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爺

馬衛(wèi)

李子爺并不姓李，因為他守著一山李子，果大肉多汁甜，人人喜歡吃，喊去喊來，就把他喊成了李子爺。

李子爺一頭銀發(fā)，但精神矍鑠，腰不彎，背不駝，說話聲如洪鐘。他的李子好，可是不賣。想吃么？愿摘就行，前提是不能帶走，摘多少吃多少。

這山李子是大集體時栽的，土地下戶時，人們都要好地種莊稼，荒山遠嶺的李子林沒人要。再后來，兒女進城打工，買房定居，李子爺卻守在這兒，和李子林相伴。不打藥，不上化肥，用石灰漿治蟲。老李子樹死了，發(fā)出新芽長出新樹。

孩子月月送錢來，種的糧和菜吃不完，李子林，成了他的陪伴。

查村長的兒子叫查日白，日白就是打謊、不成器的意思。初中沒畢業(yè)，到沿海漂，幾年后沒弄成正事，卻學(xué)會了吃喝嫖賭。在村里強拿橫占，無人敢說話。

這天，查日白來到李子林，伸手就摘。

李子爺大吼一聲：不準(zhǔn)摘。

查日白說：別人吃得，為啥我吃不得？

別人吃得，就你吃不得。

為啥？

因為別人是別人，你是你。

他們是人，我不是人？

對！

查日白那個臉啊，紅得像戲臺上的關(guān)公。他真想撲過去，可是，他知道老人不能打，只要你挨著了，就會黏著走不脫。別的不說，到醫(yī)院一查，全是病，那就弄個老輩子回家養(yǎng)起了。他雖然恨得牙齒嘎嘎響，也無可奈何。但是，他畢竟橫行慣了，既然不準(zhǔn)吃，就使勁搖樹，一樹李子如冰雹，砸在地上。

李子爺氣得胡子都翹成了茅草。

查日白引來了企業(yè)家。

一位福建老板，吃了李子爺?shù)睦钭雍?，感覺很爽。脆、甜、香，肉多皮薄，有機產(chǎn)品，無毒無害。

老板要買下李子爺?shù)倪@片李子林。

錢么，叫李子爺自己說。當(dāng)?shù)氐男星槭?，每季按一畝五百斤玉米的價錢給。這叫“土地流轉(zhuǎn)費”，另外，每棵李子樹補五十塊錢，不論大小。

按說，這價錢李子爺不虧，算起來，有幾萬塊錢喲，村里有人眼紅呢。查日白說，老板是他引進的，按規(guī)矩得給他10%的介紹費，抽成。

李子爺嘿嘿一笑：你想抽成，我答應(yīng)了嗎？

查日白道：你不答應(yīng)？

李子爺正經(jīng)八百地說：我絕不答應(yīng)。

這下，村里的人都愣了眼。

李子爺?shù)壤习搴筒槿瞻鬃吡?，對看熱鬧的人說：吃李子，吃李子，愿吃多少吃多少。

村里剩下的人，組成了“386061”部隊，婦女、老人、孩子。大孩子上學(xué)，只有學(xué)前的，滿坡跑。

李子爺說：這些李子誰栽的？

一個叫趴趴的老頭兒說：1970年代我們栽的嘛，種子還是從湖北利川那邊引進的。

所以嘛，社員栽的社員吃。要是賣給了老板，以后吃李子，就得給錢了喲。

人們一想，對啊，這李子爺，真是個好老頭兒啊。

李子爺說，我就是個農(nóng)民嘛，要那么多錢干啥？沒用，還不是兒女們得。我在這兒生活了一輩子，和大家朝夕相處，連這些李子，都親我喲。

李子爺69歲，村里人自發(fā)給他祝壽。男做前，女做后。69做70的生。

有捉雞的，有捆鴨的，有提菜的，有磨豆腐的，有拿來臘野兔的，有摘鮮果的，沒人打空手。席更不用他操心，鄉(xiāng)鄰們自愿幫忙。

樂極生悲，過了生，村里要強行收回李子林。原因是：因為村里人口增減，需要調(diào)整包產(chǎn)地。李子爺明白，這是查日白恨他不肯讓出李子林，找碴來了。李子爺本想反抗，可是抗不過，這查家父子，占人呢。查日白的姑爺，當(dāng)副鄉(xiāng)長。

李子爺?shù)睦钭恿直黄茸屃顺鰜怼?/p>

福建老板流轉(zhuǎn)了這塊地，還有附近的，也種李子。李子爺一氣之下，進城了，跟孩子們一起過?？墒牵偸切挠胁桓?，時不時地回村里看看那山李子，只是不屬于他了。那份補償款，他悄悄捐給了村里的敬老院。

李子熟的時候，村民們吃不上了。偷偷擷兩顆，可奇怪了，這山李子不再脆甜香，酸得掉牙。別說外地的商家不收，就是送給本地人吃，也沒人要。

查日白傻了眼，他占三成的干股呢。老板當(dāng)然賺不了錢，拍屁股跑了，留下一山的酸李子，除了猬子喜歡，鬼都不嘗。李子爺再回來，村民們這么說，他不信，摘了一顆李子試，果然是酸的。

他也被弄糊涂了，這真是天下奇聞啊。

他找到村里，再次要求承包李子林，查日白正在發(fā)愁流轉(zhuǎn)費呢，李子爺?shù)脑挳?dāng)然一聽就準(zhǔn)。

日怪了喲，次年，這山李子又回到原來的味道，脆甜香，人人喜歡。李子爺仍舊讓大伙愿吃隨便摘。李子爺不明白為啥，村民也不明白為啥李子由甜變酸，又由酸變甜。

或許山知道，水知道，風(fēng)知道，土知道，只是它們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