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童年

梁慧

為了與國際接軌，現(xiàn)在當?shù)亟^大多數(shù)工廠都已取締童工，也都在入口處醒目地貼上“拒絕童工”字樣。可這些孩子哪兒去了呢？從前他們至少還能學(xué)門縫紉手藝，現(xiàn)在卻只能去黑磚窯扛磚頭。

一

瓦赫迪最近有些郁悶。

作為NGO組織“穆斯林救助會”巴基斯坦區(qū)負責人，瓦赫迪最近正力推一項幫助失學(xué)兒童重返校園的項目，但這個項目卻在家長那兒碰了釘子。當他興沖沖地向他們介紹怎樣給孩子找學(xué)上，并保證不用他們掏一分錢時，家長們卻沒有一個感興趣。

“上學(xué)有什么好呢？上完學(xué)，還不是一樣找不到工作？既然這樣，不如讓他們從小就去干活吧！”

“我也沒上過學(xué)，不一樣活了這許多年？讀書識字，有個啥用嘞。”

瓦赫迪只想一拳揍過去。

跟瓦赫迪見面，其實是想要了解更多有關(guān)巴基斯坦童工的信息，尤其是數(shù)據(jù)。對于巴基斯坦這樣一個“失敗國家”，指望從政府那里得到準確數(shù)字，簡直是天方夜譚。據(jù)說巴基斯坦上一次對童工數(shù)量的統(tǒng)計，還是在遙遠的1996年。當時政府給出的數(shù)據(jù)是380萬，但很多人都覺得這個數(shù)字過低。

“統(tǒng)計數(shù)字最靠不住”，長期致力于保護兒童項目的伊姆蘭·沙米對我說，“不能只是計算注冊在案的企業(yè)和工廠，街頭找零活的，私人作坊里打工的，還有田里干農(nóng)活的，這些孩子都屬于童工范疇?！卑凑找聊诽m·沙米的估計，把所有這些加起來，巴基斯坦現(xiàn)存童工數(shù)量在800-1000萬左右。這個數(shù)據(jù)與一些國際組織估算的數(shù)值相差不大，常年位居世界童工排名表TOP10。

“就算參照官方的數(shù)據(jù)，1996年巴基斯坦人口不過1.3億，在全部4000萬5至14歲兒童里，童工占比率約10%；而現(xiàn)在總?cè)丝谝呀?jīng)接近2億，童工現(xiàn)象可能稍微好了點兒，但整體上差別不大，你自己算算看?！?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3/18/jjxx201513jjxx20151356-1-l.jpg" style=""/>

我當然不會去算，原因有二：

第一，數(shù)學(xué)不好。高考150分滿分我只考了97分，但已是個人最佳。

第二，算出來也不權(quán)威。

二

在巴基斯坦，童工其實到處都是。

在你等紅燈時，會有五六歲的孩子跑過來強行給你擦車窗，盡管擦完之后可能更臟，總歸是有償服務(wù)。必須承認，大多數(shù)時間我對他們也很不耐煩，但偶爾想想，這些靠勞動賺錢的，總比那些上來就伸手要錢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長相卻似歪瓜裂棗的人妖們，要好得多吧。

外出去采訪，碰上臨時雇的司機，總會一聲不吭地突然停在露天茶館前，怎么催都沒用，“喝茶時間到”。熬奶茶這種技術(shù)活一般輪不到未成年人，但端茶過來的往往是個頭才到你腰間的孩子。服務(wù)態(tài)度絕算不上好，一個不小心，塞滿泥垢的指尖可能就沒入奶茶里，也不覺得燙。

要是起得夠早，去市郊的水果批發(fā)市場轉(zhuǎn)轉(zhuǎn)，更能看到幾十上百號勞動兒童們。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搬運工，將一個個麻袋裝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極限，在不同攤位之間穿梭。生產(chǎn)工具的不同，這時就直接體現(xiàn)在勞動成果的差距上：手推車總比徒手好，但要是家里有輛驢車或馬車，絕對秒殺眾生。

三

有兩個孩子，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個是12歲的普什圖孩子卡西姆·汗。

那天我們其實是在采訪回來的路上，遠遠就看到幾個孩子，在路邊的工業(yè)廢料里挖著什么，鐵鍬比人高。帶頭的正是卡西姆，其余4個是他的弟弟。他們正在這堆工業(yè)廢料里揀廢鐵，揀出來之后拿去賣錢。

揀一天大概能賣300到500盧比。這個數(shù)字其實不算低——取一天平均值400盧比算，一個月要是工作25天，那就是10000盧比。10000盧比大約是100美元，基本相當于伊斯蘭堡一個出租車司機的月收入。

“可刨去份子錢，就不剩下多少了?！笨ㄎ髂汾s緊給我算了這樣一筆賬：在這里揀廢鐵，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揀的。每次過來揀廢鐵，都得先給廠主交300盧比，算是“份子錢”，不交就不讓揀。所以，卡西姆兄弟五個干一天，收成好的時候能賺到200盧比，不好的時候，可能一分錢都賺不到。

但工廠主再黑，卡西姆也舍不得走開。在街頭擦過車、賣過花、還揀過垃圾的他，比誰都知道這份“工作”的來之不易。

第二個是11歲的旁遮普孩子哈姆拉。

哈姆拉來自旁遮普省，從伊斯蘭堡走高速去拉合爾，開兩個小時左右，路邊一小村就是他老家。9歲的時候哈姆拉就離開老家，告別父母，一個人來伊斯蘭堡闖蕩。先是在摩托車修理廠干了一年，隨后來到一個汽車修理廠。說是汽車修理廠，其實就一露天作坊，老板手底下一共4個工人，3個成年人，1個孩子。

哈姆拉的角色相當于學(xué)徒，一邊跟著老板學(xué)修車，一邊干些雜活。老板管他吃住，但沒有固定工資。隔上十天半個月，老板會給他800或者1000盧比，算是工錢。

哈姆拉對這份工作感到相當滿足，能賺錢不說，還能學(xué)門手藝。他很慶幸當時果斷做出輟學(xué)來打工的決定，并且，哈姆拉反復(fù)向我們強調(diào)，是他自己的主意。問他為什么，哈姆拉的回答相當成人，他說他知道，在這個國家，就算你大學(xué)畢業(yè)，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既然如此，還上個什么學(xué)！

老板告訴我們，哈姆拉很聰明，過不了幾年，哈姆拉就可以像他一樣，坐在陰涼地兒，指揮起新來的孩子。

“這孩子有出息！”

如果一切順利，再過幾年，哈姆拉或許真的可以像老板說的那樣，成為一個合格的技師。一般的活，盡可以交給新來的學(xué)徒去做，只在難度較高的時候，才會親自出手。這是哈姆拉給自己設(shè)計的光明未來。

而卡西姆·汗還看不到這種未來。他暫時還只能日復(fù)一日地尋找廢鐵，每天保證上交300盧比，盡可能保住這份“工作”。如果有可能，爭取早點兒給最小的弟弟買雙合腳的鞋。

四

“其實我也能理解那些父母的想法，”瓦赫迪逐漸冷靜下來，“說實話，就算我把那些孩子送進學(xué)校，我也不知道他們將來會怎樣。上幾年學(xué)，然后接著去打工嗎？”

所謂知識改變命運，對于這個60%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國家來說，未必完全適用。伊姆蘭·沙米也同意，貧困是導(dǎo)致童工泛濫的根源，在全國過半人每天生活費用不超過2美元的情況下，怎樣讓全家人不餓肚子才是第一位，什么未來什么理想，在吃飽飯面前都不值一提。

兩個人不約而同提到錫亞爾科特，“足球制造之都”。傳統(tǒng)上錫亞爾科特手工縫制足球的手藝，都是師傅帶徒弟，一代一代傳下去的，孩子們很小就跟著師傅學(xué)手藝，長大了才能獨擋一面。但是當錫亞爾科特與國際體育巨頭合作，在世界上足球生產(chǎn)版圖上占據(jù)重要地位，“童工”就成了他們的死穴。“世界杯決賽用球竟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手工縫制”，對于這種可能，不僅體育廠商搖頭，國際足聯(lián)也堅決說不。

為了與國際接軌，現(xiàn)在當?shù)亟^大多數(shù)工廠都已取締童工，也都在入口處醒目地貼上“拒絕童工”字樣?？蛇@些孩子哪兒去了呢？從前他們至少還能學(xué)門縫紉手藝，現(xiàn)在卻只能去黑磚窯扛磚頭。

他們恨死了“不許雇童工”。

（作者系CCTV駐巴基斯坦伊斯蘭堡記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