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議李廣難封緣由

高博

摘要：“李廣難封”既是一個文學命題，也是一個歷史命題。自司馬遷在《史記》中為其立傳以來，引得無數(shù)文人墨客感慨悲歌，追根溯源求解緣由。本文從李廣身世和與司馬遷的特殊情感關(guān)系談起，歷數(shù)李廣一生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并從漢代的軍功制度、不可小覷的“數(shù)奇”論影響及李廣身上包含的性格缺陷等因素方面，全面分析了李廣難封的緣由。

關(guān)鍵詞：李廣難封；數(shù)奇；漢代軍功

“李廣難封”一詞出自“初唐四杰”的詩人，王勃所寫的傳世名篇《滕王閣序》：“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币晃?。其實最早發(fā)出李廣時運不濟、難以封侯的并非王勃，而是司馬遷《史記·李將軍列傳》中記載的漢文帝的感嘆：“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一直以來，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提及飛將軍李廣，不少為之時運遭遇鳴不平。

唐朝文人有“以漢喻唐”的傳統(tǒng)，在邊庭戰(zhàn)事頻繁的時代，也催生了一群攜筆從戎的邊塞詩人群體，他們中很多人都借用李廣的文學意象抒發(fā)情感?！敖Y(jié)發(fā)早驅(qū)馳，辛苦事旌麾。馬凍重關(guān)冷，輪摧九折危。獨有西山將，年年屬數(shù)奇。”（虞世南《從軍行二首》其一）“吊影暫連茹，浮生倦觸藩。數(shù)奇何以托，桃李自無言?！保樫e王《早秋出塞寄東臺詳正學士》）“漢文自與封侯得，何必傷嗟不遇時。”（崔道融《題李將軍傳》）“苦戰(zhàn)功不賞，忠誠難可宣。誰憐李飛將，白首沒三邊?！保ɡ畎住豆棚L》其六）“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保愖影骸陡杏鲈姟菲淙模靶l(wèi)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shù)奇?！保ㄍ蹙S《老將行》）。[]

由此可見，李廣文學形象在唐代早已深入人心。那么，李廣緣何難封，真的只是時運不濟、數(shù)奇魔咒導致的嗎？我認為通過仔細分析司馬遷撰寫的《史記·李將軍列傳》，知人論世，冷眼旁觀之后，不難撥云見日，知曉原因。

李廣的身世和司馬遷的特殊情感關(guān)系

《李將軍列傳》開篇便介紹了李廣的身世。將軍李廣，隴西郡成紀縣人。他的先祖叫李信，秦朝時任將軍，就是追獲了燕太子丹的那位將軍。他的家原來在槐里縣，后來遷到成紀。李廣家世代傳習射箭之術(shù)。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人大舉侵入蕭關(guān)，李廣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參軍抗擊匈奴，因為他善于騎射，斬殺敵人首級很多，所以被任為漢朝廷的中郎。李廣的堂弟李蔡，也被任為中郎。二人又都任武騎常侍，年俸八百石。

通讀傳記，可知李廣一生經(jīng)歷文帝、景帝、武帝三朝。公元前119年，一代名將“飛將軍”李廣在大將軍幕府自刎身亡，享年六十余歲。李廣有三個兒子，名叫當戶、椒、敢，都任郎官。李陵是大兒子當戶的遺腹子，李陵到壯年以后，被選任為建章營的監(jiān)督官，監(jiān)管所有騎兵。他善于射箭，愛護士兵，天子認為李家世代為將，因而讓李陵率領(lǐng)八百騎兵。天漢二年（前99）秋天，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lǐng)三萬騎兵在祁連山進攻匈奴右賢王，武帝派李陵率領(lǐng)他的步兵射手五千人，出兵到居延海以北大約一千里的地方，想用此法分散敵人的兵力，不讓他們專門去對付貳師將軍。李陵已到預定期限就要回兵，而單于用八萬大軍包圍截擊李陵的軍隊。李陵軍隊只有五千人，箭射光了，士兵死了大半，但他們殺傷匈奴也有一萬多人。李陵軍邊退邊戰(zhàn)，接連戰(zhàn)斗了八天，往回走到離居延海還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匈奴兵攔堵住狹窄的山谷，截斷了他們的歸路。李陵軍隊缺乏糧食，救兵也不到，敵人加緊進攻，并勸誘李陵投降。李陵說：“我沒臉面去回報皇帝了！”于是就投降了匈奴。他的軍隊全軍覆沒，余下逃散能回到漢朝的只有四百多人。

單于得到李陵之后，因平素就聽說過李陵家的名聲，打仗時又很勇敢，于是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李陵，使他顯貴。漢朝知道后，就殺了李陵的母親妻兒全家。司馬遷也因為替李陵鳴不平而受到宮刑，隨后開始忍辱負重撰寫《史記》。可以說，司馬遷也是在借《史記》傳達自己的抑郁不得志和憤憤不平。據(jù)清代李景星在《四史評議》中說：“太史公負一世奇氣，郁一腔奇冤，是以借此奇事而發(fā)為奇文”。因此，《史記·李將軍列傳》難免被打上司馬遷個人情感的深深印記。

歷數(shù)李廣一生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

據(jù)《史記·李將軍列傳》記載，李廣至莫府，謂其麾下曰：“廣結(jié)發(fā)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余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梢缘弥顝V一生大小經(jīng)歷與匈奴戰(zhàn)爭七十余場，然而，仔細閱讀發(fā)現(xiàn)，李廣一生并沒有多少漂亮得打勝仗可言。

其一生經(jīng)歷的大的戰(zhàn)役有五次：一是“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guān)，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騎射，殺首虜多，為漢中郎”；二是“吳楚軍時，廣為驍騎都尉，從太尉亞夫擊吳楚軍，取旗，顯功名昌邑下”；三是漢武帝時，“漢以馬邑城誘單于，使大軍伏馬邑旁谷，而廣為驍騎將軍，領(lǐng)屬護軍將軍，是時，單于覺之，去，漢軍皆無功。其后四歲，廣以衛(wèi)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敗廣軍，生得廣?！彼氖恰霸妨?，廣復為后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后二歲，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萬騎與廣俱，異道。廣軍幾沒，罷歸。漢法，博望侯留遲后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功自如，無賞?！蔽迨抢顝V最后一次出征，“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并于右將軍軍，出東道。結(jié)果軍亡導，或失道，后大將軍。大將軍與單于接戰(zhàn)，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p>

至于李廣所言一生對匈奴戰(zhàn)斗大小七十余次，文中予以模糊記載?！搬銥樯瞎忍兀倥找院蠎?zhàn)?！薄皣L為隴西、北地、雁門、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戰(zhàn)為名?！笨梢钥闯?，李廣除了剛才列舉的五次大的對匈奴作戰(zhàn)外，都是一些零星的防守型的作戰(zhàn)，這和漢初休養(yǎng)生息、韜光養(yǎng)晦和對匈奴采取和親的國策有關(guān)。李廣作為戍邊武將，多數(shù)時候遇到的是小股匈奴勢力的挑釁性進攻，一是不能主動出擊，二是即使出擊也殺敵不多，因此建立輝煌戰(zhàn)功機會不多。

三、李廣難封的諸多緣由

李廣難封原因已被數(shù)不勝數(shù)的文人學者分析過。我認為，李廣其實作為廣為傳頌的“飛將軍”，已被過多注入了文學意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一）漢代的軍功制度是李廣難封的根本原因

其實了解了漢代的軍功制度，就不難理解李廣為何難封了。漢的戰(zhàn)功評價制度也是沿襲秦制的。首級、城池、土地和人口是記功的依據(jù)，陣亡是記過的依據(jù)。匈奴沒什么城池，匈奴多數(shù)的土地也是無法占領(lǐng)的，從游牧部落掠奪人口更是高難度的工作。所以，一般情況下，首級數(shù)與陣亡數(shù)之間的差額成了唯一的評價。

從剛才談到的李廣參加的五次大的戰(zhàn)役可以看出李廣并沒有達到封侯標準。初次作戰(zhàn)，“殺首虜多，為漢中郎，”但沒有談到數(shù)量，按照軍功標準只夠授予漢中郎官職吧。第二次取得軍功是“吳楚軍時……”，也就是評定七國之亂時，司馬遷也說明了李廣未封原因，“以梁王授廣將軍印，還，賞不行?！笨梢哉f是李廣政治上犯了錯誤。第三次是漢武帝時，一次無功而返，一次“匈奴兵多，破敗廣軍，生得廣。吏當廣所失亡多，為虜所生得，當斬，贖為庶人?！钡谒拇纬稣骱偷谌螏缀醪畈欢啵淮螣o功，一次“廣軍功自如，無賞?！崩顝V最后一次出征時已經(jīng)年過六旬，這一次一是因為“軍亡導，或失道，后大將軍。”導致衛(wèi)青“大將軍與單于接戰(zhàn)，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边@幾次大的戰(zhàn)役都未能達到封侯標準，更不必說其余大多數(shù)凸顯匹夫之勇的戰(zhàn)斗了。

（二）不可小覷的“數(shù)奇”論影響

以往，人們在談論李廣難封時總是在批評司馬遷所說的“數(shù)奇”觀，認為這不過是司馬遷的托詞。我認為要對當時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進行考察，不能以今人的思維去理解兩千年前，剛剛進入封建社會不久，科學文化還處在非常落后時期的人們思想。

先秦時期的道家從“天道自然”出發(fā)，主張有“命”，認為人生種種的大事大端無不是命中注定的，并把“命”看成人事的最后決定者?！八郎p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盵]儒家天命論也認為有“命”，但不同于自然命定，儒家認為“命”是由一個人格化、道德化的“天”所主宰的。西漢初期大儒董仲舒推動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并創(chuàng)下著名的天人感應學說。天人學說中的人特指帝王，又稱為天子，凡帝王都是受天之命。[]司馬遷的思想深受道家和儒家思想的熏陶，自然在撰寫《史記》過程中自然流露出哪個時代人們的思想。唐代詩人李商隱在《賈生》詩中有“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詩句。詩中說的帝王正是漢初的漢文帝。李廣正是生活在文帝、景帝和武帝時期。就連漢武帝也認為李廣經(jīng)歷大小對匈戰(zhàn)斗沒有大獲全勝過，除了認為他沒有衛(wèi)青、霍去病的將才之外，也有數(shù)奇原因存在?！按髮④娗嘁嚓幨苌险]，以為李廣老，數(shù)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應該說漢武帝也是深信數(shù)奇之說的。李廣失敗次數(shù)太多，就連自己也對“數(shù)奇”命運產(chǎn)生懷疑，“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禍莫大于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边@一段對話也道出了李廣曾犯下的一個嚴重的殺降卒錯誤，是其一生不可抹去的道德污點。

另外，列傳記載李廣三次親自擔任統(tǒng)帥時確實看起來事時運不濟造成的。一次是“后，漢以馬邑城誘單于，使大軍伏馬邑旁谷，而廣為驍騎將軍，領(lǐng)屬護軍將軍。是時，單于覺之，去，漢軍皆無功?！钡诙问恰霸妨辏瑥V復為后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钡谌问恰昂蠖q，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萬騎與廣俱，異道……漢法，博望侯留遲后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功自如，無賞。”這三次并沒有朝廷的偏見和掣肘因素，因為戰(zhàn)爭鬼道變幻無常等復雜因素造成的，不能不說是李廣時運不濟。

（三）性格缺陷是其一生難封的重要原因

俗話說，性格決定命運，古今皆然。從《史記·李將軍列傳》中課管中窺豹，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shù)與虜敵戰(zhàn)，恐亡之?！笨梢钥闯隼顝V給朝廷重臣和皇帝以一種有勇無謀的印象。一次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皬V乃遂從百騎往馳三人。三人亡馬步行，行數(shù)十里……”而“大軍不知廣所之，故弗從。”從這點描述可以看出李廣雖然仗義英勇，機智脫險，似乎有勇有謀，但別忘了此時匈奴此時正大軍壓境，李廣作為一軍統(tǒng)帥，竟然出發(fā)前不知告訴部下自己所往，如果匈奴趁機進攻上郡，大軍群龍無首，豈不危哉？

司馬遷《史記》中還提到“廣訥口少言，與人居則畫地為軍陳，射闊狹以飲?！薄独顚④娏袀鳌芬晃淖詈螅饭笔阈匾堋霸唬骸秱鳌吩弧渖碚?，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庇纱丝梢钥闯?，李廣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愛好也單一，不善于阿諛奉承，甚至連基本的軍務文書也能省就省，“莫府省約文書籍事，”同為邊郡太守的程不識說李廣軍極簡易，說明他不善于表功邀功。

李廣雖然愛兵如子，寬厚仁愛，但其實心胸不是很開闊，甚至睚眥必報。列傳中提到李廣假公濟私殺死霸陵尉一事便是有力證明?！皬V家與故潁陰侯孫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殺遼西太守，敗韓將軍，后韓將軍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司馬遷敘述這件事時，應該說還是站在客觀角度的，漢代時還沒有夜市，夜晚為防止匈奴偷襲，城門是不允許隨便出入的，況且當時霸陵尉是在醉酒狀態(tài)，但也算是秉公執(zhí)法，讓李廣在霸陵亭下住了下來，不算十分無理。但是李廣在幾年后還對此事耿耿于懷，在上任北平太守后賺而殺之，實在不是大將風范，授人以心胸狹窄，難當大任之柄。

李廣最后一次出征時，“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甚慍怒而就部，引兵與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因為沒有說服衛(wèi)青大將軍讓自己擔任前鋒和主攻，而賭氣不辭而別，實在不該。對此，文中給出兩個原因，一是“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shù)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倍恰岸菚r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前將軍廣?！崩顝V當然不知道第一個原因，認為衛(wèi)青只是因為公孫敖新失侯原因而故意讓自己繞遠路，擔任輔攻。這也暴露了李廣心性耿直、求功心切而不能后的自制力差，急躁失態(tài)的弱點。另外，從李廣供認不諱的一次斬殺八百降卒一事，可以了解他軍事生涯的又一大污點，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在皇帝心中的形象。

在封建人治時代，也許李廣的軍功并沒有達到封侯標準，但是也不是完全由自己造成的，李廣多次擔任誘餌和助攻角色，受到一定偏見和限制，我認為這只是部分原因，不是主要原因。李廣幾次抱怨說自己一生戎馬生涯，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想想也是，漢武帝也確實可以看在李廣是三代元老，抵抗匈奴盡心盡力的份上，考慮為其封侯，但似乎漢武帝也不想破除李廣“數(shù)奇”命運的走向。在封建人治時代，李廣的悲劇不是第一次，眾多“李廣難封”的事情很難用制度解釋清楚，李廣可以說是封建人治時代的犧牲品之一。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