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可染先生的媽媽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80多歲的人,滿院和人聊天。要說些秘密的私房話時全院子都聽得見,魁梧、滿面紅光,大聲“哈哈”地笑,她和我們是知己,喜歡梅溪和孩子,喜歡喝我們家的茶。
她身體是這么好。因為滿院亂走,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過道里,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動。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這還得了?尤其她是那么讓人衷心喜歡的老太太。急忙地送進醫(yī)院。當我們從街上回來之后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都哭了,以為再不會見到她。 一個多星期,門外李奶奶大叫:“黃先生!黃先生!黑蠻的爹!”我們真不能相信,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進了門:“黃先生!哈哈哈!沒事。就是臉摔得難看,真不好意思見人,等好了才能上街,你看!”
記得有一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找李可染不知什么事,中院沒有,他客廳和畫室都沒有,便掀開西屋李老奶奶的布簾子,猛然見到李老奶奶光著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嚇得我往外便跑,只聽見李老奶奶大笑大叫地說:“黃先生!來吃奶呀!別跑呀!”
大家在一起說到那天的狼狽時,李老奶奶指著可染說:“他都是吃我的奶長大的,你害什么臊?”
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一家許多人口,母親、孩子們和妹妹,以及一些必須照顧的親戚。沒有特別的嗜好,不喝酒,不吸煙,茶要求不高,惟一享受是朋友采訪。飯食也很將就,全由自己的親妹妹想做什么就吃什么。
他不想惹事。謹慎、小心,大膽子全用在畫畫上。他講笑話的本領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講的笑話簡練、雋永、含蓄。說的時候自己不笑,別人反應出大笑來時,他才跟著一起大笑。
我在別的文章曾經引用的一則笑話,就是他說的: “一個膽小鬼遇見蛇,大吃一驚;另一個朋友說有什么好怕?它又不是青蛙!” 在拳頭上畫一個臉,包上小手絹當頭巾,然后一動一動,像煞活生生一個可怕的小老太婆,也是他教我的。
我們一起在首都體育館看日本大相撲,周恩來總理也在場,儀式十分隆重。只是我個人不太習慣彼此回合太短,匆忙而就,倒是準備動作太多。
回家后談到這種感想時,可染先生也非常同意,于是他離開椅子表演出來:“ 你看,這么對面來個騎馬式,怒目金剛,以為要動手了,忽然松下勁來,各人在竹籮里抓一把鹽,那么撒,這么撒,東撒,西撒,撒過了,拿花扇子的人又唱起來,又是對面來個騎馬式,又是怒目金剛,以為要動手了,拿花扇子的人高舉起扇子,發(fā)出幾次怪聲,以為要撲上去了,哈!又松下勁來,又去抓鹽……好不容易等到真扭在一起的時候,‘曄的一聲,出線就完,不到三秒鐘!” 他是一邊笑得滿瞼通紅,一邊作出像極了的動作,比現(xiàn)看真相撲有意思萬倍。 我有時給他來一段麒麟童、程硯秋、言菊朋的模擬表演,他也笑得喘不過氣。
他是一個細膩的幽默家,可惜他很少有時間快樂。他真像他所崇拜的“?!?,像一頭只吃青草出產精美牛奶的母牛。在記憶中,仿佛沒見過他責罵孩子。
說到孩子,他三個孩子都令我十分喜歡。 小可長大之后當解放軍,矮小、結實。多少多少年沒見了,一次在校尉營轉角處見到一個雄壯的全身武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 叫了我一聲“黃叔叔”,行了一個軍禮?!鞍?!小寶!是你呀!小寶。”我感動極了,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忘記了對解放軍應該的嚴肅和尊敬。小寶的官名叫“李小可”,他可能希望大家都不再叫他的乳名。好罷!我,黃叔叔試著辦吧!
小可復員之后,在北京畫院成為一個繼承父業(yè)的、有父風的畫師,同時照顧著自己越來越老的父母。有一個孩子在身邊總是好的。
小妹我們仍然叫她小妹。她比黑蠻大好幾歲,黑蠻從幾個月開始就得由她陪著玩,用一條浴巾把他兜起來,與另一個常家姐姐婭婭一人抓一個角,搖來搖去甩著玩,唱著好聽的兒歌。
多少年前,她是個激進派,報名參加“上山下鄉(xiāng)”去了遠遠的甘肅??扇痉驄D眼看著她一個女孩子扛著包袱走了。一去十來年。費盡了移山心力把小妹接了回來,已是一個大女孩。我們的心里為她的歸來高興得暗暗發(fā)抖。她就是我們當年的小姑娘,留著兩根蓬蓬的大辮子、紅通通的臉蛋、大聲吵吵跳著“猴皮筋”的李珠。她的歸來使老人說不出地高興。
記得我1953年由香港回美院工作的時候,版畫系那時候叫版畫科,中國畫系叫彩墨畫科。因為這兩個系當時都不太起眼,彩墨畫科都是些老家伙,版畫科只有很少的人員,便合在一起進行政治學習。天氣熱,外面有一塊白楊樹的綠陰,學習會便在室外舉行。
這一個學習組有李可染、李苦禪、王青芳、蔣兆和、葉淺予、黃均、劉力上和陸鴻年,還有李樺、王琦、陳曉南和我。托兒所就在我們隔壁,孩子們也放出來在綠陰下活動,中間隔著一道活動的小欄桿。李珠那時在托兒所,她和所有孩子一樣好奇地看著這一群老頭子跟她的爸爸坐在一道。我剛從香港回來,穿著上可能讓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一點什么新問題,一個孩子指著我說: “這個小人穿一雙小鞋?!?我聽這句話幾乎哭笑不得。我已經28歲,有妻子兒女的人,小什么?但比起他們的爸爸卻的確小得多。幸好李珠給我解了圍,她說: “他是黃叔叔,黑蠻的爸!”
小弟官名“李庚”,在李家是最小的男孩,每禮拜只能見他一次,因為他是“全托”。小弟是最佩服崇拜我的孩子之一,跟我很親。原因是我有一些他夢寐以求的、令他神往的東西:一部鮮紅色,80個低音鍵的意大利手風琴;一支雙筒獵槍;一個立體鏡;還有一部萬用的電動小車床……一些記不起來的好玩的東西。再加上我大笑大叫,跟他們所有的爸爸都不一樣,愿意在沒事的時候跟他們玩,講一些有趣的故事。只要我一暗示,他們就會奔跑過來。 他是個沙嗓子,連哭起來都沙。
他成為一個強者。祖上遺留的一副魁梧體魄,再加上馬背和荒漠對他的鍛煉。他越過父親這一輩人逆來順受的溫良性格。懂事,但不乞求平安。他非??炭嗟禺嫯嫞髞淼饺毡救チ?。走之前,來看過我,問我有什么話。
“記??!”我說,“別讓人知道你是李可染的兒子!”
“一定!”他說。
前幾年我去了東京,他從大阪打來一個電話,問明白是我,他在電話里號啕大哭。他說:“黃叔叔!來看我吧!”我去了。小小的日本房間,說句見識淺陋的話,我一輩子沒見過疊成滿滿一面墻的“速寫簿”,滴水不進的一面墻。用了兩三天時間,陪我玩透了大阪城,我們就分手了。
后來聽說他去過很多地方,歐洲、美洲,畫了許多速寫。再不久,從可染先生處轉來一本地展覽會的場刊,見到好些張他的水墨近作時,我不免撫掌微笑起來?!按死罴抑Ю锺x也!” 雄強、潑辣,滿紙的快樂的墨色。亂七八糟的題字更增添了畫面的力量,我喜歡之極。
我更是想念他,像我自己的骨肉那么想念?,F(xiàn)在不知他在哪里?你爸爸死了!你知道嗎?你能回去嗎?要趕快回來啊!小弟!你在哪里?孩子們是我們的甜美,也是我們的悲傷;是我們的骨肉,我們的心。
李可染畫作上的成就是實實在在的。一是他畫作的質量,二是他開展新局面的功績。 長年辛勤地藝術勞動,在中國畫上大膽施展?jié)饽?,運用光和層次的可能性得到證明,啟導和開發(fā)了美的新觀念。(在我們這個時代,出現(xiàn)了兩位這樣重要的人,另一位就是傅抱石先生。傅先生把抽象和具體二者的關系結合得那么融洽,那么順手,令我們得窺千年來繪畫中所謂“意境”的殿堂。)可染先生其實是有一種農民性格中的聰明和純樸,勤勞是他的天性。作品因之顯現(xiàn)出厚重的民族魂魄。所以,面對著他的作品時,就無法拒絕迎面襲來的道德感染。八大山人如此,石濤如此,傅山亦何嘗不如此?
1953年我初到北京大雅寶胡同甲二號,可染先生夫婦是我們第一個相識的鄰居。他的第一個南方寫生畫展,登在《新觀察》雜志上,我榮幸地寫出第一篇評介他的藝術創(chuàng)意的文章。不料三十幾年回到香港后得到他逝世的噩耗。他對我的友誼和我對他的尊敬,令我在不方便回去祭奠的情況下,寫一些往事作為紀念。 這是他生前幾次希望我做的事。佩珠夫人會記得的。
老人一生,點點積累都是自己辛苦換來,及老發(fā)現(xiàn)占便宜的人環(huán)繞周圍時,不免產生一種設防情緒來保護自己。
人謂之“小氣”。自己畫的畫不肯送人是小氣;那么隨便向人索畫就是大方嗎?不送一個人的畫是小氣;不送一千一萬人的畫也是小氣嗎?為這幫占小便宜的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就是大方嗎? 隨便向人要畫的中國傳統(tǒng)惡習的蔓延已成為災難。多少畫家對這種陋習的抗拒,幾乎前仆后繼,是一種壯烈行為。
可染先生還提到老人學問的精博,記憶力之牢實。北京榮寶齋請齊老寫“發(fā)展民族傳統(tǒng)”六個橫幅大字。老人想了幾天,還問可染“天發(fā)神酸碑”拓片哪里可找?上頭那個“發(fā)”字應該弄來看看。不久就看到了那個拓本,6個大字書就后掛在榮寶齋當年老屋的過廳門額上。字是隨意體,寫得雄厚滋潤之極,看得出其中的“發(fā)”字受到“天發(fā)神自碑”中的“發(fā)”字的鼓舞,乘搭過氣勢,倒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筆的模擬。這是齊白石之所以為齊白石的地方。
可染先生對齊白石不僅盡精神上弟子之禮,每月由中央美院發(fā)出的名譽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領,親自送去白石鐵屋老人手中的。冬天來了,白石老人的家里就會打電話來問:學院為什么還不送煤來?
送薪俸到西城,有時可染帶著小女兒李珠或小兒子
李庚去,老人總要取一張小票子給孩子作為“糖果錢”。入情入理。充滿溫暖好意。跟可染先生找齊老大約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女弟子家畫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請齊老題字。我記得可染先生說過,惟一的一幅他與齊老的合照,是我拍的;同時我跟齊老合照的一幅當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記得給過他一張,底片可能還在我家哪個抽屜里,得找找看。
一次除夕晚會,中央美院大禮堂有演出,李苦禪在京劇《黃鶴樓》中扮趙子龍。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飛揚。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張大軟沙發(fā)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間。男女學生簇擁著他一起看這場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千人的禮堂坐得滿滿的。 鑼鼓響處,趙子龍出場,幾圈場子過后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身扎的重靠,已經累得汗流浹背、七上八下,于是報名時的“?。〕I节w子龍”就累成: “??!??!常,常,常,常……” 齊老頭笑得前仰后合,學生們、教職員工和家屬孩子們登時也跟著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