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語言指桑罵槐，“羞死”鄰居該擔何責？

徐向林

因對門鄰居在樓梯過道處搭建茶水房，對他的生活產生了一定影響，他出面交涉，與鄰居產生了矛盾。為了報復鄰居，他捕風捉影，以鄰居妻子“出軌”為由，經常用曖昧語言羞辱鄰居。在一次宴會上，他向同桌的人大講鄰居的“風流韻事”，鄰居羞憤交加，竟被活活氣死！事發(fā)后，鄰居的妻子憤怒地向他討說法，一場奇特的法律糾紛由此展開……

茶房風波：

曖昧語言“軟報復”

2015年1月5日晚9時許，一輛120急救車駛進了江蘇省鹽城市黃海街道某社區(qū)。車停穩(wěn)后，從車上下來的幾名醫(yī)護人員直奔一棟家屬樓的6樓，將一名中年男子抬上了救護車，送往鹽城市第三人民醫(yī)院進行搶救。

被救護車拉走的男子是該小區(qū)業(yè)主張生豪，他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年輕時曾多次發(fā)作心絞痛。與妻子孫倩結婚后，在孫倩的精心呵護下，他的病情得到控制。然而就在1月5日這天，他多年未發(fā)作的心絞痛卻因對門鄰居錢哲的一番羞辱發(fā)作了……

原來，錢哲與張生豪住在同一個單元的6樓，是對門鄰居。2012年春節(jié)期間，張生豪的母親從鄉(xiāng)下來看望兒子。因為用不慣煤氣灶，她就在兩家對門的樓梯拐角平臺上放了一個煤爐，用于燒水。那個煤爐燃起的煤煙經常彌漫整個樓道。而且煤爐緊挨著錢哲的防盜門，錢哲總擔心煤爐會將其防盜門烤壞。他多次與張生豪交涉，但張生豪不予理會。

2014年8月的一天，錢哲出門時沒留神，不小心帶翻了煤爐，滾燙的開水灑了他一身，他的左腿燙出了水泡。盡管張生豪又是道歉，又是幫他買藥，錢哲還是很生氣，他要求張生豪撤掉煤爐。張生豪嘴上答應著，卻并沒有實際行動。

一天，錢哲的兒子放學回來，沒留意燒水時漫在地上的水漬，腳下打滑，差點摔倒。錢哲怒火中燒，以此為借口，氣沖沖地指著張生豪的鼻子說：“你再不把煤爐收起來，我就打電話報警！”張生豪卻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你報警啊，看警察能不能把我抓起來！”

一氣之下，錢哲果真報了警。在派出所民警的協(xié)調下，張生豪同意將煤爐收起來?？闪钊藳]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一周，張生豪竟然又將煤爐拿出來燒水，不過他也收斂了一些，在過道中用木板隔了一個小間，用于放煤爐。錢哲對這個小“茶房”怎么也看不順眼，多次與張生豪理論，張生豪卻充耳不聞。

張生豪搭建的茶房雖然用木板隔起來了，但煤煙仍然四處彌漫。一天，錢哲家來了幾位單位的領導和同事，錢哲將房門開著迎客，結果煤煙很快進入房間。等客人到齊關上房門，整個屋內都是煤煙味。其中一位單位領導抱怨道：“這煤煙含大量的二氧化碳，本來想多喝兩杯酒的，被這煤煙一熏，一杯也喝不下去了?！笨腿说谋г棺屽X哲十分尷尬。

一個小小的茶房竟成了“釘子戶”，警也報過，架也吵過，可始終無法解決。一直不甘心的錢哲苦思冥想，決定對張生豪采取報復行動。一次，張生豪領著單位的兩個同事來家里玩，與下樓的錢哲迎面撞上。錢哲計上心來，故意大聲說：“老張啊，你怎么才回來？剛才你老婆帶了一個男人回來，前腳剛走。你老婆那么漂亮，要看緊啊！”說罷，他不等張生豪回應，徑自下樓走了。張生豪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其實，錢哲知道張生豪的妻子孫倩做保健品直銷業(yè)務，經常領到家里的男人是前來拿貨的客戶。但錢哲卻不管那么多，只要看到張生豪，他就假裝熱情地迎上去，擠出笑容，關照張生豪看好自己的老婆。

不僅如此，錢哲還悄悄將自家防盜門上的貓眼掏空，注意觀察張生豪妻子的一舉一動。只要有陌生男人敲張家的門，他就拍下背影照片。有時孫倩與客戶同時上樓、下樓，他也暗地里拍下兩人的背影照片，然后上傳到微博、微信朋友圈，并配上“迷人的女鄰居招蜂引蝶”等文字。這些照片迅速在微信朋友圈里傳播，一時間，有關孫倩出軌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

張生豪夫婦知道后氣不過，與錢哲理論，錢哲卻冷笑道：“我又沒有指名道姓說你們，鄰居多著呢，咱們這個單元的都能稱為鄰居，你們硬要對號入座，與我何干？”一番話說得張生豪夫婦無言以對。

指桑罵槐：

宴席上鄰居“被羞死”

2015年1月5日，同一單元的5樓鄰居老李過生日，他擺了兩桌家宴，同時邀請了錢哲和張生豪。張生豪見與錢哲同坐一桌，便有些不自在，想換張桌子。但錢哲一把將他拉到身邊坐下，說：“老張，雖然咱們有些矛盾，但鄰居好，賽金寶，冤家宜解不宜結??！”張生豪礙于情面，只得硬著頭皮坐下。

席間，有人借著酒勁兒說了幾個葷段子。錢哲接過話頭說：“女人漂不漂亮，我們說了不算，我覺得最漂亮的女人我們這個單元就有，天天都有不同的男人找上門來呢！”錢哲話里有話，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瞄向了張生豪。張生豪的臉上一陣發(fā)燙，爭辯道：“錢哲，你不要瞎說，找我老婆的男人都是她的客戶，你就別指桑罵槐了！”

錢哲裝著不解地反問道：“我又沒說你老婆。不過說到客戶，這年頭，客戶客戶，上床進鋪，也是司空見慣的喲！”錢哲的話引得一桌人哄笑。錢哲卻沒注意到張生豪的臉色鐵青，非常難看。他繼續(xù)借題發(fā)揮：“老張啊，這年頭男人戴綠帽子也要有資格才能戴上呢，說明你老婆有魅力啊，我想戴還戴不到呢！”錢哲的話又引來一陣哄笑。這時，只聽“撲通”一聲，張生豪突然倒地。看到眼前這個場景，大家都驚慌失措。錢哲也嚇壞了，趕緊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很快，120趕來將張生豪送往鹽城市第三人民醫(yī)院進行搶救。但最終，張生豪還是因受到外界刺激引發(fā)心梗，于當天晚上搶救無效死亡。

孫倩忍著悲痛料理完丈夫的后事。當她得知丈夫的死與錢哲的羞辱有關時，當即決定向錢哲討說法。不料錢哲卻說：“你丈夫是自己有先天性心臟病突然發(fā)病死的，與我何干？”孫倩卻表示，張生豪的心臟病是受錢哲羞辱誘發(fā)的。錢哲拒不認賬：“當時大家都是在酒桌上開玩笑，我又沒有指名道姓說你丈夫，既然你說他的心臟病發(fā)作是我羞辱引起的，請你拿出證據來！”

孫倩自然拿不出證據，但她知道丈夫的死與錢哲的羞辱有密切關系。無奈，孫倩叫來了丈夫的生前好友以及親戚，時不時地就去錢哲家鬧事。可鬧來鬧去，事情仍然沒有得到解決。

孫倩的一位表哥為幫她討個說法，帶著一幫人找錢哲理論，他指著錢哲的鼻子說：“你捕風捉影，說我表妹與人通奸，結果把我表妹夫給氣死了，這事你應該負全部責任?！卞X哲不甘示弱，沖著來人吼道：“你表妹通不通奸我哪知道，我只是跟幾個朋友隨口說了幾個段子，開開玩笑而已。張生豪有先天性心臟病，他的死因也正是出在心臟病復發(fā)上，與我有什么關系？”

吵鬧聲越來越大，而且錢哲動輒就把“通奸”兩個字掛在嘴邊，結果引得前來看熱鬧的小區(qū)居民議論紛紛。有不少人斷章取義地私下議論：“我以為是啥事呢，原來是老婆通奸把老公給氣死了……”

結果，整個小區(qū)的人都認為是孫倩出軌氣死了丈夫。面對小區(qū)居民在背后的指指點點，孫倩如芒在背。她懇求表哥別再幫她出頭了，要不然事情越鬧越大，她的面子就沒處擱了！

幾次與錢哲理論均沒有效果，孫倩也感到身心俱疲。無奈，她聘請了江蘇海華律師事務所的徐海華律師來幫她討說法。徐海華律師接受了孫倩的委托后，多次找錢哲溝通，但錢哲始終避而不見，徐律師多次吃閉門羹。

幾經努力，徐律師終于與錢哲取得了電話聯系。他用誠懇的語氣對錢哲說：“你們兩家是鄰居，可悲劇已經發(fā)生，誰也不愿看到這種情況。孫倩作為這起悲劇的最大受害者，她到你家討說法，你家也難得安寧。我并不是刻意找你的麻煩，只是希望我們能共同努力為這起悲劇畫上一個句號?！毙炻蓭煹恼\意打動了錢哲，錢哲答應先考慮一下，過幾天與他聯系。

專家釋疑：

“羞死人”也要擔責

2015年2月5日，經過慎重考慮，錢哲同意與徐律師見面。當日下午，徐律師應約前往。見面后，錢哲先是對張生豪的突然死亡表示同情，但對于賠償一事，他一口回絕。他向徐律師表述了三個理由：其一，張生豪死于先天性心臟?。黄涠?，他當時只是開玩笑，并沒有指名道姓羞辱張生豪；其三，孫倩手中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張生豪的死與他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錢哲巧妙地將過失推得一干二凈。徐律師也陷入為難之中：罵死人不償命，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從我國現有法律來看，的確沒有對“罵死人”的界定，也沒有專門的法律來參照。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徐律師不甘就此罷休。當面與錢哲溝通不成，徐律師采取了迂回側擊的辦法，即走訪張生豪出事那天同桌吃飯的人。剛開始，那幾個人怕擔法律責任，對徐律師的調查緘口不言。徐律師急了，激動地對他們說：“你們摸著良心想想，張生豪死了，他老婆整日以淚洗面，而且還背上了出軌氣死丈夫的壞名聲，張生豪在九泉之下能甘心嗎？你們都是鄰居，難道對張生豪家的慘劇都沒有一點同情憐憫之心嗎？”

徐律師的一番話，說得幾個人都低下了頭。這時，一位年長者首先開了口：“平時錢哲幾乎不開玩笑，可那天張生豪坐到宴席上后，他卻沒話找話開玩笑，有點不正常?！薄翱刹皇锹?，錢哲說到出軌的話題時，每次目光都落到張生豪的身上，還故意激張生豪搭腔……”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將當天宴席的場景幾乎完整地演繹了一遍，這些話都被徐律師錄了音。徐律師心里明白，通過當天同桌人的證詞，以及錢哲在張生豪生前的種種表現，能夠證明張生豪的死與錢哲有一定的關系！

可與錢哲見上一面不容易，當面調解更是難上加難。為了替孫倩及死去的張生豪討一個說法，徐律師決定走法律訴訟程序。于是，孫倩拿著徐律師代她擬好的訴狀，將錢哲告上了法庭。

3月12日，法院采取不公開開庭的方式對該案進行了審理。法院審理后認為：錢哲與張生豪有矛盾在先，張生豪擅自做了一個“茶水間”，妨礙了錢哲，且拒不改正，張生豪自身存在一定的過錯；導致張生豪死亡的原因系其自身疾病所致，故張生豪對其自身死亡應承擔主要責任；錢哲用語言暗諷張生豪，導致張生豪情緒激動，誘發(fā)心臟病致其死亡，錢哲的行為與張生豪的死亡有一定的因果關系，故應承擔次要責任。遂依法一審判決錢哲賠償張生豪的妻子各項損失的20%，即76327.2元，其余損失由張生豪的妻子自行承擔。

法院判決后，錢哲不服判決，準備提起上訴。為了不激發(fā)矛盾，徐律師再次登門向錢哲陳明利害關系：“既然法院判決了，有了明確的賠償額，再說死者為大，你們兩家又是鄰居，如果再鬧下去，事情永遠沒有盡頭?！?/p>

經過一番勸說，錢哲終于同意接受法院判決，并當著徐律師的面將賠償款交給了孫倩。他愧疚地對孫倩說：“在這件事上我有過錯，我對不起你。”孫倩則哽咽著說：“人死不能復生，希望我們兩家從現在開始能和睦相處……”

羞辱他人致人死亡，是否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記者就此采訪了西南政法大學田進教授。針對此案，田教授分析認為，羞辱與辱罵是同一個概念，“罵死人不償命”這句話是基于大家的一種常識，人是罵不死的。但假若明知他人有心臟病，羞辱后極可能會導致他人死亡的后果，而且在主觀上存在罵人致死的惡意，那么辱罵者則可能構成故意殺人罪。辱罵者是否要承擔責任，民法中一般適用過錯原則，主要是看辱罵者是否存在過錯。如果死者家屬能夠證明辱罵行為與死亡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則辱罵者需要承擔賠償醫(yī)療費、喪葬費、精神撫慰金等民事責任。如果不能證明二者之間存在一定關聯性，鑒于“罵死人”屬于生活中的一種特殊情況，在雙方對死亡后果均不存在過錯的情況下，法院可依據公平原則要求辱罵者承擔一定的民事賠償責任，但無須賠償精神損失。至于賠償責任的大小，主要是看辱罵致人死亡的過錯程度，辱罵行為對死因所占比例。法院可根據具體情節(jié)確定賠償數額。

（文中當事人系化名）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