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俄羅斯人

父親辭世已經(jīng)十多年了，但在我的記憶里，我對父親的了解并不多，甚至都很陌生。

小的時候3個月5個月才能見到父親一次，父親回家住上一晚或兩晚就走了，那時很害怕他，也不讓他抱，他長得和別人家的父親不一樣，頭發(fā)一卷一卷的，大鼻子，棕色的眼睛凹陷著，身體高大。聽母親講在我兩三歲的時候，有一次，我發(fā)高燒40度，連續(xù)幾天不退燒，哭鬧不止，嚇得母親托人捎信讓父親回來看看孩子，結(jié)果父親心急火燎地回來看我，但是晚上睡覺就是不讓父親進屋，他一進屋我就哭鬧，心疼我的父親只好拿著小板凳坐在外屋爐子旁烤火，等我睡著了再進屋睡覺。

到我記事的時候，我就有些恨父親。因為，常常有些鄰居的小孩莫名其妙地罵我是蘇聯(lián)老毛子，特務(wù)崽子，還起哄，根本就不和我玩，有時使勁拽我的辮子打我，我就很納悶，我沒有惹他們，為什么要打我??？

原以為上學(xué)了，能快樂，可日子更糟糕。

我六歲就上學(xué)了，上學(xué)那么早，是家里沒人照看我耽誤母親和父親干活，所以早點就讓我上學(xué)了。母親說有你哥哥姐姐照顧，別人不能欺負你。實際不然，入學(xué)以后沒歡喜幾天，屈辱就來了。同學(xué)常常拿我取樂罵我“老毛子、老毛子?！比缓髱讉€同學(xué)合起伙來欺負我，男生使壞拿那一個個小鞭炮點著了往我身上扔，有一次扔到我肩膀上，炮響了，震得我耳朵嗡嗡響，十多年以后才徹底好。還有，幾個同學(xué)值日，掃衛(wèi)生都由我一個人干，她們在那跳皮筋。更可惡的是不知誰在女廁所里的墻上的一塊塊紅磚上用白粉筆寫我們代課老師的外號：劉大個子是大王八。那個老師不知聽誰說的就說是我寫的，天天讓我到前面站著聽課，連續(xù)一星期。然而，更讓我難過的是下課同學(xué)們都不和我玩，有的甚至往我身上吐吐沫，邊吐邊罵：“老毛子、雜種就沒有好的?！蔽一丶铱拗赣H說，母親抹著眼淚說：“孩子，忍著吧，誰讓你爸爸不是‘中國人呢?！?/p>

后來從媽媽那里知道，父親是俄羅斯族人，五歲時因為蘇聯(lián)發(fā)生的變化，才迫不得已來到中國的黑河，后來又到哈爾濱。爺爺奶奶是有文化人，家境也比較好。父親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在中國生活一些年之后，也就落地生根了，特別是娶了中國的媳婦，也就是我的母親。大伯是個文職人員，父親后來在雞西滴道醫(yī)院藥局和掛號室工作，四叔和三叔也都有自己職業(yè)和事業(yè)。他們當(dāng)時的生活相對平穩(wěn)，也很安適。

開始生活還比較平穩(wěn)，特別是中蘇友好，但隨著后來中蘇關(guān)系的惡化，以及文化大革命的開始，我們家就開始進入艱難的窘境，成為人們表達政治態(tài)度，發(fā)泄情緒的靶子，經(jīng)常挨那些無端的批斗。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父親就被打成里通外國的蘇修特務(wù)，干苦力活，在井下挖過煤，種過地，當(dāng)過瓦匠，而且不能?；丶?，還經(jīng)常游街。游街的時候在頭上戴一米多長用紙糊的大高帽，上面寫著打倒蘇修特務(wù)。脖子上掛一個礦車轱轆或?qū)⒁粋€大鐵鍋的兩端的耳朵上拴上繩子掛在脖子上，腰彎成90度，前胸后背貼上兩張皺皺巴巴的大白紙或大紅紙，紙上寫著：打倒蘇修特務(wù)。游街時邊走邊有人往父親臉上、頭上、身上扔石塊、沙土、吐吐沫來取樂，還不斷地有人喊口號。父親的左手的無名指和小拇指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打成殘疾，以致父親到死手指也沒伸開。

當(dāng)我對父親有了了解，也不再怨恨他了。

父親受罪，我們這些孩子也不能幸免。我們家的孩子無論在外面多么受欺負回家都不敢說，說了還得挨母親的打，有時父親知道了就勸母親別打孩子了，這都是我的不是。

有些人家的孩子欺負哥哥姐姐，事后還要沒理找上門來說幾句，弄得母親當(dāng)人家面用棍子或笤帚疙瘩抽打所謂惹事的孩子，這樣等人家走了，母親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記得有回，哥哥的同學(xué)合伙在一起無緣無故罵哥哥蘇聯(lián)老毛子和特務(wù)崽子，然后把哥哥書包搶過去扔到水溝里，用腳去踩，書全濕了，氣得哥哥和他們廝打起來。人家家長就找上門來了，氣哄哄地說；“你看看吧，你家這是什么孩子，把我的孩子打成這樣。”其實也沒怎么，就是不容我們反抗，然后哇啦哇啦地嚷著，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母親不敢吭聲，一轉(zhuǎn)身卻瘋了一樣抓到什么就拿什么打自己的孩子，打得臉、身上都腫起來，還得向人家賠不是。這樣人家得意地離開了，母親卻難過得渾身哆嗦。父親經(jīng)常挨批斗不在家，母親只好這么忍氣吞聲的自己隱忍著，那次哥哥兩天沒起來，后來母親也很后悔。他們沒有別的祈求，寧可自己吃虧，只要能平靜地生活就行了。

我們就是在這種欺辱中熬過了童年，現(xiàn)在想起，我的內(nèi)心還感到憋悶，氣憤。

每當(dāng)父親游街，家里的孩子們都不敢去上學(xué)，更不能出去玩，母親雖然文化不高，卻特別重視文化，她知道日子不會總是這樣的，于是，領(lǐng)著孩子們在家關(guān)上門看書?？赡菚r家里也沒有什么書，也就是學(xué)校發(fā)的那幾本書和毛主席語錄.。

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在經(jīng)歷非人的折磨后，幾次都不想活了。但看到自己的可憐孩子們，和好心人偷偷地安慰他的幾句溫暖的話，他才挺過來。每次父親游完街回到家母親都會體貼地安慰他，我們也圍著父親轉(zhuǎn)，讓父親感受到了家的溫馨、親人的愛撫。

有時父親喝悶酒，母親看在眼里，只好想能使父親開心的話，有時調(diào)侃說：“你又想你的娜塔莎了？”一說到這父親就笑了。

聽母親講，父親有個初戀情人，叫娜塔莎，她是個能歌善舞的女人，跟父親相戀多年，因為女方家不同意，他們就天各一方地分手了。而母親是經(jīng)人介紹和父親相識到結(jié)婚的，有時母親就拿那個父親心目中的女神娜塔莎來說事，也是逗父親樂，勾引起父親心中最美好的記憶，讓父親忘記眼前的苦難。這時父親就像小孩一樣，抿著嘴斜著眼看著母親笑。他們就這樣相互依扶，堅忍地挺過那段寒冷的日子。

父親更多時候還是孤獨的，因為沒有很多的親人朋友來往，那時誰敢和你密切接觸啊！這就使他深深地思念生活過的母土。盡管遙遠的蘇聯(lián)沒有留下父親的記憶，甚至還是家族痛苦的根源所在。父親把叔叔當(dāng)翻譯時留給他的小收音機像生命一樣地保護起來，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收聽蘇聯(lián)廣播，關(guān)心蘇聯(lián)的變化。更重要的是父親怕忘了自己的母語，偷偷地一點一點地把他能記住的俄語教給了我的哥哥，希望家里的孩子能有一個把他的母語傳承下去。endprint

七十年代末期，雖然父親沒有得到及時平反，但是生活走入了正常的軌道，這時不但可以教哥哥俄語，還常常領(lǐng)我們?nèi)ド缴贤妗Ｔ谏缴细赣H教哥哥武術(shù)，我和姐姐都看傻了，那時覺得挺神秘，實際上就是現(xiàn)在孩子學(xué)的健身操和倒立。

雖然文革結(jié)束了，父親雖然平反了，但他仍然干苦力活，被人看輕。

上世紀九十年代，母親先于父親離世。母親和我們永別的那天晚上，父親還去醫(yī)院看了母親，但沒有想到會走得那么快。當(dāng)天深夜有人通知父親，母親不在了的時候，父親在門口晃了幾晃，身體一歪坐在了地上，通知他的人嚇得趕緊摟著父親，使勁地呼喚他，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老淚縱橫地哭起來。

文化大革命時期，他被紅兵折磨得死去活來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如今與他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結(jié)發(fā)妻子永遠地離開了他，他的心碎了。

從母親走了以后，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失去母親，絕不是僅僅失去一個親人，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原來的生活秩序和習(xí)慣，這些秩序和習(xí)慣所構(gòu)成的歲月鏈條會纏繞甚至撕扯父親的心。他看到母親的物件就會絮叨，他的生活被悲傷籠罩著。除了每天早晨去山上鍛煉外，就在家喝酒看電視，哪怕一碟花生豆或咸菜也喝得津津有味，只有春天種菜園子時，才能看到他的笑容。

98年夏天，父親住院了，我抱著孩子和姐姐回家看望他，他明顯地消瘦了許多，走路慢騰騰的，目光也呆滯，但思維很清晰?？吹綕M地跑的外孫子，父親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填滿了喜悅和疼愛。他非要回家吃飯，非要親自抱著孩子回家，我滿足他的要求，孩子在他懷里來回扭動，一會兒親父親的臉，一會兒用小手摟著父親的脖子，給父親樂的合不攏嘴?；氐郊腋赣H怕我們嫌棄他的屋子臟，就趕緊拿抹布擦炕，把椅墊放在炕上，讓我們坐，告訴我豆油在柜里，面，大米在小屋，后院有種的菜。我說：“爸，您歇著吧，別忙乎了，我們干活?！蔽覂鹤泳臀輧?nèi)屋外地跑，父親樂得牽著我兒子小手去后院摘李子、菇娘、西紅柿。那紫紅色的大李子非常好吃，還沒到樹旁，就能聞到誘人的香味。

吃完午飯，父親摟著孩子睡了一會兒，我和父親說我得回去，明天給孩子打預(yù)防針，過幾天再抱孩子回來住些日子。父親馬上說：“明天早上再走吧，我給你們打個車，也能趕上給孩子打針?！蔽艺f：“爸，晚上孩子鬧人?！薄棒[就鬧吧，鬧我也高興，就明天走吧?！笨吹礁赣H留戀的眼神，我們就住了一晚。累了一天的我很早就睡了，孩子一直和家里人玩，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覺的，到深夜的時候，突然聽到孩子一聲大哭，起來一看，孩子摔在地上了，趕緊抱起孩子，也沒看出哪里有傷，孩子就是一直哭。到天亮，去醫(yī)院拍片，孩子鎖骨骨折。匆忙去父親病房辭別，父親特別愧疚，一個勁地說：“都怪我，要是不留你們，孩子就不會摔成這樣，去大醫(yī)院再好好看看，不用惦記我?！蔽揖桶参扛赣H說：“孩子沒事，養(yǎng)幾天就好了，你不用擔(dān)心。過幾天我們再回來?！备赣H戀戀不舍地送我們上車，車開了，父親邊向小吃鋪那邊走邊走邊向我們揮手，孩子在車窗內(nèi)臉貼著窗戶喊：“外公再見、外公再見?！避囎哌h了，我看著父親用手抹著眼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更讓我想不到的是，這竟然是我和父親永別了。

幾天之后父親突發(fā)心臟病，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想起父親孤苦的一生，總是讓我心緒難平。但是想到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一定會看到更多的親人，就又讓我感到一絲絲的安慰。

作者簡介：高迎春，曾發(fā)表過散文、報告文學(xué)。長期從事語文教學(xué)工作，輔導(dǎo)學(xué)生的作品獲國家級、省市級獎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