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霄華
艾泥的這一組詩,我先拈出僅有三行的《圣誕》來說:
祖國的馬廄一片黑暗/在沒有神跡的光明里/我不想出生
讀到這三行,我很是吃了一驚,因為這讓我立即想到了當年玄奘天竺取經(jīng)的一個故事。故事說,玄藏一路向西,途中經(jīng)過一座大雪山,四野白茫茫,就只有山頂上的一塊地無雪,幾根頭發(fā)露在外面。從土里挖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在雪地里入定坐了數(shù)千年。玄奘問他為何在此打坐,那人說,我本是迦葉佛末法時代的比丘,自幼出家修行,立志修道成佛。因為預(yù)知釋迦牟尼佛將來會降世,就來到此處修禪打坐等他,好向他請教佛法真諦。玄奘告訴他,釋迦牟尼佛已經(jīng)降生一千多年,并且已經(jīng)坐化。那人便大聲叫苦不迭,說既然錯過了,那就再等下去,等到下一劫彌勒菩薩來到人世再向他請教。說完又要入定。玄奘要他往東去投大唐,投生在皇室人家,等二十年后西天取經(jīng)回來了再度化他。玄奘回到東土后,在一個大臣家里發(fā)現(xiàn)轉(zhuǎn)世投胎的這個人,就將他收為弟子。這個人就是后來玄奘的大弟子窺基法師,又叫三車和尚。三車和尚見玄奘要他出家修佛,就說:要我出家有三個條件,一不吃素,出門要帶酒肉;二我要讀書,出門要帶書;三還要美女宮女服侍我。唐太宗和玄奘法師一概答應(yīng)他,所以叫三車法師,出門帶三輛車:酒肉、書、美女。
讀艾泥的這首寫得像是偈語的三行詩,我立即就想到了這個三車和尚。艾泥早年也是一個翩翩少年,喝酒吃肉,喜歡美女和閱讀,慢慢就變成了一個胖子,很像這個三車和尚。我不知道他寫這首詩的語境源自何處,不過也許完全就是關(guān)于現(xiàn)世和個人遭際的一個隱喻,并無其他的意指。他的詩,一路下來,渾然天成,用語寬扁,不造作,不帶躁氣,頗有些中唐、盛唐詩歌的氣象。他寫一根稻草捆住菠菜(《一根稻草》),很微小的事物,也能造出大境來。這首詩也不長,意象自由跳躍,點到為止,多余的,一句都沒有。收尾的一句最是微妙醒眼:“一根柔軟的金條/捆扎著翡翠”。一首關(guān)于現(xiàn)世的、來自日常生活場景的詩。但是里面禪意俱足,經(jīng)由詞語的點化,平常的事物奇跡般地被賦予了詩意。艾泥的詩,大抵都是這一路上的東西,看見,感覺,自由聯(lián)想,這是詩歌發(fā)生的一個秘密通道,跟詩人個體的存在現(xiàn)場有關(guān),因而具有唯一性。形而下,形而下下,然后,簌地一下,如同電流跑遍肉身,詞語瞬間復(fù)活,獲得了神性。這個情形,可以用艾泥《激流涌過》一詩中的句子來作為注腳:
麻木或痛楚/啊,一次次的/輕擦//欣悅或沉睡/哦,一次次的/神迷
從這個意義上講,詩乃是一種靈媒,世界之肉,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彌勒的葡萄》一詩的書寫方法論與身體美學也建構(gòu)于此。莊子曾有言:物物而不物于物。進去,出來,無不與物相遇,但不宜與物糾纏得太久,太久則滯留不去。太久了不行,會導(dǎo)致自身與事物的朽爛;太短了得不到驗證,也會帶來不及物的毛病。所以艾泥筆下的葡萄,開始時只在眼前的籃子里,隨后,跟彌勒縣原野上的幾萬畝葡萄園里枯掉的藤子有關(guān),跟秋天最后的雨水和泥土有關(guān),跟氣候、市場、流水、舌頭、味覺、輕重以及舔這個動作有關(guān)。在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詞語再造及審美之后,眼前籃子里黑甜的葡萄終將被吃掉,現(xiàn)在籃子空了,我們于是聽到莊子靈魂縹緲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則胡可得而累邪?”尋找到竅門,就趕緊溜達出來透一口氣,不要讓詞語長期處在黑暗的匣子里悶著。太黑了不好,太重了也不好,都不好——單就審美而言,這無疑就是一種來自時間混沌而終至抵達輕盈的美學。詞語,自有某種神奇的、自我澄明的性質(zhì)。
《彌勒的葡萄》,可看成是一首感恩的詩。當然你硬要把這些沉靜清減的句子看作一首獻給大地的贊美詩也未嘗不可。
讀艾泥的詩,每每有動人之處。一如置身于云南高原的曠野中,開眼處,空闊無邊,一覽無遺。但總有一些什么隱隱地藏在背后,淺淺的,淡淡的,細若游絲,似有若無的樣子。那些看不見的事物,時而來自煙火升騰彌漫的人間大地,時而隱沒于無限遙遠的高天流云之上,一陣風吹來,抬頭便見云舒云卷,瞬息間,又歸于無形。天空在天上兀自空去,只是在著。
艾泥早年的詩,最記得的是他為八匹馬所搭建的那個巨大的道場:
鋪天蓋地的陽光一望無際/最燦爛的地方最寂靜/鋪天蓋地 隆隆的聲音從那里騰起/八匹馬/我見過或者沒有見過的/各自的顏色是呼嘯著/擦過耳邊的風的顏色/八匹馬 八種不同的姿勢穿過陽光/亂紛紛鬃毛飄動/唯一的秩序 是連成一片的/大地的回音/鋪天蓋地的陽光一望無際/八匹馬的方向 一望無際
這首寫于1989年的詩在艾泥的詩歌系列里堪稱絕響,可列入神品一類。在我個人的閱讀辭典里,它早已跟斯蒂文森的那首《田納西州的壇子》一同被列為東西雙璧。我以為,像這樣的詩,一個詩人,終其一生,有一首就夠了,用不著再寫什么。
關(guān)于這首詩,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經(jīng)說過,在此不想再重復(fù)。我想要說的是,大約在1989年之后,艾泥的詩就寫得少了。他的寫作停頓了很多年。一個天才詩人,連續(xù)性地、不間斷地寫作似乎并非是必須的。80年代中后期,是艾泥的第一個寫作高峰期。他的第二個高峰期,被延遲多年后,以一首一百三十六行的長詩《登馬雄賦》為爆發(fā)點。這首詩發(fā)表在2011年第五期的《十月》雜志上,并獲得了當年的高黎貢文學節(jié)年度詩人獎。詩人編輯谷禾在編輯后記里說:“云南詩人艾泥新詩集《舊縣詩稿》的壓卷之作即是這首《登馬雄賦》。我想,這不能說僅僅是編輯和詩作者本人的默契?!兜邱R雄賦》顯示了一種通達萬物的氣象。在詩人汪洋恣肆的書寫里,塵世與幻想,瞬間與永恒,人與事,顯得安靜而又波瀾壯闊。豐沛的詩意在不經(jīng)意間溢滿了閱讀者的心靈?!兜邱R雄賦》無疑是這一年最有分量的中國詩歌之一,我喜歡這樣的詩歌。我不認識艾泥,也沒有通過一次電話。從他寄給我的詩集里看到他的照片,讀他的詩,能感到這是一個活明白了的家伙。我喜歡這樣的詩人?!?/p>
其實,何止是活明白,要我說,此人早就凌空蹈虛,乘著時代的夜色逃走了。他這組詩里面的《沙的夜晚》《煙火師》《福音塔鐘聲》《雨》《江源寺訪僧不遇》等諸多篇什,都毋庸置疑地逸出了我們眼前的這個三維時空,指向的是一個無須輪回的三摩地境界。再度回到詩歌寫作道路上的艾泥,所需要的不過是“那沉溺的/忘情的一躍”。套用詩人沈浩波的話來說,他是一個極不情愿的、被人再次從土里面挖出來的人,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像三車和尚一樣無休止地等待,等到下一劫彌勒菩薩來到人世,才從雪地里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