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麗
(包頭師范學院 文學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一個抱在母親懷里的孩子學說話,口齒不清,咬音不準,人們都以為是很正常的事,耐心地、反復地教他就是了;一個小學生把字認錯了,老師們也認為是很平常的事,認真地幫他糾正就是了。若是在文藝作品里也把那些明明知道是讀錯、寫錯,或發(fā)音不準的詞語故意直錄或者模仿下來,便往往會產(chǎn)生一種有趣的效果。
春晚趙本山的小品《送水工》里的一段臺詞:
趙:聽你媽說你擱那研究爹呢?
范:(笑)不是,研究木乃伊。
趙:哦,研究姨呢?
范:不是姨,是古尸。
趙:古詩,你上那研究啥啊,咱們國家就有古詩啊!唐詩三百首,床前明月光,玻璃好上霜,你要不勤擦,整不好就得臟,我都會。(哈哈)
在這里,看似簡單地將“木乃伊”理解成“木乃姨”,將“古尸”理解成“古詩”的語誤,將李白《靜夜思》具體內(nèi)容記憶的錯誤,其作用卻是真實生動地表現(xiàn)了送水工落后的文化水平。這些語言不但對他“十分合身”,也增加了這段對白的趣味性,把小品的幽默搞笑的特點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像這樣直錄或者是仿效明知是說錯了的話語,修辭學上叫作“飛白”?!帮w”有“憑空或任意運用”的意思,這里所說的“白”,就是通常叫做“白字”的“白”,也就是“別字”的“別”的意思,所以,有時飛白也稱為“非別”。陳望道先生說:“明知其錯故意仿效的,就是飛白?!背蓚モx、唐仲揚、向宏業(yè)的《修辭通鑒》也認為:飛白就是“明知所寫的人物在發(fā)音、寫字、用詞、造句和邏輯(事理)方面有錯誤,故意仿效錯誤的原樣記錄下來的修辭格,叫飛白?!边@種故意出錯的修辭往往能使語句表達的內(nèi)容和效果更為顯著突出,為文章增添特別的情趣,所以,飛白的修辭格常常出現(xiàn)在一些娛樂性比較強的文藝作品如小品、相聲中,其目的是為了使語言滑稽、幽默,甚至是給人揶揄之感。
文學作為藝術(shù)的另一種形式,有其相通之處,在描述事物或刻畫形象時,也常將飛白移作修辭之用。飛白的運用,常因作者情感、社會背景或人物性格表達的需要,比實際描述或直接抒情更能突出主題的要義,能產(chǎn)生語意綿長、耐人尋味的美感,體現(xiàn)了一種完美的語言風格,不但增加文章的趣味性和語言的感染力,而且往往有助于體現(xiàn)人物形象的真實性。所以歷代語言大師、文學大師都善用這種修辭格。在現(xiàn)代文學作家中,魯迅先生就是一個善用“飛白”修辭來增強作品藝術(shù)魅力的典范。
魯迅的散文《阿長與<山海經(jīng)>》,記敘了作者童年時代他與長媽媽的一段生活經(jīng)歷。因為幼時的魯迅很想得到一本繪圖的《山海經(jīng)》,阿長知道了,便在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把一包書遞給他,高興地說道:“哥兒,有畫的‘三哼經(jīng)’,我給你買來了!”這里,長媽媽錯把“山海經(jīng)”說成是“山哼經(jīng)”,是因阿長是一個沒有多少知識文化的婦女,對于《山海經(jīng)》自然是不熟悉,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錯誤稱呼,但是這一切卻似乎成為魯迅兒時難忘的記憶,所以在《朝花夕拾》中魯迅把它真實地記錄下來。此處作者運用的就是語音飛白的修辭。
孔乙己是魯迅先生著力塑造的一個受封建科舉制度毒害的下層知識分子形象?!犊滓壹骸分杏羞@樣一段描寫:
“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是懇求掌柜,不要再提?!?/p>
老舍先生曾說:“對話就是人物性格等等的介紹?!弊髌分校袝r真實地記錄人物吃澀、誤說的情況,對于刻畫人物,同其他修辭手段一樣,具有一定的作用。這里,魯迅先生使用語音飛白,實錄孔乙己的吞吞吐吐的語言,來揭示其悲慘的命運和他深受科舉制度的毒害卻死要面子而至死不悟的性格特征。
魯迅的《阿Q 正傳》,寫趙秀才托假洋鬼子進城時為他介紹去進自由黨:
“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抵得一個翰林,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
“柿油黨”是“自由黨”的諧音。為什么未莊的人要把“柿油黨”說成是“自由黨”呢?作者在《阿Q正傳的成因》中解釋:“‘柿油黨’原是‘自由黨’,鄉(xiāng)下人不能懂便訛成他們能懂的‘柿油黨’了?!比绻M一步再問,為什么鄉(xiāng)下人不能懂?這便是《阿Q正傳》所要揭示的一個重要問題,即資產(chǎn)階級領(lǐng)導的辛亥革命由于沒有教育、發(fā)動廣大群眾,終于使巧于投機的階級敵人竊取了革命果實,以致加深了人民的苦難。作者在這里使用飛白修辭,目的不是恥笑鄉(xiāng)下人,而是為了諷刺與批判:諷刺趙秀才一伙投機者,批判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
魯迅先生在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描寫道:“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放下經(jīng)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著嫉妒吧——那簡直是一定的。”“大約”和“一定”本是一組相互矛盾的詞語,魯迅先生利用語法關(guān)系上的錯誤,極好地表現(xiàn)了作者思考、推敲的過程,最終確認除了嫉妒,是沒有任何理由可解釋的。此處,先生運用語法飛白,尖銳地戳穿了法海和尚虛偽兇殘可恥的本質(zhì)。
植入說話人的邏輯錯誤或?qū)κ挛镞M行曲解的修辭方式稱為邏輯飛白。魯迅先生在作品中,巧妙使用邏輯飛白,以增強語言的表現(xiàn)力。
如《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從標題來看,存在明顯的邏輯錯誤,寫文章就是為了紀念,是為了不忘卻,怎么能是為了忘卻呢?這里看似邏輯錯亂的飛白運用,實際上是要表達先生紀念烈士,忘卻悲痛,決意從悲哀中振作起來,化悲痛為力量,繼續(xù)戰(zhàn)斗的情感。
再如,魯迅的小說《風波》,描寫的是1917 年張勛復辟事件在江南某水鄉(xiāng)所引起的一場關(guān)于辮子的風波。其中作者著力刻畫了趙七爺?shù)牡湫托蜗蟆N闹袑ζ溆羞@樣的語言描寫:“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后代,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張大帥,指張勛?!皬埓髱浘褪茄嗳藦堃淼碌暮蟠?,純粹是趙七爺?shù)膽{空想象。趙七爺,是農(nóng)村封建復辟勢力的代表人物,是在張勛復辟丑劇中興風作浪的復辟狂。他是一個不學無術(shù)、精神空虛、善于韜光養(yǎng)晦且陰險兇狠、時刻夢想復辟的封建遺老,此處魯迅先生使用邏輯飛白,直錄他咄咄逼人、明顯缺乏邏輯關(guān)系的恫嚇、欺騙的語言,來說明封建復辟勢力企圖卷土重來的欲望與野心。
綜上所述,飛白作為一種修辭方式,不僅使作品的語言生動、富有特色:或幽默、風趣,或意味無窮,或富有諷刺意味;而且能夠豐富文學文本中的人物形象,使人物的形象栩栩如生。同時,它還能夠通過這種表面的不留痕跡的修飾深深地表現(xiàn)出作者及其作品的藝術(shù)水準。運用飛白的修辭藝術(shù)來增強語言感染力、刻畫人物形象,魯迅的作品著實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1]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2]王均裕.修辭拾貝[M].四川教育出版社,1985.
[3]王一川.修辭論美學——文化語境中的20 世紀中國文藝[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4]錢理群.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