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木寺不再是若干年前那個小鎮(zhèn)了。
我猶記得鎮(zhèn)上那條曾經(jīng)靜謐的小街,泥土路、兩溜兒平房,房子外是一米來寬的白龍江,江上搭一木板,走幾步,就跨了江。屋子有后院,家家園里種著綠油油的菜:小白菜、蘿卜、芫荽、辣椒,門簾兒一閃就能看見。后院門外也分過去一綹兒白龍江,幾個女人在水里洗紅皮的小蘿卜,眼饞,要一個,冰糖脆。安多達(dá)倉寺和格爾底寺圍著郎木寺的北面和西面。沿著郎木寺的小街往東,上了公路一直可以到蘭州。南面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瑪曲縣。
這次就是從瑪曲到郎木寺,翻過一座座山,穿過一片片沒有人煙的草地,一進(jìn)到小巧繁華人流熙攘的郎木寺,每次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安多達(dá)倉寺在白龍江北面,屬于甘肅,格爾底寺在白龍江南面,屬于四川。甘肅和四川隔著一個小橋。先前,橋很舊,豬啊、雞啊、狗啊,和人一樣,在甘肅和四川之間,你來我往。
“郎木”的意思是“藏在虎穴里的仙女”。后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個小鎮(zhèn),越來越多的人來看它,鎮(zhèn)里的居民也越來越開心,沿街人家都換了門臉兒想法子掙錢,不在沿街的就改換門庭,把家變成旅館,歡迎很多很多的人來住。
所以,郎木寺漸漸少了自己的味道。東南西北的人,中國人外國人,各樣氣息充滿了郎木寺。我就格外想念初次看到的郎木寺。那大約在六七年前,那些天,總到那個叫“江邊小館”的小店吃飯。小店其實是一個家,女主人迎著我們幾個進(jìn)去,和家里人吃一樣的飯。我們在院里吃剛出鍋的清水煮牦牛肉、才從園子里摘的小油菜,天上大星星一閃一閃。再一次來時,這家已不在了,木門緊鎖,說是去外地做生意了,隔了門縫看,園里竟還長著幾株青菜。去了另一家叫“李燕飯館”的店,店主三十來歲,很清秀,麻利地做來飯菜,然后,兀自在一邊織毛衣,眉頭憂傷地蹙著。屋外落著很急的雨,地上的雨珠濺到窗玻璃上。她不時抬頭看看窗外,是初秋了,寒意從地上升起來,我和好友呷了幾口白酒,夸她的菜川味很正宗,她舒展了些眉頭,笑笑,又低著頭織毛衣。小店里就三個女人,我們還是不時看她。忽然她說,真羨慕你們。她說她孤身在這里,心里越來越?jīng)隽恕K龔乃拇薜竭@里,第二年,她的愛人就走了,他在郎木寺的家人都不認(rèn)她,七年過去了,她說她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她再不想等他、要回四川了。她的母親孤單地去世后,在鄉(xiāng)下給她留下了一個荒蕪的院落。
想起那個落雨的晚上,就覺得在郎木寺多了個姊妹。
這次去,李燕飯館果然不在了,鄰居說李燕回老家了。站在那里,還盡想著她的樣子。
整個郎木寺街旁都在修建樓房。正蓋的三四層小樓,把街道壓迫得十分逼仄。樓的外墻大都貼了亮閃閃的馬賽克。只是泥土的街面沒人管,也依舊沒有路燈,到了晚上,高一腳低一腳不平得厲害。
就不想再在這里待了,可是天色已晚,沒了回去的車。慢慢徜徉進(jìn)了路邊的格爾底寺。踅進(jìn)無人走的小路。余暉在路上打著光影,偶爾走出一個紅衣喇嘛,夕光里的背影,格外沉靜。這時,看到一個荒僻的老經(jīng)堂,圍墻有幾截塌了,露出一排閃著陳舊金光的轉(zhuǎn)經(jīng)筒。門扉低矮,但一眼就看到經(jīng)堂正面的彩繪墻畫,艷麗的色彩、華美奪目。跟著一個和藹的老喇嘛轉(zhuǎn)經(jīng),再看他虔誠得五體投地,之后他說,這個經(jīng)堂已經(jīng)300多年了,樓閣上有活佛的肉身。矮矮的經(jīng)堂像很老的人,在時間里慢慢地陷進(jìn)泥土里去了。仔細(xì)端詳側(cè)墻的一幅壁畫,一棵結(jié)滿果子的大樹,樹下一頭白象,象身上騎著一只猴子,猴子身上一只白兔,兔子身上落只飛鳥。老人說這是世間萬物的回環(huán),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大,長生的樹到樹下的白象,再到小小的飛鳥。那只猴子乳房飽滿,大約子嗣旺盛,該是人間的一環(huán)。轉(zhuǎn)經(jīng)筒旁的墻縫里擺了很多油光發(fā)亮的小石子,轉(zhuǎn)一圈經(jīng),撥過去一個石子,和這轉(zhuǎn)經(jīng)的人一樣,這些滑亮的小石子上也有一圈一圈的時空輪回。
院里院外,荒草萋萋,回頭看,那墻畫依舊簇新、艷麗奪目,仿佛時間在那里停著。矮矮的閣樓,閣樓上還有小小的窗,活佛從那里可以眺望到什么呢?
再沿原路走回去,在一處院門口坐下。正是一天里由亮到黑最昏昧不清的時候,坐在一塊兒青石上側(cè)耳聽,院里正在誦經(jīng)。在藏地,我很喜歡這聲音,低沉到胸腔里,深厚,卻不沉悶,甚而有著穩(wěn)穩(wěn)的穿透的力量,回響到很高很遠(yuǎn)。不知他們在念誦什么,只知這聲音干凈宏大,像罩在郎木寺上空墨玉一樣的天。
將出寺院時,又被一大片喧嘩引過去。喇嘛們在辯經(jīng)。上百個紅衣喇嘛,在空地上,分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在辯論。雙手擊掌,竭力地述說、傾聽、辯解。好像有太多糾纏不清的問題。天黑下來了,這里熱氣騰騰。后來知道了,兩手相擊,是說世間一切都眾緣合和、一切又稍縱即逝,“啪”的一聲,擊醒心中的慈悲和聰敏……
內(nèi)心有些歡喜,對郎木寺有了新的記憶。
格爾底寺是白龍江的發(fā)源地,我深記它源頭的樣子,山腳下,一汪清清的水,水面冒著水泡,那就是初生的白龍江。后來它分成幾綹路過郎木寺鎮(zhèn)的時候,已可以發(fā)出有力的嘩嘩的聲響。記得第一次住郎木寺,夜里,竟被水聲吵醒,拉開窗簾,一盤滿月靜靜地掛在郎木寺的天上。風(fēng)掃地、月照燈、江水低唱。想起白龍江流到隴南時,已劈出了開闊的山谷。
那一次住一家藏人開的旅館,初秋,晚上很冷,屋子通著一截粗粗的暖和的煙囪。離開郎木寺那天清早,找不到英俊的藏族主人,說是在睡覺,要給他付店錢,敲不開門,好不容易叫醒他,他滿臉不高興,說是打擾了他做的夢,要我們把錢放在窗臺上?,F(xiàn)在想來,還老想笑。這次還住這里,盡管這里已幾易其主,樓已很舊,外墻的馬賽克掉落了很多。還是像先前那樣氣喘吁吁地上樓,要了向街的小屋。拉開窗簾,窗下的清真寺在夜色里顯著安靜的輪廓,邦克剛剛響過。往遠(yuǎn)望,可以看到安多達(dá)倉寺的全景、層層殿閣,后面,有蒼翠的山坡,云朵棉花一樣,軟軟地落在草地上,一直往上,那里是天葬臺……
可惜人們連寺院的名字都懶得記了,街邊銀店里一個叫拉木甲的手工銀匠說,這兩個寺院要改叫青海寺院和甘肅寺院了。拉木甲是一個面膛黝黑的長發(fā)小伙子,他挑出一小顆紅珊瑚,切成兩半,鑲進(jìn)銀絲,做成兩枚一模一樣的戒指。他說他很愛現(xiàn)在的生活,他一邊做戒指,一邊大聲唱著歌兒。后來,我和朋友一人戴走一枚他做的戒指,現(xiàn)在,兩枚戒指一北一南相隔千里,但上面都有拉木甲那天晚上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