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花的秘密

朱金平

這曾是世界上最無奈、最功利的婚姻：尿毒癥患者王宵為了活下去，和白血病復發(fā)患者于建平簽下結(jié)婚協(xié)議：他死后將腎捐給她，而她則負責照顧他的父親。等腎，就是盼“丈夫”快死，這人生的悖論悲壯而慘烈。王宵能如愿等到丈夫的腎嗎？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會出現(xiàn)什么轉(zhuǎn)機？

最無奈的婚姻：兩個絕癥患者的生命協(xié)議

2011年，23歲的王宵從西安工業(yè)大學畢業(yè)，成為西安華榮公司的一名白領(lǐng)。她準備工作兩年就談戀愛、結(jié)婚，未來的一切滿是光明和希望。

2012年初，王宵突然覺得渾身沒勁，吃不下東西，連走路都打晃。到西安交大附屬醫(yī)院一檢查，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患上尿毒癥，而且已經(jīng)是晚期！顧不上憂傷，王宵隨即住院接受治療。

王宵的父母有慢性病，不符合器官移植條件，她就整天泡在患者QQ群里，苦苦尋找生機。2013年4月的一天，有人給她出了一個主意：“你可以到癌癥群找一個男病友結(jié)婚。等他離開人世后，以妻子的身份接受他的腎臟移植。癌癥患者只要不并發(fā)腎功能衰竭、血型吻合，腎臟一般都符合捐獻條件?！?/p>

在病友的推薦下，王宵加入“活著真好”西安癌癥患者QQ群。隨后，她在群里發(fā)布了征婚啟事。在啟事里，她忐忑而真誠地寫道：“婚后，我會給予對方最好的照顧！為了活著，請原諒我的卑微和齷齪！”

這個帖子迅速在群里引起了反響。同在死亡懸崖邊上徘徊，沒有人忍心責備她，很多人都是一聲嘆息。第三天晚上，一個網(wǎng)名為“喜歡向日葵”的群友問王宵：“你是不是惡搞？”王宵當即給對方發(fā)去了自己的病情證明和身份證照片。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才回復說：“我愿意和你結(jié)婚。我叫于建平，西安人，27歲，患骨髓瘤3年，B型血，2012年做過骨髓移植，復發(fā)了，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蹦I移植和骨髓移植不同，只要血型一致就可以，而王宵也是B型血。

王宵喜出望外，很快和于建平交換了手機號。于建平還想繼續(xù)聊，王宵半天才回了一句：“透析呢！胳膊被固定了，現(xiàn)在是單手獸一只！”于建平以為她在開玩笑，幾秒后，王宵卻發(fā)來一段自拍視頻。視頻里，王宵正躺在透析機一旁，輸液管里流淌著紅紅的血。她臉色慘白，但笑容燦爛：“看到了吧？一會兒姐舊貌換新顏，日新月異呀！”于建平看了目瞪口呆，這女孩太調(diào)皮了！

2013年6月下旬，王宵暫時出院了。在熟人的幫助下，王宵確定了于建平的身份。隨后，兩人約在西安的興慶宮公園見面。見面時，大熱天的，兩人卻都戴著口罩。遠遠地，彼此一眼就 “認”了出來，互相擁抱。王宵哈哈大笑：“這算相親嗎？怎么像特務(wù)接頭？”于建平被她逗樂了，也開起玩笑：“來！看看我，你就活得有希望了！”

于建平摘下口罩，王宵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很難看。原來，早在一年前，他就放棄了住院治療，血象維持都是靠服藥。王宵十分驚訝：“這怎么行？你這么草率，隨時會出大問題！”于建平的神色黯淡：“我不在乎。我受夠了，反正你等著我的腎呢！”這是兩人都繞不過的沉重，王宵沉默了。

于建平只對王宵提了一個要求：“你不需要照顧我，但要在我死后替我照顧我的父親?！边@個要求令人心酸，王宵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于建平比王宵大兩歲，畢業(yè)于西安交大，是西安光大理財公司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他和女友馬上要結(jié)婚時，卻突然查出患了白血病。很快，女友像躲瘟神一樣離開了。他的母親已去世，為了給他治病，父親把房子都賣了。白血病復發(fā)后，他對自己絕望了，越來越擔心父親：母親走了，房子賣了，錢也沒了，自己要是再走了，父親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可怎么過？這個念頭重重地壓在于建平的心頭，正感到束手無策時，卻意外看到了王宵的征婚啟事。

2013年7月16日，兩人在西安市碑林區(qū)民政局辦理了登記手續(xù)。中午，這對特殊的夫妻在友誼東路的一家小飯館慶?！敖Y(jié)婚”，并簽訂了一份特殊協(xié)議：鑒于雙方的身體情況，兩人不同居，不公開，財產(chǎn)獨立。若于建平死于王宵之前，自愿捐腎給她，于建平將以遺書形式告知父親。若捐獻手術(shù)成功，王宵存活，需要照顧于建平的父親，直到老人去世。若于建平的腎臟無法使用，王宵無須承擔盡孝的責任。

最無畏的反悔：我們一起活著

雖然“結(jié)婚”的目的不純，可真“結(jié)婚”后，兩人都情不自禁地牽掛起對方來，畢竟這很可能是他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婚姻。他們每天都要打很多電話，一聊就是很久。

2013年9月初，王宵的肌酐值突然急升，超出正常數(shù)值30多倍，緊急住院。看到自己的小腿腫得發(fā)亮，回憶起一個病友死前也是這個樣子，王宵再也笑不出來了。于建平發(fā)信息，她沒有心思回；他打來電話，她也不接。于建平怕她出意外，跑到西安交大附屬醫(yī)院腎病科，一間一間病房地找，終于找到了王宵。看到于建平，王宵嚇了一跳。見王宵的父母也在病房，于建平連忙自我介紹：“叔叔、阿姨，我是王宵的病友，來看看她。”老人客氣地又是讓座又是倒水。

等王宵父母離開病房，于建平立刻拉下了臉：“你病了怎么不說一聲？”王宵強作歡顏：“對不起，我等不到換腎的那一天了。”看見意志消沉的王宵，于建平心里很難受。同時，他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我現(xiàn)在多陪陪她，她將來或許能記住我的好，能對我爸好一些……”于建平?jīng)Q定每天都到醫(yī)院陪伴王宵。

在于建平的鼓勵和陪伴下，經(jīng)過半個月的系統(tǒng)治療，王宵的各項指標都降了下來，腿腫也消了，她又恢復了過去的調(diào)皮。有一次，于建平?jīng)]在病房，她用美顏模式自拍了一張小腿照，發(fā)給于建平：“哎，那個當老公的，分享一下我的銷魂小腿吧！”于建平哈哈大笑：“驚艷到晃眼！要是你沒病，我會追你的！”

于建平其實是個幽默風趣的人，上大學時寫了很多段子，還會演小品。只是因為病痛的折磨，他的情緒漸漸低落起來。和活潑的王宵在一起后，他的幽默天賦又被激發(fā)出來。每當王宵被病痛折磨得沒了脾氣，他就發(fā)給她幾個原創(chuàng)的幽默段子，逗得她捧腹大笑。

善于煲湯的于建平，還跟朋友學會了做藥膳。他根據(jù)兩人各自病情的禁忌，每天做好兩罐湯，帶到病房一起喝。每次他一邊喝，一邊發(fā)出夸張的聲響：“哎呀！這該叫同病湯啊！好喝，真好喝！”而王宵也非常關(guān)心他，每天都詢問他的血象情況。時間長了，于建平形成了條件反射，一看見王宵，就自動報出一大串數(shù)據(jù)，然后說：“匯報完畢，請指示！”兩個人互相關(guān)心，互相溫暖，兩顆心也越來越近。

2014年元旦晚上，于建平吃過飯，特意提上自己親手做的花籃去看望王宵。一見面，于建平就給了她一個擁抱：“新年快樂！”王宵緊緊擁抱著他，說：“新年快樂，老公?！庇诮ㄆ焦笮Γ骸澳銘?yīng)該說，新年快樂，我的腎！”王宵的眼圈瞬間紅了，于建平緊緊抱住她，說：“我喜歡你！傻丫頭！”在那燈火闌珊的街頭，王宵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元旦過后，王宵又聯(lián)系不上于建平了。1月9日上午，王宵按照身份證上的地址，打車來到于建平家，是于建平姑姑開的門。于姑姑告訴她，于建平和父親都在醫(yī)院里。因為最近于建平連口服的化療藥也停了，血象一塌糊涂。父親催他去醫(yī)院，他也不肯去。一周前，于父叫來幾個親戚，把他強行送去西京醫(yī)院。一瞬間，王宵的眼淚頓時噴涌而出：于建平這是在故意加速死亡，好成全她呀！

“這個傻瓜，這個瘋子！”王宵迅速趕赴西京醫(yī)院。路上，她一邊哭，一邊痛罵于建平。然而，也正是在這次“你死我活”的抉擇里，王宵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要拉住于建平的手，一起橫渡茫茫滄海，他們要一起活著！一出現(xiàn)在于建平面前，王宵就大聲嚷道：“于建平，你不吃藥、不治病是想找死，是吧？”

于建平怕王宵說錯話，連忙示意父親在場。王宵卻把老人拉出病房，把事情的經(jīng)過對他和盤托出。她鄭重地對于父說：“既然我和建平已經(jīng)是夫妻了，我們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返回病房，她又給于建平下了通牒：“你必須好好治療，否則，我就和你離婚，你的腎我也不要了！”

于建平對王宵強調(diào)說：“我不是單純?yōu)槟悴欧艞壷委煹?，我不想受罪了，而且也沒錢?，F(xiàn)在死還能救你，等以后腎損壞了，什么都晚了！”王宵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哭著沖上去扇了于建平一個耳光：“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我們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于建平被她鎮(zhèn)住了，含淚一遍遍問：“你這是何苦？”王宵也淚流滿面地說：“我不甘心，我還沒戀愛過，你就當一回陪練，不行嗎？”于建平喃喃地問：“我行嗎？”“你行，因為我倆在一個起跑線上，旗鼓相當，都是落后分子！”王宵含著淚大聲說。于建平笑了，但隨即又哭了起來。這一次，他分明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永生花的秘密：那向死而生的芳香

這天下午，王宵回家后，把結(jié)婚證放到了父母面前：“我瞞著你們結(jié)婚了……”驚呆了的父母弄清前因后果，悲愴淚下。之后，王宵再做透析，也選擇了西京醫(yī)院，方便和于建平相互照顧。兩家人還在醫(yī)院附近租了一間車庫，一起做飯，給兩個孩子增加營養(yǎng)。

2014年年初，兩人的病情都基本穩(wěn)定了。王宵開始忙著給于建平籌措醫(yī)藥費，進行第二次骨髓移植。

因為做過一次骨髓移植手術(shù)，于家已經(jīng)家徒四壁。于建平長期不上班，收入只有單位的基本補助。王宵打算向父母借錢，先給他治病。然而，于建平卻無論如何不肯接受：“這和我們結(jié)婚時的協(xié)議已背道而馳了。萬一我再次移植失敗，你怎么辦？”王宵的父母也不同意：“我們手里只有不到50萬元的積蓄，這是你的救命錢！萬一哪天等到腎源呢？這筆錢誰也不能動！”

這條路行不通，王宵又開始想辦法賺錢。然而，作為一名晚期尿毒癥患者，她根本找不到賺錢的門路。就在她束手無策時，朋友李斌給她介紹了一個臺灣手工藝人，對方會做漂亮絕倫的“永生花”。

“永生花”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二戰(zhàn)期間，戰(zhàn)火蔓延到歐洲南部的安道爾城，一對情侶即將分別。男孩從花園里摘下盛放的玫瑰，送給女友，說：“當玫瑰的最后一片花瓣腐爛時，你就忘記我，開始新的生活?！比欢?，他走后，女友把花瓣脫水、烘干、染色，這樣制作的花永不枯萎。終于，男孩回來了，兩人再也沒有分開過。而這種永不枯萎的花，被人們稱為“永生花”。

王宵覺得，永生花的故事，簡直就是她和于建平的寫照。她當即在藝人的指點下，制作了一朵永生花，帶到于建平的面前：“我們就像這朵永生花，雖然經(jīng)過了褪色、染色，但一樣絢麗！”看到“永生花”和真花一模一樣，于建平驚奇不已。更令他吃驚的是王宵的決定，她要制作大量的永生花到街頭售賣，為于建平籌措醫(yī)藥費。她自信滿滿地說：“你等著我！”于建平被深深觸動了：“我也跟你一起做花，陪你去賣花?！?/p>

2014年春節(jié)前，大唐西市廣場，王宵和于建平擺的“永生花”花攤開張了。王宵把兩人的故事寫成一張張卡片，掛在花攤前。她寫道：“這是廢墟里盛開的永生花，花永生，愛永恒！”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帶來的百余朵花就銷售一空。短短幾天，他們就賺了3000多元?！盎ㄏ肴荨被ㄋ嚨甑睦习逋跞萋犝f他們的故事后，不僅從王宵這里大量進貨，還在當?shù)氐幕ㄋ嚾豪锾栒俅蠹乙黄鹫彝跸M貨。很快，王宵就拿到了每月1萬盒永生花的固定訂單，而且生意越做越大。有一位好心人，一次就買了7萬元的永生花送人。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王宵就為于建平籌到了手術(shù)所需要的30萬元。

4月中旬，王宵聯(lián)系了于建平第一次做手術(shù)時的醫(yī)院——上海瑞金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于建平的身體狀況符合骨髓移植的條件。4月19日，醫(yī)院通過骨髓庫聯(lián)系了當初的捐獻者，一個25歲的浙江青年，對方愿意再一次捐獻骨髓。

王宵的父母拿出了10萬元，于家父子又自籌10萬元，一共湊了50萬元。4月26日，于建平在上海瑞金醫(yī)院完成了二次骨髓移植手術(shù)。進艙前，王宵捧著一束紅色的永生花，含淚親吻著于建平的額頭：“老公，我等你健康出來！”于建平給了她一個踏實的擁抱：“等著我?！?/p>

因為是第二次移植，各種風險都將無限增加。在艙內(nèi)的一個多月，于建平數(shù)次掙扎在生死關(guān)頭。與此同時，王宵也在拼命自救，她定期做透析，跑步，吃中藥。

5月底，于建平順利轉(zhuǎn)入普通病房。6月20日，他的各項指標正常，和父親、王宵一起返回西安。而愛，也再次催生了生命奇跡：王宵的病情不但沒有惡化，反而好轉(zhuǎn)了。透析由每周兩次，改成了一個月一次。2015年1月，經(jīng)檢查，她的肌酐指標進一步降低。醫(yī)生說，如果照這樣下去，即使不換腎，她也可以活下去。

2015年2月14日，王宵和于建平在西安和平大飯店舉行了婚禮。王爸爸給他們寫了一副對聯(lián)：“一對老夫妻，從此新生活?！倍麄兊膼矍楹蜕缤郎ㄒ粯?，經(jīng)過種種考驗后，涅槃重生，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