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平
(韶關(guān)學院 文學院,廣東 韶關(guān)512005)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他是明代著名的學者和文學家,知識淵博,著述繁復。就詞學一道而言,楊慎是明代乃至歷代詞家著述最多的一位,曾經(jīng)批點《草堂詩余》,編輯《詞林萬選》等。楊慎最為重要的一部詞學批評著作是《詞品》及其拾遺,唐圭璋《詞話叢編》收此書,是目前較為完備的本子。他的詞體作品存于《升庵詞長短句》及其續(xù)集,現(xiàn)收于《全明詞》,另有陸續(xù)補充。楊慎的詞學思想在《詞品》中有明確表述,同時在《升庵詞長短句》中也有體現(xiàn),內(nèi)容豐富,所涉廣泛,多有新穎之論、真灼之見。
楊慎詞學思想的內(nèi)容之一是創(chuàng)作方法,其中談及語言修辭這一方面,他提出了用語“入妙”的主張,這一說法饒有趣味又不失深刻,本文對此作一小議。
楊慎認為,詞作的語言應該力求“入妙”。“入妙”本意為達到神妙之境,多形容詩文的技藝高超。在這里是針對詞作的語言而言,強調(diào)鍛煉出神,追求深刻奇警之效。具體內(nèi)容涉及立意、造句、煉字三個方面,講究融化入妙、平淡入妙、下字入妙。
楊慎提倡詞體創(chuàng)作的語言運用要擅長“融化”“入妙”。融化入妙就是詞體創(chuàng)作要靈活化用前人的文學作品,無論詩文辭賦,歷代文人的各種體式名作都可為我所用。既可化其言,還可化其意。他指出文有出處的妙處在于,可使作品的包蘊更為豐富,亦可見作者藝術(shù)功力之深厚。
楊慎指出優(yōu)秀的詞家往往善于化用前人詩文名作,在其詞學批評著作《詞品》之中多有論述。本書卷一中的條目“歐蘇詞用選語”即為一例,文中寫道:“歐陽公詞‘草薰風暖搖征轡’,乃用江淹《別賦》‘閨中風暖,陌上草薰’之語也。蘇公詞‘照野彌彌淺浪,橫空曖曖微霄’,乃用陶淵明‘山滌余靄,宇曖微霄’之語也。填詞雖于文為末,而非自選詩、樂府來,亦不能入妙。李易安詞‘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乃全用《世說》語。女流有此,在男子亦秦、周之流也。”[1]楊慎在這段文字里以宋代詞壇大家歐陽修和蘇軾的創(chuàng)作為例,指出填詞“非自選詩、樂府來,亦不能入妙”。再有《詞品》卷一之“詞用晉帖語”條,列舉了辛棄疾化句成篇的成功實例,文中寫道:“‘天氣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近,且住為佳爾?!藭x無名氏帖中語也。辛稼軒融化作《霜天曉角》詞云:‘吳頭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說舊愁新恨,長亭樹,今如此?;掠挝峋胍?,玉人留我醉。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為佳爾?!瘯x人語本入妙,而詞又融化之如此,可謂珠璧相照矣?!盵1]此外,他在《詞品》卷三中評“張仲宗詞用唐詩語”時,還強調(diào)了積累素養(yǎng)以備化用的必要性:“若不知其出處,不見其工。詞雖一小技,然非胸中有萬卷,下筆無一塵,亦不能臻其妙也?!盵1]由上述諸條評論可見,作為一個博覽群書的學者型文人,楊慎很是注重文學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主張在詞體創(chuàng)作中要長于融化豐富文學遺產(chǎn),講究文有出處的藝術(shù)效果,使得作品的立意更為明確,內(nèi)涵更為豐富。
楊慎融化入妙的用語主張,不僅在批評理論中有明確表述,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也有顯著體現(xiàn),無論經(jīng)史子集還是詩詞歌賦,都能隨手拈來為我所用。例如他的《滿庭芳·效東坡作》中的“歸去來兮,半生歧路,天涯南北西東”,就是對晉代陶淵明辭賦《歸去來兮辭》的化用,《江月晃重山·壬寅立春》中的“歸未得,思發(fā)在花前”,就是對隋代薛道衡詩歌《人日思歸》的化用。他甚至創(chuàng)作過一些集句詩,這些藝術(shù)性比較弱的作品,也同樣表現(xiàn)出作為一個學問型文學家的作詞講究出處的傾向,如他的《塞垣瑞鷓鴣·隱括唐詩以補唐曲》:“秦時明月玉弓懸,漢塞黃河錦帶連。都護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甘泉。鶯閨燕閣年三五,馬邑龍堆路十千。誰起東山安石臥,為君談笑靜風煙?!辈粌H化句,還要化意,對前代詞人的巧妙構(gòu)思方法,他也積極借鑒使用,尤其是大家的優(yōu)秀作品更受重視,如他的《沁園春·醉書》中的“愁汝休來!”,就是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的“杯,汝來前!”的寫法,另一篇對辛詞《賀新郎·甚矣吾衰矣》的立意的化用就更明顯了,《沁園春·己丑新正》:“甚矣吾衰!嘆天涯歲月,何苦頻催。奈霜毛種種,三千盈丈;丹心炯炯,一寸成灰。三徑秋荒,五湖天遠,儒術(shù)于吾何有哉!君知否,盼行云不住,流水難回。寂寥誰與徘徊?好事者惟輸掬秀才。恁昏花老眼,底須窺牖;支離病腳,最怯登臺,思發(fā)花前,人歸雁后,百感中來強自裁。狂歌好,只清風和我,明月休猜?!贝罅康膶嵗蟹从沉俗髡邉?chuàng)作的思想傾向。
楊慎主張?zhí)钤~語言的“平淡入妙”。平淡入妙是指運用天然之語,創(chuàng)造出奇之意。也就是所謂的“以尋常言語,度入音律”,力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他的《詞品》卷二評論“李易安詞”的語言成就時寫道:“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于閨閣也。其詞名《漱玉集》,尋之未得?!堵暵暵芬辉~,最為婉妙。其詞云:……荃翁張端義《貴耳集》云:‘此詞首下十四個疊字,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下十四個疊字者。乃用《文選》諸賦格?!刂皟?,獨自怎生得黑’,此‘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又‘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四疊字又無斧痕。婦人中有此,殆間氣也。晚年自南渡后,懷京洛舊事,賦元宵《永遇樂》詞云:‘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煙輕,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氣象更好。后疊云:‘于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皆以尋常言語,度入音律。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妙者難。山谷所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盵1]李清照的長于造語正是因為能以平淡語創(chuàng)造新奇意,所以楊慎對她的作品給予高度評價。楊慎在批點《草堂詩余》中也多有類似評論,如評陳去非《臺江仙·感舊》“長溝流月去無聲”為“巧句”,評黃庭堅《浣溪沙·漁父》“新婦磯,女兒浦,天然絕對”,評李景《浣溪沙·春恨》“‘無可奈何’二語工麗,天然奇偶”。他認為這種自然的工致,才真正是用語的高境,真正達到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的藝術(shù)效果。
楊慎的詞體作品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他的這種以平淡之筆寫出深切之意的追求。在他的詞集里,有大量的用白描筆法寫感情的作品,《江城子》中的“不是不歸歸未得,愁望遠,淚沾巾”,就是其中一例,類似寫法很是常見。有的甚至全用口語模擬人物聲情,如《長相思》:“雨聲聲,夜更更,窗外蕭蕭滴到明,夢兒怎么成。望盈盈,盼卿卿,鬼病厭厭太瘦生,見時他也驚?!北M管這類作品的藝術(shù)功力差強人意,但它們體現(xiàn)了作者對平淡入妙一種有意識的追求。
楊慎講究詞作語言的“下字入妙”。很多新奇,妙在一字,所以為求警策效果,下字不惜鍛煉,也是他論填詞語言時強調(diào)的一個方面。他在批點《草堂詩余》時即多有相關(guān)評論,如稱蘇軾《洞仙歌·夏夜》中“‘點’字妙,從‘樹點千家小’點字用法,‘山高月小’即一點明月窺人”,評張仲宗《漁家傲·漁父》中的“釣笠披云青嶂繞”說“‘繞’一作‘曉’,更妙”,說蘇軾《蝶戀花·春暮》“‘曉’字勝于‘繞’字,‘曉’字有味,‘繞’字呆,可悟字法”;李后主《浪淘沙·懷舊》“羅衾不耐五更寒”中“‘暖’一作‘耐’,較穩(wěn)”;如說白居易《長相思·錢塘》“‘點點’字下得妙”,又說歐陽修“庭院深深深幾許”,“疊用字法好”;評謝無逸《玉樓春·寒食》“詞中如‘飛破惹殘’用字之妙,如‘露桃慎,風柳妒’對仗之工”,諸如此類批點可見他對下字“入妙”的重視。他在《詞品》中對一些詞作用語的深入分析,可見其對此所致之力。如文中卷三之“天粘衰草”條評秦少游《滿庭芳》曰:“‘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场謽O工?!盵1]卷一之“側(cè)寒”條評呂圣求《望海潮》詞云:“‘側(cè)寒斜雨,微燈薄霧,匆匆過了元宵?!溆谩畟?cè)寒’字甚新?!盵1]卷三之“晴鴿試鈴”條評張子野《滿江紅》曰:“‘晴鴿試鈴風力軟,雛鶯弄舌春寒薄’,清新自來無人道。”[1]他還進一步廣泛聯(lián)系其他體裁的作品以做對照,說明下字“入妙”的效果。如卷一“樂府用取月字”條評《子夜歌》曰:“‘開窗取月光’,又‘籠窗取涼風’,妙在‘取’字。”[1]卷一之“關(guān)山一點”條寫道:“杜詩‘關(guān)山同一點’,‘點’字絕妙。東坡亦極愛之,作《洞仙歌》云‘一點明月窺人’,用其語也。《赤壁賦》云‘山高月小’,用其意也。今書坊本改‘點’作‘照’,語意索然。且‘關(guān)山同一照’,小兒亦能之,何必杜公也。幸《草堂詩余》可證。”[1]另外,相似的表述還有卷三的“斜陽暮”條:“秦少游《踏莎行》‘杜鵑聲里斜陽暮’,極為東坡所賞。而后人病其‘斜陽暮’似重復,非也。見斜陽而知日暮,非復也。猶韋應物詩‘須臾風暖朝日暾’,既曰‘朝日’又曰‘暾’,當亦為宋人所譏矣,此非知詩者。古詩‘明月皎夜光’,‘明’‘皎’‘光’非復乎。李商隱詩‘日向花間留返照’皆然。又唐詩‘青山萬里一孤舟’,又‘滄溟千萬里,日夜一孤舟’。宋人亦言‘一孤舟’為復,而唐人累用之,不以為復也?!盵1]
楊慎在作詞時講究一字之妙的努力很是顯著,這也可見他的取字入妙的思想追求。如《攤破浣溪沙》:“滟滟波光綠似醅,茸茸草色嫩如苔。只有輕寒渾不定,晚還來。落梅村里昏鴉遠,擺柳風前候雁回,明日新晴堪眺望,上春臺”。其中“只有輕寒渾不定”、“明日新晴堪眺望”兩句之中的“渾”、“堪”兩字可見用力之深。另一首更為人知的《鷓鴣天·元宵后獨酌》自不必細說,文中寫道:“千點寒梅曉角中,一番春信畫樓東。收燈庭院遲遲月,落索秋千翦翦風。魚雁杳,水云重,異鄉(xiāng)節(jié)序恨匆匆。當歌幸有金陵子,翠斝清尊莫放空?!痹倏雌洹稇c東原·四首槐陰消暑》中的“蟬嘶綠槐,蟲書紫苔”,句中的用字頗有情趣。至于類似《望江南》中“裊裊孤芳塵外色,盈盈一朵掌中春”這樣的例子就更為多見了。
總之,由上述可見,楊慎主張詞體創(chuàng)作的語言神妙,強調(diào)化用、自然、新奇之巧,這一思想在詞風不振的明代詞壇,具有現(xiàn)實引導意義。楊慎的詞學思想在歷史上有較大的影響,其《詞品》頗多深刻見解,“不獨引據(jù)博洽而已”[2]。作為一個詞學家,楊慎在詞學發(fā)展史上也是一位具有重要地位的人物。
[1][明]楊慎.詞品[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
[2](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