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江儔
某個暖洋洋的午后,看到奔奔和他外公(也就是我爸)在一起玩耍的場景,突然腦海里浮現(xiàn)出昔日我和外公相處的畫面。
我的外公名叫江樹俊,跟我一樣屬狗,比我整整大了五圈,如果現(xiàn)在仍然在世應該已經(jīng)92歲高齡了。外公出生在一個舊社會的大家庭里,據(jù)說那時的江家也算常州城里有名的大戶人家,家里人員關系錯綜復雜,頗有點巴金筆下《家》、《春》、《秋》里的意思,外公就是這樣一個舊家族里出來的一個新青年。他受過良好的教育,精通電子機械技術(shù),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外公年輕時結(jié)識了當時風華正茂的外婆,并憑借自己的執(zhí)著、勇氣和細膩心思,最終從眾多追求者中勝出,將外婆娶回家。外婆為外公接連生下了六個女兒,卻始終沒有得到兒子,這在當時的社會可能會是個令人抬不起頭來的理由吧?但是外公并沒有因此對女兒們有嫌棄之意,反而將女兒們都培養(yǎng)成能干、好強,不輸男兒的人。
在我們小一輩的印象里,外公是一個聰明有趣、動手能力強、熱愛生活的人。大我十歲的大哥小時候兒童讀物匱乏,外公就自編自演《黑鬼開輪船》的故事,每天一集從不落下。從大哥小時候開始講,一直講到我小時候還沒結(jié)束。這個《黑鬼開輪船》的故事都快趕上《名偵探柯南》的生命力了。
外公有許多愛好,例如喝茶、種花、養(yǎng)魚等等,而且他愛一樣就鉆一樣,鉆一樣就能精一樣。就拿喝茶來說,他對茶道頗有研究,每天什么時候喝什么茶,用怎樣的水,怎樣的壺,怎樣泡都有講究。家里堆了許多他大老遠從宜興淘來的紫砂壺,造型各異,甚是可愛,現(xiàn)在我家里還保留著一些。
外公有一個在當時的我看來很大的花園,花園里有個比浴缸還大的魚池,里面養(yǎng)了各色各樣的金魚,有渾身長泡的珍珠魚,有眼睛超鼓的水泡眼,還有頭上長疙瘩的羅漢魚等等。魚池下面還專門挖了隧道,可以讓小魚們在冬天有個取暖的地方,所以在當時沒有什么增氧泵、加熱器的條件下,外公的魚從來沒有死于非命的。不像我家現(xiàn)在養(yǎng)那一小缸魚,三天兩頭得犧牲幾條。小時候我們最喜歡趴在魚池邊看魚、喂魚玩兒。但是輪到夏天外公曬紅蟲(魚食)的時候,大家都得捂著鼻子繞過院子走,那個味道到現(xiàn)在我爸都說是這輩子聞過最臭的!
院子里還有很多花花草草,都養(yǎng)得極好,錯落有致,與假山石形成精美的景致。月季、牡丹、芍藥、秋菊、蠟梅……讓院子里幾乎每個季節(jié)都有花開放,有景可賞。除了花草還有果樹,橘子、石榴、葡萄……雖然多數(shù)是觀賞性的,但到秋天還是給人以碩果累累的滿足感。關于花草讓我印象最深的莫過于仙人掌了,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和小哥一起在院子里玩耍時一下沒站穩(wěn),整個人撲倒在仙人掌上。由于太小還不太會說,只知道大哭,媽媽看到也不知所以然,檢查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我的棉衣棉褲里扎了無數(shù)小刺,根本清不干凈,最后只能索性把衣服都扔了?,F(xiàn)在想想幸好是冬天穿得多,不然后果不堪設想。自從那次事件后,外公就把仙人掌都搬到孩子們夠不到的窗臺上了。
由于外公是搞電子的,所以他幾乎算是當時的電子達人,市面上出什么新電子產(chǎn)品他都要率先搞一套回家玩玩,電視、音響都比別人家早有。他還自己搞無線電,收聽當時被稱為“敵臺”的臺灣、香港節(jié)目。在當時那個精神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從無線電里比別人早好多聽到了所謂的靡靡之音的鄧麗君的歌,驚為天人,從那時起他便成為鄧麗君忠實的歌迷。除了鄧麗君,他還十分癡迷西洋古典音樂,午后聽著自己改裝的紅燈牌音響里放的《藍色多瑙河》,配一杯清茶,是他一天里最享受的時光。
外公偶爾還喜歡搞點小發(fā)明,例如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普遍的太陽能熱水器,他早在80年代末就在自家用上了。雖然很簡陋,水也時燙時冷,但他能超前想到并且制造應用起來,真的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外公還特別注意形象,雖然頭發(fā)沒幾根,但是雷打不動的,每兩周就要老剃頭匠挑著擔子上門為他修面、理發(fā)。他那所剩無幾的頭發(fā),一定要以固定的比例分邊,以固定的角度傾斜,誰都不能碰,除了我。我經(jīng)常頑皮地爬到他身上,突襲他的腦瓜,然后迅速逃離,哈哈大笑,他佯裝很生氣地來追我,這似乎成了我們祖孫倆固定的游戲。
說到外公最大的愛好其實還是“吃”,他對吃的研究和執(zhí)著簡直已經(jīng)可以用“不要命”來形容!外公有泥沙型膽結(jié)石,本來應該忌口,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但是他實在太好吃,管不住自己的嘴,于是他肚子上同樣的位置開了5刀!我有一次開玩笑說:“外公,你索性在肚子上裝個拉鏈得了!”外公不但好吃,而且會吃。蝦仁一定要配醋,白肉一定要配蝦籽醬油,在他的影響下,我們一個個都被培養(yǎng)成了小吃貨。外公非但好吃、會吃,而且會做。他做的桂花酒釀、牛肉鍋貼、水晶豬爪、冰糖蹄膀、田螺塞肉、桂花糖藕……現(xiàn)在想想都讓我口水直流。如今我們家好多菜其實還是按照當年外公的做法在做,也許這就是中國人的一種傳承吧?只要味道不變,對家、對先人的回憶就還在……
所有這些對外公的記憶,好像他就是一個好玩、會玩的老頑童。但其實,外公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本來一人工作就能維持一家體面的生活,變成需要外婆外出工作才能勉強糊口,甚至曾經(jīng)被在脖子上套著大字報游街。但所有這些苦難并沒有壓垮他,反而讓他更熱愛生活,更向往美好的明天,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外公就是一個有趣的“老小資”形象。他的這種堅韌、樂觀的精神,正是我們這代人所缺乏的。
奔奔這一代對我們小時候的事情根本是一無所知。希望通過我的記錄,可以讓他今后看到、知道自己有個怎樣的太外公,了解自己來自怎樣一個家庭,更清楚自己今后想成為怎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