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鋼琴作品中的“左傳”

胡越菲

2015年6月19日，《中國鋼琴獨奏作品百年經(jīng)典（1913-2013）》（以下簡稱“鋼琴百年經(jīng)典”）新書首發(fā)式暨專場音樂會在上海音樂學院附中音樂廳隆重舉行。當天早些時候，我和“鋼琴百年經(jīng)典”一書的主編、中國鋼琴界的“泰斗”李名強老師，聊起了這套書在編寫過程中的點點滴滴。

故事要從1957年說起。那一年，二十一歲的李名強第一次出國，去捷克斯洛伐克參加“布拉格之春”第三屆斯美塔那國際鋼琴比賽。到了那兒，他見到了布拉格音樂學院的院長，院長問李名強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次比賽的曲目，你都彈完了嗎？”這給了李名強很大的觸動，“如果我沒彈完的話，我來參加什么比賽??？”那時捷克斯洛伐克是中國的兄弟國家，“可是連兄弟國家都對中國那么不了解，對中國人彈鋼琴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那一年的比賽，李名強得了第三名。從那以后，他就立下決心，要讓西方人知道，中國人是“會”彈琴的。

近十年來，中國鋼琴家在世界級比賽上獲得的重量級獎項越來越多，在國際上也漸漸地有了地位?！爸袊藭椾撉?，國際上現(xiàn)在是知道了，可是中國的鋼琴作品，基本上是沒有人知道的?！崩蠲麖娪辛诉@樣一個念頭：向西方人推廣中國的鋼琴作品。2011年，在上海音樂出版社社長、總編輯費維耀的提議下，在香港的李名強與在上海的楊韻琳、巢志玨、姚世真三位老師共同聯(lián)手，開啟了這套“鋼琴百年經(jīng)典”的編寫工作。接著，組稿、錄音、翻譯、編輯、校對等具體工作緊密展開，歷時四年，“鋼琴百年經(jīng)典”終于以譜文并茂、中英對照、音響配套的形式立體化呈現(xiàn)了。

縱觀百年中國鋼琴作品的創(chuàng)作歷程，經(jīng)無數(shù)作曲家的大膽探索、艱苦實驗和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編寫，積累了大量力圖顯現(xiàn)中國風格、中國韻味的鋼琴獨奏曲，并出版了各類中國鋼琴作品集。然而，這些作品集多以作曲家為主線或以作品形式來分類，從未見按作品寫作年代的先后順序進行大規(guī)模整理的出版物?！颁撉侔倌杲?jīng)典”一舉實現(xiàn)了這個“零”的突破，按編年體的方式回顧了整個中國鋼琴創(chuàng)作的百年歷程，精選了一個世紀以來最具時代特點、演奏頻率較高并為大眾所接受的代表作，共包含四十七位作曲家的一百零四首作品，共七個分冊?！霸诓煌瑲v史時期有不同的口號，比如民族化、革命化、群眾化，圍繞著這個口號就會出現(xiàn)一批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不同時代的作品其選材、寫作風格都不一樣，從中可以看到中國鋼琴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基本脈絡，所以我就想到了用編年的辦法，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本幠牦w方式既展示了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又顯現(xiàn)出歷史時代的共性，從而全面呈現(xiàn)百年來中國鋼琴音樂創(chuàng)作道路的發(fā)展歷程，可稱為中國鋼琴作品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梳理工程。同時，“鋼琴百年經(jīng)典”除了目錄以外還有一個索引，目錄以編年為順序，索引以作曲家為主線，使得每位作曲家的作品一目了然，讀者查閱起來也很方便。

目前，市場上關于中國鋼琴作品的樂譜有不少，但基本上是從1934年賀綠汀的《牧童短笛》開始，到改革開放初期為止?！颁撉侔倌杲?jīng)典”的編委們經(jīng)過多方考證，認為中國最早的鋼琴創(chuàng)作應該從1913年趙元任的《花八板與湘江浪》算起，之后還有1923年蕭友梅的《新霓裳羽衣舞》和1928年黃自的《二部創(chuàng)意曲二首》等珍貴作品?？上切┳髌反蠖嘀恢涿?，不聞其聲，從來沒看見過譜子。因此，“鋼琴百年經(jīng)典”的編委們花了好一番功夫，把這些“前《牧童短笛》時期”的鋼琴樂譜挖掘了出來，好讓大家一睹“廬山真面目”。“黃自和蕭友梅的作品采用了中國的曲調(diào)，穿了西方的作曲外衣。有人說這是‘穿了馬褂帶領帶’，就是這種味道”，李名強老師認為，這些作品能讓大家更好地了解到中國人是怎么開始創(chuàng)作鋼琴曲的。

自改革開放以來，各種創(chuàng)作流派欣欣向榮、百花齊放，涌現(xiàn)出了大量不同風格的優(yōu)秀鋼琴作品。將這一時期的新作收集入冊，對中國鋼琴音樂史的梳理具有深遠的意義。除此之外，旅居海外的作曲家努力尋求中西交融的創(chuàng)作模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去國外留學的人，寫的作品就和五十年代的完全不一樣了，既有民族特點，又是現(xiàn)代作曲技術”，他們的作品不是在國內(nèi)出版的，而是在國外出版的?！氨热缡⒆诹粒瑖夂苡忻匿撉偌叶荚趶椝淖髌?，但是國內(nèi)卻不知道，也沒有譜子。還有陳其鋼是梅西安的關門弟子，現(xiàn)在是梅西安基金會、梅西安比賽的主席。他專門為梅西安比賽而寫的作品，是在法國出版的，我們這里也沒有樂譜?！崩蠲麖娤氲剑@些作品應該在這套“鋼琴百年經(jīng)典”里有所體現(xiàn)，所以就和這些國外出版社談版權，“有法國、德國、美國、英國、瑞士等出版社，版權大概也談了一兩年”。因此，“鋼琴百年經(jīng)典”可以說有著地域跨度最大的選曲范圍，向中國鋼琴百年獻禮。

樂譜的準確性與版本向來是鋼琴曲集出版的生命線，“鋼琴百年經(jīng)典”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擁有“最具權威的樂譜版本”，因為其中的每一首作品都盡可能地請作曲家本人親自審定，即使是已經(jīng)去世的作曲家，也請其家屬和曾由作曲家指點過的演奏者對作品版本進行確認。李名強老師還想到，以前的譜子有很多錯。“我自己彈丁善德的《兒童組曲》，樂譜就有很多地方抄錯了。那時丁善德還健在，我就去問他本人，所以我知道哪里對，哪里錯。這次‘鋼琴百年經(jīng)典’里的所有樂譜，我們都請作曲家或其后人確認過，作曲家仍健在的就請他們親自校對，因此樂譜肯定是最權威的?！?/p>

匯編一套鋼琴作品集，尤其是規(guī)模這么龐大的作品集，選曲是一個巨大的難度，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就怕厚了此、薄了彼。很多作品集因此而采取“全部收錄”的原則，但李名強老師希望這套“鋼琴百年經(jīng)典”能有些與眾不同，“取其精華”，所以定了兩個主要選曲標準：第一，在這一百年中演奏得最多、大家都認可的好作品。比如最早體現(xiàn)成熟中國風格的鋼琴曲《牧童短笛》。第二，有一定的藝術價值和創(chuàng)造性，但由于當時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沒有能夠廣泛流傳的作品。“比如桑桐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個時代，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有很多條條框框，桑桐用的手法又是最現(xiàn)代派的，在當時是得不到承認的。但我們認為在1949年能有這樣具前瞻性的作品是非常了不起的，所以也把它收了進來，這就是我們考慮的一個角度?！痹谶@樣的標準下，也許“鋼琴百年經(jīng)典”收錄的曲目不是最全面的，但從整個中國鋼琴創(chuàng)作的藝術高度來看，基本上可以說是不失公允和偏頗的。

說到“百年歷程，百首作品”，其實有一部作品是第一百零一年，也就是2014年“創(chuàng)作”的，而“百首作品”實際上也不止一百首，而是一百零四首，這是否有點不“契合主題”呢？對此，李名強老師表示，“百年、百首”是這個項目的選題初衷，但在實際過程中，面對大量優(yōu)秀的新作，仍然會處于取舍的兩難之中?！拔覀儺斎豢梢試栏竦叵薅ㄒ话偈?，之后再有好的作品就不收了”，但他覺得做事不能這么死板。因此，本套曲集突破了一百首的限定?！拔覀儸F(xiàn)在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一套這么厚重的國家級重點圖書，好作品應該都讓大家看到?！薄颁撉侔倌杲?jīng)典”收了一百零四首作品，李名強老師希望在未來的一百年中，還會不斷涌現(xiàn)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刷新這個數(shù)字，那時，也許將誕生又一套“鋼琴百年經(jīng)典”續(xù)集。

除了突破“百首”經(jīng)典，這套書在時間上也跨越了“百年”。當我們翻開“鋼琴百年經(jīng)典”的最后一卷，會赫然發(fā)現(xiàn)最后一首作品、張朝的《中國之夢》旁邊清晰地寫著“2014年”創(chuàng)作。由于出版的周期限制，本次編委選曲的官方要求是選取截止于2013年創(chuàng)作的鋼琴原創(chuàng)作品。其實，張朝的這首《中國之夢》原本的確創(chuàng)作于2013年，但當他得知他的作品被收入了“鋼琴百年經(jīng)典”后，在幾次校對過程中又對作品進行了大量精密的修改，與原作已有相當不同，因此在最后一次的校樣上，他親筆標注了“2014”。面對這個略有編校差錯嫌疑的問題，編委會也曾經(jīng)提出過異議，改為“2013”或者拿掉這首曲子都不難操作，卻多少有點可惜。經(jīng)過幾番考慮，最終，編委會決定尊重作曲家的原意，保留了作品的真實版本時間，也留住了這首來之不易的作品。作為獻給讀者“最后的意外之喜”，這首《中國之夢》似乎預示著，中國鋼琴的發(fā)展并沒有結(jié)束，中國優(yōu)秀鋼琴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已經(jīng)超越1913年到2013年的時間限定。

音樂是聲音的藝術，要全面了解中國鋼琴創(chuàng)作的歷史，僅有譜、沒有聲是不夠的。“鋼琴百年經(jīng)典”中的所有作品全部配有音響資料，這些音響包含了五十九位近現(xiàn)代知名鋼琴家錄音的版本，如老一輩演奏家寶貴的歷史資料、作曲家本人的演奏示范、經(jīng)作曲家指導的新錄音以及作曲家指定的演奏版本等，所有錄音均力求完美，盡可能符合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演釋權威性的最佳體現(xiàn)。比如陳怡的作品，她說：“你找我姐姐陳敏彈，因為陳敏對我最了解，知道我的作品應該怎么詮釋?！痹俦热珀惼滗摰淖髌?，我們本來打算找鄒翔彈，陳其鋼說：“有一個叫譚小棠的鋼琴家彈過我的作品，在瑞士錄的音?！庇谑俏覀冏鹬刈髑业囊庖?，把錄音給找來了。還有像張昊辰、鄒翔彈的盛宗亮作品，作曲家本人都親自指導過。在音質(zhì)上，編委會反復甄選最好的版本，即使是歷史錄音也進行了精密的修復，因此這一套音響資料本身就具有相當高的收藏價值。此外，為了滿足不需要樂譜的純音樂愛好者，“鋼琴百年經(jīng)典”除了書配碟的樂譜，還特別推出了珍藏版CD套裝，限量發(fā)行一千套。

李名強、楊韻琳、巢志玨、姚世真，再加上上海音樂出版社的領導和三位小編呂沁融、龔琦雁、應書寧，組成了“鋼琴百年經(jīng)典”編輯委員會。大家滿懷熱情、認真執(zhí)著，為著同一個目標而日夜奮斗，在審稿的過程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經(jīng)常充滿了歡聲笑語。姚世真老師腰不好，平日里很少出門，但是為了“鋼琴百年經(jīng)典”，經(jīng)常來出版社，一坐就是一整天。巢志玨老師堪稱編委會的“大管家”，將近八十歲的人了，約了早晨十點到排版廠，她八點就到了。最讓人感動的是，她患有白內(nèi)障，卻一直不肯去醫(yī)院，說要等到“鋼琴百年”出版以后，才定得下心去做手術。

李名強老師非常率性、簡單、真實，身為鋼琴界的大師，卻從不給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他是上海人，特別愛家鄉(xiāng)的風味小吃，尤其對小籠包很有研究，“我來告訴你什么是好的小籠包，皮要薄得透明，看得到湯水，但不能破，不能爆湯”。有一次，小編帶幾位老師去逛田子坊，那天正好是西方的情人節(jié)，到了一家鐘表店，每位老師都買了一塊玫瑰懷表，說要“送給家里的情人”，也就是他們的老伴兒，真是好浪漫、好有人情味。這套“鋼琴百年經(jīng)典”大家雖然都是花了百分之百的力氣去做，但李名強老師深知，其中肯定難免有疏漏，所以，新書還沒出版，他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本本子，打算把書中存在的錯誤都記下來，以便在修訂版中及時改正。

百年紀念、編年體、最權威的樂譜、最權威的錄音、最可愛的編委，所有這些元素加起來，《中國鋼琴獨奏作品百年經(jīng)典（1913-2013）》不愧是一套劃時代的巨作?！半m然它里面的曲目可能和你之前買的書有一些重復，但我覺得它還是相當值得購買的，”說著說著，李名強老師就如數(shù)家珍地翻起了剛出版的新書，典雅的深藏青色封面上透出燙金的標題，“我們的圖書裝訂是法式軟精，不像精裝那么硬，但又完全可以翻平，不像以前的譜子都翻不平，一面翻一面壓。紙張也非常好，不傷眼睛。從內(nèi)容、印刷到裝幀，這套書完全是國際化標準，價錢也不貴，700元人民幣都不到，這要是在國外，單單一本可能就要賣100美金、100歐元了?！崩蠲麖娎蠋熛Ｍ@套最能代表中國鋼琴作品的曲集能夠推廣到國外去，為此早早做好了充分準備，“圖書主要的內(nèi)容，包括作品名、作曲家、演奏家等都是中英文對照的”。

四十七位作曲家、五十九位演奏家、一百零四首鋼琴作品，加起來正好等于二百一十，這象征著二十一世紀上海音樂出版社對中國鋼琴經(jīng)典的百年禮贊。在不久的將來，中國鋼琴創(chuàng)作必將更加鮮活豐滿，中國音樂的百花園會愈加姹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