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發(fā)配的御醫(yī)

朱紹瓊

明武宗時，青州還是片荒蕪之地，很多犯人被發(fā)配此處。這天，一隊新押解來的犯人在軍卒的皮鞭呵斥下，披枷戴鎖緩慢前行，劉安便是其中之一。

劉安不過二十來歲，原本是藥鋪的配藥伙計，因弄錯了藥致人喪命被發(fā)配至此。

前面走來一隊人馬，好像也是押解犯人的。不過令人不解的是，囚車?yán)镄笨恐粋€男人，那男人五旬上下，頭發(fā)整齊，面色紅潤，雖身著囚服，但囚服干凈整潔。囚車頂有涼蓋遮陽，下鋪竹席涼枕，犯人靠在枕上打盹，不像囚車倒像是老爺坐轎子。

牢頭馬一開一改兇態(tài)主動讓道，恭敬地向那犯人道：“陸明先生，您先請?！避囍腥藧劾聿焕淼剜帕艘宦??？磥磉@個囚犯一定大有來頭，非尋常之輩。

天氣悶熱，劉安突然撐不住栽倒在地，馬一開上前揮鞭就打，大罵他不知死活的東西。

囚車?yán)锾芍年懨鞅犻_眼睛：“住手，讓我看看?！鼻糗囃Ｗ。R一開不敢多言，畢恭畢敬地閃到一邊。

陸先生下來，查看劉安的眼皮和舌苔，一旁押解他的人急了：“先生別為這無名小卒耽擱時間了?？熳甙?，老爺還等著您呢?！?/p>

陸明只當(dāng)沒聽見，他檢查了劉安的脈象，又在他身上聞了聞，對馬一開說：“他中了熱暑，不能再走，不然就會死。”

雖然馬一開一直不把犯人的命當(dāng)回事，但此前死了一些有來頭的囚犯，已把囚犯家屬惹怒。馬一開不想多事，罵罵咧咧把劉安扛到了馬上。

劉安感激地望了陸明一眼，這人真是仙風(fēng)道骨，還有一副熱心腸。

劉安在青州待了幾天，知道了不少關(guān)于陸明的事情：陸明在青州大名鼎鼎，因為他本是皇宮太醫(yī)院一流的太醫(yī)，人稱“回春陸”，可是五年前，因為沒保住皇后的龍?zhí)ィ疟话l(fā)配到此。

青州荒涼落后，沒什么像樣的郎中，陸明到青州后，沒多久就成了當(dāng)?shù)匾粚?，上至官僚，下至黎民百姓，都曾受惠于他。別說一般軍卒，就是青州守備，也對陸明客氣三分。守備大人有頭風(fēng)病，每隔半月就要請陸明去扎針才能緩解痛苦。

劉安也學(xué)過醫(yī)，可惜只會些皮毛，他對陸明十分仰慕，希望能與他結(jié)識，可是人家陸明身份地位特殊，從來不和犯人們一起做粗活，住好的吃好的被伺候著，跟劉安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哪那么容易見到。

這天，劉安和一群犯人在石料場挖料，不遠(yuǎn)處的坡上，陸明背著背簍在地上搜尋，好像在采藥，周圍的軍卒也不管他，任他來去自由。

劉安靈機(jī)一動，他大叫一聲栽倒在地，果然，招來了不遠(yuǎn)處的陸明。陸明一把劉安的脈，就面露疑惑，劉安趁機(jī)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陸明更加疑惑，他面不改色地說：“這位小兄弟氣血兩虧，體力已經(jīng)不支，我?guī)У揭贿吶プ屑?xì)看看。他這病只怕你們以后也會有?！睅ё咭粋€不中用的犯人，只憑陸明一句話。

在陸明窗明幾凈的“囚室”里，等抬的人散去，陸明對躺在床上的劉安笑道：“起來吧，不要裝了。”

劉安趕緊翻身下來，跪倒在地向陸明磕頭：“多謝先生，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陸明說：“上回中暑，這回裝暈，你可是處心積慮想要結(jié)識我？”

劉安忙畢恭畢敬地說：“上回裝中暑，是實在走不動了。這回是真正仰慕先生大名，想向您學(xué)醫(yī)，治病救人。”

陸明哈哈大笑：“我早聞到你身上的藥味了，藥味已滲入皮膚，可見學(xué)醫(yī)時間不淺。也好，我正缺個幫手?！?/p>

就這樣，劉安成了陸明的跟班，跟在他身邊給他打雜。干活的囚犯不缺，缺的是能治病救人的郎中，獄卒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牢頭馬一開還特意關(guān)照劉安和陸明住在一起。

幾天后，青州守備派人來請，又到了扎針的時間。陸明帶上劉安來到守備府，陸明給守備扎針，劉安就在一邊觀看，看得十分認(rèn)真。

兩炷香的工夫，診治完畢，守備客氣地將陸明送了出來。走出守備府，劉安悄悄問陸明：“先生，守備大人的頭痛病完全可以根治，您為何每半月來一回，莫非有其他原因嗎？”

陸明笑而不答，連黃毛小兒劉安都能治的病，以陸明這“回春陸”的醫(yī)術(shù)當(dāng)然更不在話下，他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玄機(jī)。

劉安見先生不答，不敢再追問，只悄悄跟隨著他，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也學(xué)著揣摩他的心機(jī)。

這天，牢頭馬一開來找陸明，原來是他新娶了婆娘。馬一開前面休了幾任妻子，都是因無法生育，這新婆娘過門一年肚子也沒有動靜，便來討生子經(jīng)。

陸明把馬一開上下打量了一番，說：“若要生子，需得借種。”什么叫借種？就是讓婦人跟其他男人媾和。馬一開好容易弄明白了，臉漲得通紅，罵著離開了，要是其他犯人，他不用刀剁了才怪。

陸明有他的道理，幾任妻子都無法生育，當(dāng)然不是女人的毛病，而是男人的毛病了。

劉安小心翼翼地問陸明：“先生，據(jù)說有一種能讓婦人一胎即生子，并能保不滑胎的妙方，您是有名的太醫(yī)，又最擅長婦人之病，您沒有這方子嗎？”

陸明狠狠瞪了劉安一眼：“生兒生女是天意，我哪來的方子？你又沒有成親，關(guān)心這些事干什么？”

陸明采藥看病有時不帶劉安，留他在家里整理藥材，劉安得閑便翻閱陸明案頭的行醫(yī)筆記，倒也受益匪淺。

轉(zhuǎn)眼劉安跟隨陸明兩個月了。這天，馬一開來向陸明報喜，說是宮里來人探問他的情況，若是在這里表現(xiàn)良好，就行大赦召他回宮。

劉安高興地說：“太好了，先生終于可以免于牢獄之災(zāi)，能回家和家人團(tuán)聚了。”

可是陸明面色陰沉，一點也不高興，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陸明在青州是再世華佗，表現(xiàn)哪能不好呢？大赦召回的事本來十拿九穩(wěn)，不料卻在守備大人那里卡了殼。“無用怠懶、不思悔過、聚眾打架、言詞放浪”等詞都加到了陸明身上，按守備大人所言，起碼還要加刑五年。

來探問陸明的官員臉一沉：“陸明是太醫(yī)院回春妙手，從無這些惡習(xí)，想召他回去的是陳貴妃娘娘，你須得改了這些卷宗?！?/p>

守備說：“實在沒辦法，陸明行為太過惡劣，放過他真是天理難容，只怕被他害過的苦主會上京告狀，到時讓陳娘娘為難?！眅ndprint

在陸明的卷宗里，居然有五條“強(qiáng)暴良家婦女”的記錄，那些被“欺負(fù)”的良家婦女供狀、筆錄一應(yīng)俱全。聽五個苦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陸明的罪行，官員礙于王法，無可奈何只得離開，把陸明繼續(xù)留在這里受“刑”。

得知自己被留下，陸明不悲反喜，開懷暢飲起來。他喝到半酣，對劉安說：“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老拖著守備的病了吧！守備現(xiàn)在離不開我，我要走了，他的頭痛病怎么辦？”

難道陸明不想離開？這青州荒蕪之地，哪個來了不想走？和家人又無法團(tuán)聚，陸明莫不是傻了？

可能是先生在這里沒有受苦，還被別人當(dāng)菩薩供著，時間久了變麻木了，劉安決定勸勸他：“先生，貴妃娘娘插手此事，您這回大赦回去，極可能重新回到宮里當(dāng)太醫(yī)，您這身醫(yī)術(shù)在那里才大有用處，在這小地方委屈您了，何況和師母也無法團(tuán)聚?！?/p>

陸明哈哈大笑猛灌幾杯，醉意更濃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宮里錦繡繁華，其實是地獄，這里雖然蠻荒，其實是天堂?！?/p>

武宗皇帝三十多了，只有兩個公主，一直沒有兒子，皇妃們懷了孕多半會半路流產(chǎn)，就算生下兒子也會夭折?；叔鷤儼驯Ｗ↓?zhí)ギ?dāng)成了第一重任，精于治療生產(chǎn)育子之病的陸明就成了娘娘們利用的對象，連皇后和最得寵的陳貴妃也對他青眼有加。

偏偏，皇后好不容易懷上的龍?zhí)ツ涿罨颂?，她一怒之下，把?fù)責(zé)診治的陸明發(fā)配到了青州。

劉安不解地問：“宮里什么藥材都有，還有您這樣高明的太醫(yī)，為什么娘娘們連個孩子都保不??？”

陸明長嘆一聲，原來，宮里的后妃一心盼龍子，又害怕別人先生龍子，就想方設(shè)法使詭計令其他后妃滑胎或龍子夭折，才搞得武宗皇帝三十多歲了，還是一個兒子都沒有。

陸明嘆息道：“伴君如伴虎，在宮里表面光鮮，實則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刀山火海萬劫不復(fù)，還是不回去的好，你師母會明白我的苦衷的?！?/p>

陸明喝多了酒呼呼睡去，劉安獨對燭光后背冒汗?；蕦m是皇權(quán)重地，也遍布陰謀詭計，誰知道一腳踩上去是錦繡前程，還是人間地獄呢？劉安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叔父。

劉安正在發(fā)呆，外面?zhèn)鱽砣暪方?，他跑出去一看，正是馬一開。

“你跟著陸明好久了，搞到生子秘方?jīng)]有？華妃娘娘剛查出懷了龍種，陳貴妃娘娘催得緊，她說再給你二十天時間，再不想辦法，你叔父劉太醫(yī)就要遭殃了?！?/p>

劉安回頭看看正熟睡的陸明，慌慌張張拉著馬一開走了。

其實，劉安是從宮里派來的，他是太醫(yī)劉東良的侄子，自小學(xué)醫(yī)，他此次以發(fā)配為名來青州，就是為了接近陸明，搞到他的生子保胎秘方。生個健康的龍子，是后宮女人的頭等大事。

陳貴妃想召陸明回去為她效命，可她畢竟不是皇帝，得找個合理的理由，偏偏被守備給擋了回去。她只好等劉安偷來秘方了，牢頭馬一開也是她的人。

一年前，劉太醫(yī)因為沒保住陳貴妃的龍?zhí)?，降職三等，戴罪留用。陳貴妃說了：若劉安從陸明處找來秘方，她就放過劉太醫(yī)，對其既往不咎，不然老賬新賬一起算。自小被叔父撫養(yǎng)長大的劉安哪能不急？現(xiàn)在情敵華妃有了孩子，要是真生個龍子，陳貴妃得寵的日子就沒了，怎能不催劉安？只有二十天時間，去掉青州到北京路途上的時間，實際只有幾天了。

陸明還在大睡，看來到明天也難以清醒，他到底有沒有生子秘方呢？劉安眼睛溜到了他的行醫(yī)筆記上，心想：叔父醫(yī)術(shù)高明，說不定能從里面看出些什么。他揣起行醫(yī)筆記，趁星夜往京城趕，這里的獄卒都被馬一開收買，劉安通行無阻。

天光大亮?xí)r，劉安已走到青州邊界。他在路邊打尖吃飯，隱隱聽到街邊路人說到劉東良長華妃短的。劉安一驚，忙向那路人打聽。那路人是剛從京城來的，親戚在宮里做事，知道不少內(nèi)幕。

“劉東良膽大包天，居然敢向華妃下毒令其滑胎，只可惜查不出幕后主使是誰，劉東良自己上吊死了……”

劉安頭嗡的一下差點兒摔倒，布包里偷來的行醫(yī)筆記滑落在地上。一定是哪個皇妃為保地位，指使叔父行兇，極有可能是陳貴妃，也可能是任何一個皇妃，身為奴才的御醫(yī)根本身不由己。

劉安想起陸明的話：“在宮里表面光鮮，實則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刀山火海萬劫不復(fù)，還是不回去的好?！?/p>

劉安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回到陸明那里，陸明若無其事地在給百姓治病，壓根沒看他一眼。衣著襤褸的百姓對陸明千恩萬謝，有的還送來雞蛋、豬肉，視陸明為神靈。此番情景真和宮里截然不同。

劉安留了下來，專心幫陸明行醫(yī)救人。有一日他問陸明：“先生，您真的有生子秘方嗎？為什么不傳于世人？”

陸明感慨地說：“哪有什么生子秘方，那不過是想害我的同僚強(qiáng)加于我的，宮里的娘娘相互傾軋，心疾難除，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再高也無回天之力，還會把自己也搭進(jìn)去?！?/p>

劉安下定決心留在青州，不再回宮中那是非之地。時日不久，他也成了青州名醫(yī)，比陸明的名氣還大。他懸壺濟(jì)世、治病救人，造福當(dāng)?shù)匾环桨傩?，活到九十多歲才壽終正寢。

選自《民間文學(xué)》2014.6

（段明 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