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談柳如是詩詞之情感與意象

摘 要：

借助明末清初歷史背景，以對柳如是影響最為深刻的兩段情緣為線索，對其不同時間段的詩詞尤其是“楊柳”意象進行賞析，逐步感受柳如是的情感變化和升華，以美的眼光來欣賞這位秦淮八絕之首的性情中人。

關(guān)鍵字：陳子龍； 錢牧齋； 詩詞； 楊柳； 女性獨立

柳如是（1618——1664），本名楊影憐，后改名柳如是，號河東君。四五歲時因家境寒苦被賣入歸家院，學習才藝。十三歲被落職宰相周道登買去做妾，十四歲重回青樓，后自己贖身為自由人。與多位文人交情頗深，曾尤傾心于陳子龍，嫁與錢牧齋。柳如是天資聰穎，琴棋書畫皆通，尤其以著詩文見長（沈氏傳云：“河東君柳如是者，吳中名妓也。美豐姿，性狷慧，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四方名士，無不接席唱酬?！保?，

又有其人格獨立的政治抱負。著作有《戊寅草》、《湖上草》等。

一、時代環(huán)境影響

人的活動是一種社會活動，文學創(chuàng)造也可以看做是一種社會活動。文史不分家，對一位文人的探究，首先要對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有所了解。

17世紀中后期，南有李自成，北有韃子兵，大明世道動蕩。隨著統(tǒng)治者推崇的程朱理學之“存天理，滅人欲”主流思想產(chǎn)生分化，王守仁的心學之“心即理也”思想逐步開花，強調(diào)主體意志，重視人的價值，其人本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對人們的思想解放有著很大的進步意義；與此同時，此階段開始提倡男女平等，這也為日后柳如是支持錢牧齋反清復(fù)明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手工、商業(yè)日趨發(fā)達，經(jīng)商成風，加速了城市化的進程。較為活躍的經(jīng)濟背景，導(dǎo)致思想較為開明的文化發(fā)展。瓦肆是在明代中后期是文化消費場所較為集中的地方，文人相聚，不僅促使了風塵女子才藝的提升，也為其藝術(shù)活動提供了文化基礎(chǔ)。明末清初，朝代更替，柳如是飄零的一生和最終的精神歸宿在亂世浮沉里留下一段佳話。

二、從政意識根源

在柳如是一生之中，有兩位老師對其影響最深。其一，名妓徐佛；其二，前宰相周道登。

崇禎四年，柳如是被革職宰相周道登買去為小妾。錢肇鰲曾在《質(zhì)直談耳·柳如是軼事》中提到過柳如是在周家府的妙事兒：“如是，年最稚，明慧無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藝?！敝艿赖?，宋朝理學鼻祖周敦頤之后裔，飽讀詩書。柳如是的文學造詣即從周府積淀。周道登大半生在朝廷上度過，對時政自是十分熱衷。晚明時期，政黨混亂，官場種種現(xiàn)象預(yù)示著晚明朝廷的岌岌可危。柳如是天資聰穎，周道登對時政的講述為柳如是打開了思政之門。正如陳寅恪說道：“蓋河東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關(guān)當時政治之聞見自能窺知涯涘，繼經(jīng)幾社名士正論之熏習，其平日天下興亡匹‘婦有責之觀念因成熟于此時也?！?/p>

三、沖破《女戒》枷鎖

（一）與陳子龍無果之戀

《戊寅草》有《夢江南·懷人》詞二十闕，陳子龍有詩《雙調(diào)望江南·感舊》一闋。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提到：“夢江南即望江南，‘懷人亦與‘感舊同義，兩人所賦之詞互相關(guān)涉，自無待論。但別有可注意者，即夢江南及雙調(diào)望江南兩詞中之‘南字，實指陳楊二人于崇禎八年春間同居之徐氏南樓及游宴之陸氏南園而言。若如此解釋，則河東君及臥子詞中所“夢”“望”之地，‘懷‘感之人，語語相關(guān)，字字有著矣?！庇纱丝梢钥闯?，《夢江南·懷人》二十闕詞則是柳如是借詩詞融入自己情感抒發(fā)對陳子龍的懷情。

二十闕詞，前十首首句皆為“人去也”，后十首首句則皆為“人何在”，闋闕詞都融入了對昔日戀人弄弄的思戀。人去也，人何在？柳如是離開陳子龍，從此開始獨自飄零，其情感更是日趨獨立。費爾巴哈曾說過：人由于對象而意識到自己；對于對象的意識，就是人的自我意識，人由對象而認識自己，人的本質(zhì)在對象中顯現(xiàn)。柳如是青睞于“楊柳”意象，在眾多詩詞中借此寄寓自己。

在《夢江南·懷人》二十闕詞中點明“楊柳”意象的就有三首：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鷺鷥洲。菡萏結(jié)為翡翠恨，柳絲飛上細箏愁。羅幕早驚秋。

其中“細箏”，出自晏殊珠玉詞蝶戀花調(diào)“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誰把細箏移玉柱”等句。

其八云：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強起落花還瑟瑟，別時紅淚有些些。門外柳相依。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棠梨花在春寒料峭中獨自飄零，曾經(jīng)，深夜站在棠梨樹下以月證愛，而如今，門外柳相依。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無懼滄海桑田，如今竟也天各一方。即使一個“強”字有些許既然無緣惟愿安好的理智，“落花”對“紅淚”，“瑟瑟”對“些些”，對仗、映襯的小令里透出詞人真摯坦率的細膩情思。

其十七云：

人何在，人在雨煙湖。篙水月明春膩滑，舵樓風滿睡香多。楊柳落微波。

無奈的追問，深情的呼喚，昔日的情景依舊深深刻入腦中。早春花開放，泛舟湖上、碧波倩影、香滿舵樓，如此種種美妙的剪影在如此美妙的春天，竟只落得個形單影只。

那時，與陳子龍在一起的柳如是，正被喚作楊影憐。在與陳子龍的這段無疾而終的戀情里，柳如是愛得熱烈。以月證愛，為能與心愛之人雙宿雙飛，以己之力脫籍從良。然，心愛之人最終踏上仕途之路，帶著舊情人上路終究是怕遭人非議，人去也，人去也。戀人離去，柳如是曾作《金明池·詠寒柳》一詞，以柳自述（抒）。詞云：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v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云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上闋述己。開篇頭句“寒潮、殘照”已夠凄涼，以“有悵、無情”作修飾詞，蕭條之意隱隱滲骨。詞的基調(diào)定得著實“蕭蕭”?！案灯穑獥l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寒潮、殘照之時秋風乍起，孤影獨行，柳絮飛蕩無依無靠。此刻與陳子龍相離的柳如是，心境如秋日黃昏般滿目凄涼，倒也還能回味曾經(jīng)這段美好戀情，“尚有燕臺佳句”。

下闋抒己。一句“春日釀成秋日雨”承上啟下，水月鏡花，短暫的幸福逝后是無盡的苦楚“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正可謂《牡丹亭·驚夢》一折中唱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春望逍遙出畫堂，問梅遮柳不勝芳?？芍獎⑷罘耆颂?？回首東風一斷腸”。如今，“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縱饒有，繞堤畫舸”，依舊是個“冷落盡”。無法與心愛的人眾生廝守共敘佳話，是何等得惆悵。

然，若說前幾句詞字字“濃纖婉麗，極哀艷之情”，一句“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借湯顯祖《紫釵記》中霍小玉對愛人李益忠貞不二最終相守終生來寄寓自己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熱烈。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懊廊诉t暮”，以柳寓己，寒柳“飛來又飛去，朝去暮復(fù)離”，然柳絮飄飛，柳干依舊屹立堅挺，柔情似水，人格獨立，愛得熱烈之時仍有自我，沖破《女戒》的枷鎖，自己主宰自己的愛情，對愛情的固貞執(zhí)守令人敬佩。

（二）與錢謙益喜結(jié)連理

在與錢牧齋真正結(jié)交之時，楊影憐更名為柳如是，姓柳名隱字如是，出自辛棄疾《賀新郎》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本非顧影自憐之人，如自與錢牧齋在一起后，柳如是的氣魄在錢牧齋的包容之下彰顯。

明清之際，風塵女子脫籍從良，須得在夜半出嫁，柳如是堅持正大光明出嫁。錢牧齋不怕柳如是出身青樓、辱沒門楣，亦不怕庭院深深、家族是非，更不怕世道險惡、人言可畏，今生今世能與你結(jié)緣是吾今生之大幸。故以匹嫡之禮迎娶柳如是。旗鼓相當者，方能一路走下去。錢牧齋性格受萬歷時期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性易直坦率，不為盤辟雅拜。柳錢兩人性格相似，不拘禮法，在對政治同樣熱愛的基礎(chǔ)上兩人可謂是相得益彰。

世通時運，國家興旺似火種。面對大明世道動蕩，柳如是題詞道：“當年宮館連胡騎，此夜蒼茫結(jié)成樓。海內(nèi)如今傳戰(zhàn)斗，田橫墓下益堪愁”?！段煲荨分小秳πg(shù)行》詩云：

西山狐鳥何縱橫，荒陂白日啼鼯鼪。偶逢意氣蒼?？?，須眉慘淡堅層冰。

手無風云但悍疾，挾我雙騎西南行。末聞馬上言龍驤，已見門前懸弓戟。

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shù)。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

寒鋒倒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悲吟。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發(fā)心惻惻。視此草堂何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

況看舉袖星辰移，海童江妾來遲遲。杰如雄虺射嬰茀，矯如脅鵠離云倪。

萃如列精俯大壑，翁如匹練從文貍。奇鶬孤鶚眼前是，陰云老鶴徒爾為。

丈夫虎步兼學道，一朝或與神靈隨。獨我忼愾懷此意，對之硉矹將安之。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中提到“神釋堂詩話云：河東君詩早歲耽奇，多淪荒雜。戊寅一編，遣韻綴辭，率不可詰。最佳如劍術(shù)行懊儂詞諸篇，不經(jīng)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過警策，輒有雷電砰然、刀劍撞擊之勢，亦鬟笄之異致矣?！?/p>

此詩可謂豪情萬丈，“狂來說劍”。以劍客自比，手持倚天長劍，澄清天下。柳如是作此詩時尚不滿二十歲。在明朝滅亡之后，柳如是深懷反清復(fù)明之志，天下興亡匹“婦”有責，然女兒身難以為國盡力。大明滅亡，柳如是勸錢牧齋為國殉節(jié)。弘光年間，錢牧齋被朝廷啟用任尚書一職，柳如是作為尚書夫人匹鎧甲當起了丈夫的軍師，借助丈夫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愿望。

在與陳子龍的戀愛后，柳如是洞察世間人情冷暖，“楊柳楊花皆可恨，相思無奈雨絲絲”、“不道相逢有離恨，春光何用向人遮”（出自《戊寅草》）。一曲和罷，也作春江付東去。面對情感失意、人生苦悶之時仍能以超然心態(tài)將情感升華，從情網(wǎng)中超脫。國破之后，拳拳愛國之心極具反抗精神，柳如是期以名節(jié)殉國，與錢牧齋攜手共同從事反清復(fù)明之事業(yè)。柳如是一生命跌宕起伏，性情高潔，詩詞豪氣萬丈，行事英姿颯爽，盡顯須眉之風。“梅冰懸葉易，籬雪灑枝輕”，仍能在亂世漂浮中以獨立、自由、平等之思想追求自己的人生。其女性獨立人格的魅力動人心魄。

參考文獻：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M].上海古籍出版社.

姓名：徐澤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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