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河急轉(zhuǎn)彎的地方

林染

巍巍中條山

永濟的出租車起步價僅僅兩元。只要不出城，這兩元到哪里也足夠了。這是我經(jīng)歷過的全國最低出租車價。永濟餐飲業(yè)方面物價也低廉，在我們下榻的永濟賓館，一盤味道鮮美的黃河鯉魚，不過十元。

永濟賓館地處市中心，環(huán)境幽雅，綠化面積大，花茂葉繁。賓館正樓上四顆一米見方的立體大字“永濟賓館”蒼勁樸茂，明顯為專業(yè)書法家的手筆，在柳絲和梧桐葉的掩映下，頗具韻味。服務(wù)員像一些女高中生，嬌小純潔，我們得到很好的服務(wù)。小女歌兒剛問了句“這兒有蚊子沒有”，一盤蚊香就點燃了。

城里沒什么高大建筑，有些店鋪還是老式的木板門面。馬路較寬闊，木槿、白須、合歡的紅白花朵盛開在路邊。賓館門前是新辟的舜帝廣場，舜帝像高六米，墨綠色花崗巖雕成。史載堯舜禹的故鄉(xiāng)都在晉南，而舜帝就是永濟人。

晚飯后，我們一家人在舜帝廣場上散步，看著中條山五老峰上的云起云飛。夕陽沉落后，光線轉(zhuǎn)暗，突兀、嵯峨、巨大的中條山影更顯雄偉、神秘。五老峰一帶是國家級自然風(fēng)景區(qū)。其實中條山不但山勢、澗水、林木景觀可與五岳媲美，山中山下還處處人文，詩意彌漫。山中有華夏最古樸的寺院萬固寺，還有一片保存完好的舍利塔林，古壁畫寶庫永樂宮、風(fēng)陵渡黃河大橋、王之渙歌吟的鸛鵲樓的遺址都在附近。還有，由于地靈人杰，許多與此地有關(guān)的隱士美女、文人將相的故事在這片雨水豐沛、草木繁茂的地域流傳。《西廂記》故事的發(fā)生地普救寺就在城西12公里處的峨眉崗上。

此行河?xùn)|，我就是專門來看普救寺和中條山的。

少年時讀李白詩篇“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對華山產(chǎn)生一種割舍不掉的向往之情。我支邊到流沙之地的河西農(nóng)場前夕，拉了兩位同學(xué)去登華山。我把登上蓮花峰頂?shù)恼鞘?dāng)成我的青春儀式，從此我就要到黑戈壁深處去墾荒了。時在1969年元旦，我21歲。

我們抓住從半空中垂下的鐵鏈經(jīng)由一線天攀上云中的北峰。那年冬天特別冷，北風(fēng)吹動滿山松林，松濤如雷轟鳴。除蓮花峰上小小的華山氣象站有幾位工作人員外，全山再無其他游人。華山最后一位老道也于幾天前在摘星石畔的道觀里跨鶴西行——逝去了。我們踩著冰凌、斷崖和云海徜徉在華頂五峰間。山上根本沒有賣吃食的地方，好在氣象站的人給了我們幾塊餅子。我們?nèi)甜囀軆鲈谏缴狭鬟B。晚上住在老道的棺材旁又中了炭火的煤氣，差一點隨老道跨鶴升天。那晚道觀里的紫檀木香氣十分濃烈。

蓮花峰壁立萬仞。夜里我獨立摘星石畔，感到松濤滿天宇滾動。星斗們和沉香劈山救母的巨石遺跡就在身邊。那種感受異常獨特：恍如世外。

引鳳亭在一處同樣絕壁兀立的石臺上，松樹高大，陰風(fēng)習(xí)習(xí)。那里是蕭史、弄玉乘鳳飛天之處，也是趙匡胤同陳摶老祖下棋把華山輸給陳摶老祖的地方。還有更加險峻的蒼龍嶺，兩壁深淵，一線石徑，人在狹窄的龍背上走，云濤亂撲雙腳。

迄今我已登過泰山、嵩山、恒山、峨眉、青城、五臺、武當(dāng)、九宮、廬山等許多華夏名山。我不喜歡泰山的一覽無余，覺得泰山僅有一個高大骨架，無深邃的意境，而較喜愛武當(dāng)山的奇崛和古意，也喜愛廬山五老峰的怪石和如屏山勢，但是，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西岳華山。華山奇絕險絕，突兀云外，滿山神仙和愛情傳說，宛如天上仙境。

蓮花峰畔大石板上有一個巨大的腳印，名為“巨靈足”，傳說是河神巨靈的腳印。他另一個腳印在黃河對岸的中條山上。九曲黃河水，滾滾天上來，流到關(guān)中、晉南一帶時，被一座怒聳的青石山擋住。河神巨靈現(xiàn)身，雙腳硬是把大山一分為二蹬開，騰出河道。于是原本同一座山就分成了華山和中條山。在蓮花峰上我眺望隔河相對的中條山，果然同華山一樣，嵯峨崚嶒，不同凡響，云遮霧纏，升騰著瑞氣。

道家素有洞天福地之說。洞天福地者，“上帝命真人治之，其間多得道之所”。大抵中國的五岳和其他名山都劃歸了道家的洞天福地。選輯北宋及北宋以前道家經(jīng)典而成的《云笈七讖》詳載三十六洞天，謂華山為第四洞天;該著還記述了七十二福地，說中條山為第六十二福地。神仙之說當(dāng)然不可信，但道家選中的洞天福地?zé)o疑全是鐘靈毓秀之地和山川精華。

西邊是長安渭水，東面是河洛伊闕，華山和中條山有如一副巨肩，肩挑著幾千年的華夏文明經(jīng)典。那天在摘星石畔，我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愿望，有一天我要看中條山去。后來，我又知道《西廂記》劇情產(chǎn)生地河?xùn)|蒲州也在中條山下?！段鲙洝芬恢笔俏溢姁鄣囊槐久?。

中條山就矗立在永濟城南數(shù)公里處。本地老者說，終年有白云從山頭溢出，云霧出岫，是很好看的。當(dāng)我驅(qū)車跨過風(fēng)陵渡黃河大橋北行，第一眼看到中條山的英姿時，內(nèi)心就涌起抑制不住的激動。

黃河破壺口、躍龍門，一舉沖出華山和中條山之間的峽口，在潼關(guān)和風(fēng)陵渡處猛轉(zhuǎn)身急穿三門峽，浩浩東流去。凡江河名峽處，皆大地勝景。《西廂記》開頭，王實甫借書劍飄零的張生的視野，大氣磅礴地描繪了蒲州的山川景觀：“這河帶齊梁，分秦晉，隘幽燕。雪浪拍長空，天際秋云卷。……滋洛陽千種花，潤梁園萬頃田?！?/p>

由于大河與太行、王屋的遮蔽，永濟和中條山像高士一樣在繁華、商業(yè)氣息之外的云霧和梧桐葉中隱居著。沒有人造的商業(yè)景點，沒有矯情和虛飾，一切保持著原色原味的真實。幾乎沒有什么游人，正好讓人清靜地沉下心來感受風(fēng)景和人文。我決定在這里多盤桓幾天。

雨中普救寺

茂密的梧桐護持著彎彎曲曲的簡易鄉(xiāng)村柏油路。細雨霏霏，雨霧更增添了蒲洲大地八月的青翠。小面包車出永濟縣城向黃河古渡口方向西行，幾分鐘后，挺拔秀麗的鶯鶯塔在望。峻峭、崚嶒的巨大屏風(fēng)一樣的中條山影，和在山下原野上遙遙相對的鶯鶯塔、萬固寺塔，是蒲洲有意味的永恒風(fēng)景。

普救寺位于西廂村邊的小山包上。一圍院墻，綠樹如云簇擁著層層殿閣和鶯鶯塔。我們拾級而上。

寺院的規(guī)模不小，藏經(jīng)閣、十王殿、羅漢堂、彌勒殿、大雄寶殿、塔院回廊等，我們左轉(zhuǎn)右回，宛如穿行在迷宮間。西廂院、梨花深院、書齋等幾處小院立刻讓人想到張生和鶯鶯。書齋處在最不惹人注意的一隅，院雖小但極清雅，修竹深深，一線石徑，真是清心讀書的好地方。但嬋娟就在鄰近的梨花樹下，張生的心思無法集中在“子曰”上，他決定乘夜色翻墻去會鶯鶯。梨花院外有一株女貞樹，枝柯拂墻，墻上有個豁口，據(jù)說就是張生攀枝逾墻處。墻根有大石，我目測了一下，站在大石頭上墻是很好翻的。不過，大石頭有幾百斤重，張生是怎么搬來的？

塔院回廊掛滿了《西廂記》電影的圖片。鶯鶯扮演者絕對是一個美女，面目清秀，身材修長，只是她無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還掛了一些《西廂記》故事的繪畫，畫得很低檔。還有領(lǐng)導(dǎo)人在此的留影。江澤民的留影說明是“江總書記視察塔院回廊”，華國鋒的留影說明是“華國鋒同志在鶯鶯小道上”。準(zhǔn)確的說明詞讓人意識到漢語言的博大精深。

塔院外的林陰小徑上有一座蟾蜍石雕，蟾蜍靜坐，形象可愛。在蟾蜍邊以石擊徑，鶯鶯塔上就傳來“咯哇咯哇”的連續(xù)回聲。五歲的小女歌兒津津有味地扣擊著?！捌站润嘎暋苯暝絹碓接忻?，聲學(xué)教授們紛紛來考證解謎。中國的事情有時很怪，普救寺和這座塔原本由于元稹的《會真記》和王實甫的《西廂記》才名聞天下的，但《會真記》和《西廂記》被旅游部門拋到一邊，鶯鶯塔竟成了聲學(xué)方面的奇塔了。我留意了一下，寺內(nèi)旅游品店鋪只有一種談?wù)擔(dān)L鶯塔回聲之謎的小冊子《世界奇塔鶯鶯塔之謎》，而沒有一本《會真記》或《西廂記》。

寺后修了幾排“愛情屋”，是旅游部門為吸引青年人到普救寺享受愛情而修建的。設(shè)想別出心裁，但無一對人居住，十分清冷。青年人都創(chuàng)事業(yè)掙錢和蹦迪去了，誰還對委婉曲折的古典愛情正眼一顧？“愛情屋”后的山腳下新開了一泓人工湖，水面上浮著幾只新式小船，就是城市公園里那類船，腳踏的手搖的都有。這些小船和“愛情屋”一樣，同王實甫的《西廂記》組合在一起，有點不倫不類。

普救寺至遲在唐代已經(jīng)存在，有記載說它曾是武則天的香火院。20世紀30年代所有的殿堂都已不存，只有明嘉靖年間重修的鶯鶯塔留了下來。如今這些殿堂全是永濟旅游部門根據(jù)歷史資料重建復(fù)原的，建筑格調(diào)和營造的氛圍相當(dāng)不錯。如果拆掉西廂房里張生、鶯鶯、紅娘、老夫人、歡郎的一組塑像就好了，那組名為“拷紅”的泥塑實在無藝術(shù)性可言。

各殿堂只有管理者而無僧人。我強烈感覺到，普救寺最缺的是長老、沙彌和木魚、鐘磬聲?！段鲙洝防锬欠N“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fēng)”、“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的情調(diào)，只應(yīng)在禪院的如海靜謐里彌漫。

令我流連忘返的是細雨中繁茂的花木。梧桐、松柏、楝樹、木槿等蓊蓊郁郁，石榴、芍藥、月季、美人蕉、合歡、白須等開得如云如霧。白須即百日紅，緋紅色。木槿有白花有紅花，樹還分雌雄。普救寺的合歡花非扇狀，而是緋紅的球形，顯得格外嬌媚和溫柔。路邊、院中、殿角，無處不是綠葉花朵，整座寺院其實是一座有意境的花園。這一點很符合王實甫的描寫。我們讀《西廂記》時，會感到竹影、落花不斷在眼前閃現(xiàn)。

天已放晴。按事先計劃，我們還要到中條山腳下去?！八膰缴?，一鞭殘照里”，那里是鶯鶯長亭送別張生的地方。還是在少年時代，我就已背熟了令人口有余香的《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

甜 馨

常想起中條山下永濟的田野。不為別的，只為一縷毛毛草、狗娃秧和豌豆花恬靜的、沁人心脾的氣息。

我討厭以旅行團的方式旅行，旅行團有嚴格的作息制度和日程表，還有導(dǎo)游小姐老是主人一樣舉著小旗招呼你。一個人，或一家人獨行獨往，讓身心無規(guī)章無紀律地在山野或人文間隨意浪蕩，這才適合我。中國人上班時老是開會學(xué)習(xí)聽領(lǐng)導(dǎo)的官話，退休后還愛排成隊伍整整齊齊地聽一個人發(fā)口令做保健操動作，這一點外國人大為不解，我也不解。干嘛要時時刻刻鉆進套子里？那天，從普救寺往萬固寺的田間小路上的氣氛我很滿意。妻子、五歲的小女歌兒和我，誰想走在前誰就走在前，誰想在后誰就在后，沒有處級科級之別，沒有“優(yōu)秀”和“落后”之分，甚至誰都可以邊走邊捕蝴蝶和捉螞蚱。

河?xùn)|之地古蒲洲永濟的水土靈秀得讓人驚異，牡丹、月季花繁葉茂，青松翠竹色濃如滴，普救寺的合歡樹上緋紅的小小絨花扇在微風(fēng)中低昂閃動，宛如一些溫馨的眼睛。此刻，歌兒正小屁股一顛一顛地追一只大螞蚱。她拿著南瓜葉當(dāng)太陽傘，南瓜葉竟然比荷葉還大。

橫過了一條高速公路。車輛稀少。農(nóng)民在路邊搭了一間涼棚賣瓜。賣瓜者的女兒有十五六歲，腮上一對酒窩。永濟的女孩兒嬌小秀美，長相風(fēng)格與黃河南岸三門峽、洛陽一帶的姑娘相似。我們下榻的永濟賓館有不少女孩兒，她們待人熱情、真誠。

穿過了棗樹林，接著一邊是豌豆田，另一邊是蘋果園。一路上沒遇到村莊和行人。茂盛的田野是由綠禾、灌木、傘狀的果樹、高大的松柏組成的。軟草蓋滿了小路。我還見到了一對不知名的叫得婉轉(zhuǎn)的鳥兒，還有一只奔跑的野兔。

這是夏天的雨后，正午的烈日蒸著田野。嬌嫩的豌豆花和軟草上升騰出一種甜馨的氣味，這令我想起童年，想起一些難以捉摸的久遠年代的快樂。

“什么時候我們再重新走一走這條路?！蔽覍ζ拮诱f。

“永濟的花草好像同別的地方不一樣，好像特別有靈氣?！碑?dāng)教師的妻子說，“我也特別喜愛這個地方?！彼膼酆靡餐乙粯樱栉呐?。

“我也是?！毙「鑳哼B忙插嘴。她已捉住了那只大螞蚱?！鞍职?。我不累。再走多遠我也不累?！彼∧樇t撲撲的，滾動著汗珠。

嵯峨、雄偉、巨大屏風(fēng)一樣的中條山在樹林后展開，萬固寺的塔影在望。我們又走進了一片新的灌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