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樓下的父親

一

天氣從春節(jié)之前就開始漸漸地暖了。曾經(jīng)潔白晶瑩的冬雪，一點點的消融，只有人們踩不到的背陰處，還有一些殘雪的痕跡，混合著地面的黑，成了斑駁暗舊不招人喜歡的顏色。

整整兩天沒有下樓，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守候著電視和電腦。感覺很悶的時候，打開窗戶，就看到了他。這個男人本來個子就不算高，這樣居高臨下的看他，更是矮小。

我趴在窗臺上，手托下巴，很沒有禮貌地直盯盯的看著他，他卻直盯盯地看著我的樓上，那扇或許沒有打開的窗口。

因為是三樓，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睛里的期待和緊張。他并不是定定的站在那里，而是，腿腳很拙笨的向前挪動一兩步，然后停下來，再面向我樓上的窗戶，就那么等待著，期盼著，或許會發(fā)生奇跡吧一一能看到自己的女兒。我就像一個老道的心理學家一樣，只是這樣看了他幾分鐘，就已經(jīng)看到了他的內(nèi)心深處，而且分析的完全正確！雖然他不認識我，但是，我認識他。

第一次見到他，那是一個周末的早晨，窩在客廳沙發(fā)里看書的我，無意中聽到樓道里的吵嚷聲。向來對別人吵架內(nèi)容感到好奇的我，哪里肯放過這樣的機會，馬上打開房門，于是，就聽到了這樣的對話：女人說，“你走吧，不要再來！我們都已經(jīng)離婚好幾年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男人說，“我憑什么不來？孩子也是我的，我有權(quán)利探望！”女人說，“你沒有資格！孩子上學花那么多錢，你拿了多少？”男人說，“我沒有錢啊，我賺的那點都不夠自己花！我要是有錢，我能不拿嗎？”女人說，“那你就沒有資格看孩子！你馬上走！再說孩子也不在家！”男人說，“你騙我！今天是星期天，孩子一定在家！”然后男人又用哀求的口吻說道，“我都那么久沒有看到了，你就讓我看一眼吧！”女人說，“不行！你馬上給我走，我女兒也不想看到你，你不要站在門口吵吵嚷嚷的給我丟臉了！”

男人看不到自己的孩子，無賴一樣的站在門口不走，可是，女人就是攔在門口，不做絲毫的讓步。兩個人拉鋸一樣的交涉，女人的聲音開始有些歇斯底里，男人的聲音開始是哀求后來也開始有了要拼命的感覺。失去耐心的女人要報警，開始打電話。

女人，我是認識的，白白凈凈總是一副很斯文的樣子。我們雖然見面只是點一下頭并不說話，但我大概知道她好像是某個學校的老師。這個房子是她寡居母親的，離婚后的她，領(lǐng)著女兒開始常住娘家。平日里，她們?nèi)概纳詈芷届o，只是會偶爾聽到小女孩不算優(yōu)美的鋼琴聲。男人么，我倒是從來沒有見過。我只恨自己好奇心那么強烈，只能躲在屋子里耳聽，實在不好意思走上樓去來一個清清楚楚的目睹。

就在女人要開口和對面的110報警時，一直躲在屋子里的女兒沖了出來。已經(jīng)十幾歲的女兒帶著哭腔把媽媽的電話搶奪下來，然后哀求爸爸，“你也看到我了，就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爸爸的聲音里有著看到女兒的喜悅同時夾雜著一點惱怒，說，“你怎么不想爸爸？爸爸一直都很想你??！”女兒說，“沒有你，我們過得很好，姥姥對我也好，媽媽對我也好，你一來就吵架，她們會幾天都不愛理我的！”爸爸說，“那我想你了怎么辦？我是真想你??！你又不去我那里！”這時，女兒竟然也是模仿媽媽的口氣說道，“那你想我，為什么不給我錢？你知道我上學買衣服要花很多錢的，你為什么不給？全靠媽媽自己養(yǎng)著我！”男人說，“爸爸不是賺的太少嗎？再說，我也給過你錢啊，我不是還領(lǐng)著你買過衣服嗎？”女兒說，“那行，我又看好一套衣服，你現(xiàn)在就領(lǐng)著我去買！”結(jié)果男人喏喏道，“我這次真的沒有錢，我口袋里就剩下幾十元了，爸爸只能領(lǐng)著你出去買點零食?！迸畠菏乜藓暗溃拔叶级啻罅?，還零食？我喜歡的是漂亮的衣服！你既然什么都買不起就不要再來看我！”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片刻的沉靜之后，是男人無力卻拖沓的腳步下樓的聲音。哎，我這個偷聽者馬上關(guān)上了門。但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窗前，這樣，我就可以看到走出單元門的男人，長得什么樣子，這樣招前妻和女兒的討厭？我想，聽到的聲音不夠爽朗不夠字正腔圓，人也一定其貌不揚。預料之中。出了單元門口就是平臺，再往下走的男人被我正面里看個清清楚楚，一個矮小的男人，有點凌亂的頭發(fā)，有些愁眉苦臉的表情，有些拖沓的衣著，腿也不算筆直?？傊?，即使沒有聽到先前的對話，你也能一眼感覺到，這是個貧窮落魄的男人！

我又在好奇，憑這個男人的外貌，完全配不上樓上的女人，可是，他們當初又會怎么相愛和結(jié)婚呢？而且有了孩子！那么，開始，他一定也曾經(jīng)年輕過，并有一份能養(yǎng)妻兒的工作?；蛟S，后來，他下崗了，一無是處，遭妻子討厭鄙視，那么，離婚就成了唯一的選擇。如果是這樣，這個男人就是一個棄兒，被單位拋棄，被妻兒拋棄。

這個男人到了樓下，也不肯馬上離去，甚至躊躇著想再次走上樓。他猶豫著站在那里回味著前妻和女兒的那些刺耳的話----這剛才所受到的羞辱，讓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一點點猙獰，惱怒和沮喪，這樣的表情讓人感覺到，他真是不招人喜歡，不過，從內(nèi)心講，卻是一個遭人同情的可憐男人。

二

再也沒有看到他。

樓上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靜。女孩子的琴聲，依然聽不出太多優(yōu)美的旋律，只是比原來少了一份生澀多了一些流暢。學鋼琴應(yīng)該是一項比較昂貴的科目，這樣看來，女孩子在父母離婚后跟隨了母親，也是比較正確的選擇。

今天，當閑悶無聊的我，趴在窗臺上看到這個男人時，也不是馬上就把他認了出來。但是，他臉上那種糾結(jié)的表情，那種想上樓又怕被拒之門外，被前妻甚至被女兒羞辱，和那天完全一致的表情讓我感覺到就是他----樓上女孩的父親。只見他舉步不前，唯唯諾諾。可是，他又不甘心就這樣走掉?；蛟S，他心頭深處，多么希望奇跡發(fā)生，女兒正好也如無聊的我一樣打開窗戶，于是，他總算是看到了或許很久未見的女兒，哪怕只有一眼！

最后，他還是走掉了。看著他孤獨落寞的背影，我的心竟然泛上了一絲酸楚。不知道，他是正好經(jīng)過，還是特意來到這里，總之，他就一個愿望，就是看到女兒。可是，因為，他口袋里沒有錢，一定是沒有錢，于是，他底氣不足，于是，他只能灰溜溜的走掉，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離去。

這樣的心情，我是多么的理解。就像我的表妹，我的女友，在她們選擇離婚之后，只因為放棄了撫養(yǎng)權(quán)，于是，便在看孩子的時候遭到百般阻攔，甚至，孩子被寄養(yǎng)到了遠方，失去了任何聯(lián)系。她們這一生，最大的心痛就是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這于一個母親，是多么殘忍的事情！

想想十月懷胎，乳汁養(yǎng)育，那種心連心，肉連肉的感覺，什么樣的關(guān)系能夠比擬和替代呢？可是，婚姻不都是那么美好，有不可預想的暴力，背叛，貧窮或者疾病，于是，滋生了各種原因的離婚。其實，大人分開后，還會找到各自的人生?？蓱z的是孩子，從此失去了雙層的愛護。選擇哪一個，愛，都不再圓滿而是一份殘缺。于是，就會有有更多的婚姻，不算幸福，卻為了孩子在堅守。

想到了我的父親。當年，父親微薄的工資根本無法給我們姐弟帶來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父親對我們點點滴滴的愛，卻在他離去的多年后，仍舊一次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繼續(xù)溫暖著我。所以，父愛無關(guān)金錢，如果親情和金錢比較，我想，更多的人，都寧愿選擇溫暖的親情吧。

不過，僅僅因為孩子的父親貧窮，就拒絕他和女兒相見，也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蛟S，女孩子還小，不懂事的她，會誤會自己的父親不夠有責任。等到她長大了懂事了，就會明白，那樣一個守在樓下，只為了見到女兒一眼的父親，即使貧窮，可是，卻有一份沉重的真實的父愛，只是那份愛，帶給他自己的，更多的是遺憾和失落......

作者簡介：江春嬌，筆名阿嬌。曾經(jīng)在《當代小說》《山東文苑》《雪花》等發(fā)表散文小說詩歌百篇。

其中《姥姥，做了母親我才懂你》曾獲得第六屆當代精短文學征文比賽二等獎。

合出過文集《花開香滿徑人間八月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