回家也好。她簡短地告訴我這個消息。那語氣倒是有幾分高興。畢竟她當(dāng)初把兒子生在地上，不是懸掛于46樓的高空。

我原本希望他可以去當(dāng)保安，只要他肯遞上退伍證，這個工作就能輕松獲得。我們也可以經(jīng)常在地面走動，互相照應(yīng)?？墒撬f，他有個戰(zhàn)友當(dāng)過保安，那人后來垂頭喪氣回家告訴他，千萬不要選擇這個職業(yè)，不僅有人罵你狗，你還真的有幾分狗的無奈，被長期拴于門口，苦不堪言。他大概被這個狀況嚇到了，所以愿意當(dāng)蜘蛛人，在那兒掛累了下來還可以找家館子打打牙祭。雖然高空也不那么自由，偶爾被人出賣，但那兒可以聞到除了粉漿之外的清新空氣，尤其初春之后，陽光不冷不熱，如果你所處的樓下正是一片樹林，從那林中還會撲來幾分桃花的香氣。

也許46樓確實可以聞到桃花。因為他們現(xiàn)在還很年輕。年輕的嗅覺不容易被風(fēng)色傷害。但實際上我又不能確定那兒是不是真的有花香。

空穴來風(fēng)

每逢月色較好的晚上就習(xí)慣出去散步，吃得很飽，必須放慢腳步。

有時候我們走得太遠了，會看見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跪著乞討。他方形的臉像一塊干旱缺水的莊稼地，伸出來乞討的手小得像掏空的糧倉。兩枚眼睛一只仿佛失明了，一只被風(fēng)吹出淚。

“這兒有醉鬼經(jīng)過，真擔(dān)心他什么時候被踩扁了?！蔽覀兒孟衤犚娬l這么說。

當(dāng)然不會真的有醉鬼踩扁他。這里還算熱鬧，靠著樹林，不時有鳥雀在林中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醉鬼到這里大概也清醒了。

可是作為乞丐他什么東西也沒有準(zhǔn)備，這很令人擔(dān)憂。他實在不夠?qū)I(yè)。他還沒有完全入行，不懂這一行的規(guī)矩。然而這很值得人們原諒，他畢竟只有六七歲年紀(jì)。

街面上在出售一些道具，或者乞丐之間就在轉(zhuǎn)讓一些道具，甚至他們連乞討的地盤也在互相更換著使用。他們把乞討作為一種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事業(yè)，有人為此還發(fā)了財，買了iPhone6和新型手表。我們在新聞上看到很多類似的事件在乞丐中悄悄發(fā)生。

可是小乞丐——暫且這樣稱呼他吧，雖然他不合格——是孤獨的，是乞丐中的乞丐。他沒有iPhone6和手表，反而有個生病的拖油瓶父親。

看吧，有人開始議論了，他們準(zhǔn)備追問我們了，這個孩子在哪兒在哪兒？他為什么那么可憐！

他能在哪兒呢？如果你不想看見，他也只能是一只輕巧的臟兮兮的蝴蝶，或者是一場空穴來風(fēng)，或者是一道黑色月光，在你眼睫毛上一閃就不見了。

他總會在我們散步的前方，在某個路口。

我們有時候充滿好奇心。我們總是充滿好奇心。我們會尾隨其后，看見他的父親躺在一處屋檐下，渾身無力，生著重病，身上蓋著從哪兒撿來的破棉被，屋里飄出霉臭味。他說話相當(dāng)慢，讓人聽得著急。但是我們對這樣的故事很有興趣。在世上生活久了，嘴巴笑得太開，眼睛很久沒有潮濕感，便需要一點故事讓嘴巴抿起來，讓眼睛潮濕起來。我們覺得這樣的情緒更能接近上帝，也更貼近靈魂。但聽完故事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什么也做不了了。我們只是滿足了抿嘴和眼睛潮濕的愿望。接下來這位父親還是要躺在那兒的，他的故事講完了，他的孩子又去乞討了。我們只是知道了發(fā)生在他們父子身上的不幸遭遇，然后在那兒干嘆氣，說句“同人不同命”，僅此而已。

男孩始終要回到那個空地上跪著。他抓著誰的褲腳就像抓著一株麥穗，他的眼睛向上看，可能保持這樣的眼神太久，使得上眼皮總是往上翻。也許他看見的一切事物都是向上飄著，像兇猛的暴雨，像刺骨蒼茫的冬雪。

雖然我們什么忙也幫不上，但好奇心——或者善心——促使我們照樣去那兒散步，順便關(guān)注他那天的收入。有時候他身邊會多出一只什么人領(lǐng)來的泰迪犬，它竟然也模仿著跪了一會兒。

現(xiàn)在他的腳板心已經(jīng)不能挨著地面了。這大概是他行乞數(shù)月后得出的經(jīng)驗：站著討錢總不如跪著順當(dāng)。人們也習(xí)慣并且愿意把錢給跪著的人。以至于他想站起來走路的時候，已經(jīng)走得不太穩(wěn)妥。

有人說，你要立正，然后給人們講笑話，或者表演什么戲法，擁有這樣的本領(lǐng)和擁有一套完整的乞討道具一樣可靠。可是他不立正，他也不會表演和講笑話。任你喊什么樣的口號，他走著走著就跪下去了。

這空地上有時候會飄著一些草香，尤其春天，樹上開著黃色的沒有葉片的花。他只會在這個時節(jié)立正。那是受了某種自然的非人類力量的吸引，將他的雙腳像春芽一樣拔起，使他看上去不像個乞丐，像一棵正在接受春天召喚的樹苗。

我們聽說某個下午，他去爬樹，捉鳥，在草地上打滾，在泥溝邊獨自玩了一會兒。他乞討來的錢塞進一只鞋子，他穿著它們在草地上走來走去。

也可能我們什么都沒有聽見。這是一場自我想象的幻覺。在最近一段時間，晚上沒有月光，天氣陰沉沉，時而下一陣小雨，我們已很長一段日子沒有出去散步。我和同伴，我們坐在窄小的屋子里，望著窗臺上一個月前偷來的一株植物，它開著紅色的很快就要凋謝的花。外面有什么新聞，發(fā)生什么事件，已經(jīng)不知道了。

長久以來我們都處于穴居人的狀態(tài)，一個六七歲孩童的乞討故事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開始淡化。不管怎樣悲慘的遭遇，自己或者別人的，都會在一段時間之后淡化。同情心之后就是平常心?，F(xiàn)在那個男孩僅是一只輕巧的臟兮兮的蝴蝶，一場空穴來風(fēng)，一道黑色月光，在我們的眼睫毛上一閃就不見。

不過我們的好奇心總會超越一切。尤其聽到隔墻有人說起關(guān)于那小孩的事情，又忍不住想去看看。聽說他終于學(xué)會了立正——只要有人要求他立正，他就立正。

人們可能開始嫌棄他跪著的樣子，嫌棄他抓住別人褲腳不放的樣子?？傊麖那暗臉幼尤藗円呀?jīng)不喜歡了。人們喜歡看到別的能引發(fā)善心的東西。哪怕使用道具。就像演員們需要化妝，需要演技。

我們像往常那樣走出去，飯后，慢悠悠的，發(fā)現(xiàn)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路邊草叢里躺著一些枯干的褐色花瓣。我們沒有遇見那個乞討的小孩。經(jīng)過很多個路口，屋檐，巷道，哪兒都空蕩蕩的。

“他可能和別的人換了場地和道具?！比藗儾聹y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使用道具，并且入行了。

然而你總是很難忘記那雙眼睛。他跪著抓住你的褲腳，目光向上，眼皮上翻，滿臉污垢。尤其在春天的那個傍晚，他立正了像一株等雨的樹苗。這一切使你相信他不會終生乞討。

可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散步的時間不對，沒有遇上。他可能還跪在那兒。

喇叭花

喇叭花開在山上不發(fā)一點聲音，如果能發(fā)聲音，也被山體和樹木遮擋，傳不到山外去。它在山里靜悄悄的，黃昏的晚霞在天邊鋪開時，它周圍也升起一股天黑前的薄霧。很難有人在這個時候去觀看它。孤獨屬于它。

山里人有時候與喇叭花一樣，孤獨也屬于他們。男人，或者女人，甚至孩子，他們?nèi)际枪陋毜?。他們渴望到山外去。山外有喇叭花沒有的繁華，那兒的人大概是可以高聲說話的。

我把他們比作喇叭花：一種渴望發(fā)聲的植物。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同胞們到了山外，在某些城市天橋上，在行駛的火車或者汽車上，我遇見他們。我聽見他們大聲說話?；蛟S因為聲音終于可以被更多人聽見，那股難掩的興奮像泉水一樣響在他們的喉嚨。我仿佛聽到漲水季節(jié)誰在河邊高歌。

他們就是用歌唱家的聲調(diào)在說話。只要他們有兩個人一起出山，所在的地方就難以保持安靜。

山外沒有人喜歡高聲說話，因為造成喧鬧的聲音太多了：車聲，音響，喇叭里沖出的喊叫。人們盡量保持低語，似乎得了高原反應(yīng)，交頭接耳，像密謀者?？墒莿倓倧纳缴舷聛淼娜瞬荒芎芸烊谌牒徒邮苓@樣的習(xí)慣——他們好不容易打破沉默亮開嗓子。

我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高聲說話的人身上。有厭惡和忍受，有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許多城市對他們抱有怨言和驚恐。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在某個城市的廠區(qū)門口，在那兒看到一副緊貼門廊的標(biāo)簽，大致內(nèi)容是：拒絕喇叭花入侵。

我同樣帶著從山上下來的身份，當(dāng)我遞上證明書，有人提示，此處嚴禁高聲喧嘩，嚴禁酗酒斗毆。

我是女的。我說。

因為我是女的，并且嗓子可能出了問題，他們沒有拒絕我。我應(yīng)該屬于好運氣的人。

我的同胞們好像挺艱難。大概是某一天，我看見他們在街上兜售自己的舊手機和女人衣領(lǐng)上的銀飾。是的，他們受到了排擠——喇叭花是不能在鋼筋水泥中開放的。他們在湊路費回家。這時候我才沒有聽見他們高聲說話，他們安靜地坐在路邊，抖著從山上帶來的鞋子里的舊泥巴。

我有點恨他們。我是說，我因為心疼暴風(fēng)雨中的喇叭花而多了一絲難以抑制的失望。

他們很少真正愿意學(xué)習(xí)山外的規(guī)矩。像野心家那樣，他們甚至可能抱有改變山外人習(xí)慣的目的。他們向人介紹自己的傳統(tǒng)，甚至高貴的血統(tǒng)，指著自己的黑皮膚，牽出一個偉大人物，然后自己就是那人物的后裔。

山里人喜歡酗酒。他們倒在地上以為倒在草原上那般瀟灑，他們放聲高歌，以為騎在健馬上奔馳，以為在摔跤比賽?？傊?，只要他喝醉了，所有的地方都是他的草場，所有人都是他要摔在地上的手下敗將。如果他從地上爬起來，走路都會帶著幾分高山英雄的路數(shù)，扭扭扭，左腳絆右腳，像剛剛得了個摔跤冠軍。

“拒絕喇叭花入侵”就是這樣來的。

可我依然希望他們留下來。我不太愿意看到他們在街上兜售最后的家當(dāng)。

當(dāng)然，我確實看到一些人留下來了。那是山里人的后輩——小朵的晨曦中的喇叭花。

這樣的喇叭花總讓我感到難過。然而，我看到他們像散碎的零件在流水線兩邊排站，看到那極其年輕的笑容和純正的黑皮膚，他們不像早先出山的長輩喜歡酗酒，喜歡高聲說話（大概因為他們出山早，很多習(xí)慣還沒有被傳染），他們沉默冷靜，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強，所以……我又仿佛看到某種希望正在實現(xiàn)，不那么難過了。

晨曦中的喇叭花是有希望的。他們很年輕，很乖?？墒?，他們太年輕，太乖了。

早間的太陽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光芒是一點一點散出來的，到了黃昏，光芒遞減，但是經(jīng)驗豐富。我想說的是，那些早期出山的人在山外沒什么作為，可他們起碼有了某種經(jīng)驗，至少去某個城市的路是熟悉的，而且他們總會交到那么一兩個志同道合的酒友。晨曦中的喇叭花就是被他們帶出山來，因為夠年輕，夠乖，身上還沒有沾染高聲喧嘩的習(xí)性，也不斗毆酗酒，“拒絕喇叭花入侵”對他們格外通融。

我看到晨曦中的喇叭花在供養(yǎng)著黃昏里的喇叭花。但我不能表示意見。這大概是感謝“領(lǐng)頭羊”的做法。他們之前肯定有某種協(xié)議，就像養(yǎng)兒防老，“我?guī)愠錾?，你的酬勞分我一點。”就是這樣的情況。

我想到曹植的七步詩。

有時我會在“畔湖西街”遇到我的同胞。女的。領(lǐng)著一個或兩個孩子。她們在路邊燒烤攤吃烤土豆片。這是我見過的最沉默的喇叭花。她們盯著我身上的滾花衣服，微笑，不上前說話。我皮膚大概比她們白一點，戴著眼鏡，是一朵混血喇叭花，血統(tǒng)不純正，遠嫁河南，但是她們對我微笑。我能感受到微笑背后的寬容。有這樣心態(tài)的人，是絕不會向人宣傳血統(tǒng)，也非野心家和酗酒者，更不會當(dāng)“領(lǐng)頭羊”。

我大概可以猜到，她們在山外當(dāng)清潔工、拾荒者，或者在某工地做零活，不說話。這與山中生活差不多，耕地，割草打柴，喂豬煮飯，也不說話。

有一天我好像聽到誰說，她們之中有人把孩子生在路上了。因為沒有人愿意停車相助。我想她們會原諒并且習(xí)慣一切。山外或許沒有酗酒者，但隨處可見高度近視的人。

如果再遇到她們，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請她們上樓坐坐。我不能保證她們身后是否跟著一個酗酒的丈夫，提著酒瓶子，邁著英雄步，亮著喇叭嗓，談著祖先的傳統(tǒng)。

我還是喜歡他們寂靜的樣子?？晌覜]有勇氣讓他們保持寂靜。有時候我想，可能他們害怕什么，比如白天，這么大的城市，這么多人；然后夜晚，這么大的城市，又這么空。一個人感到害怕了，就會自己跟自己說話，或者隨便唱支高歌，總之要用聲音驅(qū)散什么，才能獲得平靜。

我出租屋里有山里寄來的豬香肚、干酸菜，甚至有野蜂蜜。我似乎總能在野蜂蜜中感覺到一股喇叭花的味道。這味道適合獨自享用，也或者不適合享用。它其實是一種無關(guān)高貴和平庸，甚至連喇叭花的氣味也不是，它只是一種血液型號：AB型或者O型。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