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fā)給我一張畫,名叫《閨蜜》。畫中的女孩正是青碧和若梅。兩個女孩似乎正在專心地看譜彈琴,但她們的視線并不在一處,而青碧一手撫著琴鍵,另一只手正準備去翻樂譜,一幅親愛的閨蜜場景躍然畫上。
這是她畫作里我最喜歡的部分。她講自己對那兩個人的感覺畫進作品里。她夸張了她們的頭發(fā)的金黃色,在頭像后面她不畫小屋的普通墻壁,而用調(diào)配得極為豐富、極為強烈的藍色涂出無限深遠的背景。由于這種單純的配合,使金黃色頭發(fā)的頭部,在這豐富的藍色背景上發(fā)光,像星星嵌在深沉的碧空中。
她的靈感來源于梵高。女孩和鋼琴就像是速寫的草圖,但這正是這幅畫的魅力所在:去掉那些多余的物質(zhì)炫耀,兩個女孩才成為真正中心和主題,更為生動。
她叫秋葉?,F(xiàn)代畫家。北京人。
她學過哲學、寫過詩歌的女孩,畫作夢幻而憂郁,浸滿了來自時光深處的鄉(xiāng)愁:胡同里的童年、明媚的陽光、身著八十年代服裝的少年和雨后田野的味道……
她毫不掩飾地講,某種程度,她是一個缺乏愛的人。因為八歲那年,父母離異。她把很多的情緒放在繪畫上。當父親發(fā)現(xiàn)她的畫畫天分,找了名師去栽培她。
老師教她中國畫。要她研習清代畫家余,她都熟記余工花鳥、蟲魚,擅長院體畫,用筆工整,設(shè)色艷麗,構(gòu)思巧妙,能別出新意。寫實功力深厚,所作翎毛、蟲魚具有質(zhì)感和動感,栩栩然。傳世作品有《端陽景圖》軸,絹本,設(shè)色,描繪菖蒲、蜀葵、蜻蜓、蟾蜍、青蛙等自然景物,筆法挺秀,構(gòu)圖簡潔,野趣橫生。
在名師調(diào)教下,她畫出的高山樹林,煙雨金陵,古人閑情。一只大刷,豪邁之下,就是纏綿的落雨,胸懷自然,柔情萬里。
但她偷偷學梵高。她喜歡過度濃烈的東西。她也喜歡莫奈,天地間的歡欣,像有人在唱贊美詩,伴著簡單的風琴。兩座雪山之間,金光四射,人不能正視,卻能想起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她突然想起的,是童年時被父母寵愛的幸福心情。
講完,她仰著頭,怕眼眶里的淚破掉。
她從梵高與莫奈身上,感悟到人要打開自己的感官,遵從自己的心,而不是頭腦,才能碰觸到自己的生命信息。簡單的事物中包含著某種像海一樣的崇高偉大,他讓這些日常之物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張力。她講,她總是不停地散步,熱愛自然,這是了解藝術(shù)的真正方式。
她講自己每次進入繪畫前,要等待,那些人世間小事暫時擱淺褪去,慢慢像蛻皮一樣,出來一個新的靈的思想。這個漸入的過程十分重要,就像寫毛筆字前的潤筆。繪畫的過程就是審美修煉的過程,是從紛亂的景色與人物里取舍,重新組合美,也是視覺、感覺、內(nèi)心世界的具體體現(xiàn)。
繪畫這行不講中間狀態(tài),人們要么說,這是神童,要么說,他純粹是個廢物。不會有人說,他這個人有出息,人還算聰明,如果下工夫,十年以后會……可惜,沒有人說這種話。
她也有她的苦惱。
她講自己常常會感覺深度低落,無法動彈,如困入冰窖。有一次躲在麥當勞嚎啕大哭。有誰丟根繩來搭救?可她很快又從這種低落中掙扎出來。因為她明白其實誰都明白丟繩來搭救都沒用。人生總在患得患失之間。
在我看來,她有錚錚鐵骨,對于人生只有一個原則——我走我的路,我走的是我的路,閑雜人等,與你何干?干脆利索自我,逍遙游。
有時,我和秋葉在城市散步,她突然停下來說。“嘿,看,這是你喜歡的?!钡拇_,那就是我想要的風景。有時她開車到荒無人煙的地方,我會提議,“停下來吧,這是你喜歡的?!蔽覀冎辣舜怂矚g的,也會喜歡彼此給予的禮物。
一日,去咖啡館的途中,有風吹起。平日里貌不驚人的油紙袋忽然被吹入天空,它們抓著這一線機遇,曼妙群舞,盡情打破它們平日里蘊藏的一面,是包裝的笨拙的不自由的一面,而此時此刻它們是自由的。等風一停,它們又回到地面,乖的定的,奄奄一息的??墒墙褚刮矣^看了它們的舞姿,肆意,奔放,忘我。她指著油紙袋講,你瞧,那是它的生命力。
我們相互發(fā)簡訊,我把我寫的給她看——我把窗臺前的綠地稱為小口森林。每日出門或回家都要在森林里走一走。傘形科的小花里調(diào)入了初夏的綠,和各種濃淺的綠互生互長…初夏的小口森林,像個少女,鑲嵌著各種樹葉細致的紋理,以及蕾絲小花邊兒。微風一來,露水的濕,草木的香,迎面而來,清涼又光滑的空氣,讓這顆偶爾脆弱的心臟發(fā)出淺淺的嫩芽。
她用畫筆畫世界,我用鋼筆寫世界。
有一天夜里,我們朗讀詩的部分,她讀到——那時我們有夢,關(guān)于文學,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我們干對著蒼穹,齊聲講道:“顧城,干杯?!?/p>
其實沒有什么是真正特別的,那只是生活而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