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窮
在西藏,至今還生活著一批上世紀四五十年代赴外留學的藏族老人,他們有著非同一般的人生經(jīng)歷。從這些老人的回憶與言語之間,我們可以看到時代的深刻烙印。
齋林·旺多(W·Tailing)
1934年生于江孜。
1946年赴印度大吉嶺圣約瑟學院留學。
1953年歸國參加工作,先后做過小學老師、足球運動員、翻譯、政府職員、教材編譯工作者等。
1980年代初,進入西藏自治區(qū)旅游局工作,后于西藏自治區(qū)旅游局市場處副處長任上退休,首次將莎士比亞戲劇名著《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翻譯成藏文出版。
2010年,獲得由中國譯協(xié)組織的“西藏十大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這是建國60周年來,西藏自治區(qū)翻譯人員獲得的翻譯界最高榮譽稱號,齋林·旺多是其中唯一一位以英文和藏文為主要語言工具的翻譯家。他的小說《齋蘇府秘聞》曾獲西藏自治區(qū)珠峰文藝獎。
前半生:留學印度 接受西式教育
1913年,十三世達賴喇嘛曾選派了4名貴族子弟去倫敦接受英國式的教育;1944年,西藏噶廈決定在拉薩開辦一所規(guī)模更大的英語學校,但是,由于三大寺部分僧人的反對,這所學校辦了半年就關(guān)門了。作為一種平衡,噶廈決定從俗官和僧官子弟中各挑選5人,組成僧官親屬和俗官子弟的幼童“留學團”,去印度學習。這是自1913年以來西藏地方派出的第二批比較大的公費留學團,齋林·旺多就是其中一位。
齋林·旺多先生講述說:我出生在西藏江孜年堆地方一個貴族家庭。父親在我5歲時候就去世了。我家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7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2個。我母親的藏文水平比較高,她從小就把我們送到學校上學,我們除了一個小妹留在家中時間比較久,其余所有孩子都接受了五至六年的初級教育??梢哉f母親對我們最大的恩澤是讓我們每個孩子都接受了基本的初級教育。
1944年,西藏噶廈決定在拉薩開辦一所規(guī)模更大的英語學校,時年我10歲,住在江孜的家里。我的舅舅噶雪巴在地方政府里任職,他給家里寫信來說讓我到拉薩來學習英文??墒俏业嚼_以后,學校已經(jīng)停辦了。雖然學校沒有辦成,但是很多貴族家庭特別是俗官們對此耿耿于懷。雙方回旋的結(jié)果是作為一種平衡,噶廈決定從俗官和僧官子弟中各挑選5人,組成僧官親屬和俗官子弟各占一半的幼童“留學團”,去印度學習。
僧官們多是選派傭人或親戚的孩子去學習,考核沒有什么競爭。而俗官則不同,有50多人報名,10人中間只能抽到一個人去學習。在當時的西藏社會,遇到這種事情往往都要求神問卦。辦法是每10個孩子為一組,將其名字寫到紙上,塞進糌粑團里,帶到大昭寺,由釋迦牟尼佛來“定奪”(僧官親屬由于報名人數(shù)少,不存在抽糌粑團的問題),我是這樣被選上的。
我記得當時人們看到我們那么小的年紀出國學習,既感到心疼又覺得新奇,每天都有人圍觀議論。我們從西藏出發(fā)時,每人配了坐騎和馱騾,有的人家還可以帶傭人上路,這些開支都是噶廈出。
當時我算是學生中年紀最大的,也不會一個英文字母。后來聽到,西藏方面是準備讓我們在這里完成中學學業(yè)后派往倫敦上大學。但從孩子們的年齡和基礎(chǔ)看,這樣的計劃很難完成。在最初的兩年,西藏和學校非常重視我們的學習。孩子們無暇欣賞異國的美麗景色,很快投入到緊張的求學中。學校根據(jù)學童的年齡和接受能力,進行分班、分檔教學,就這樣正式開始了留學生活。
學習英文從ABC開始。雖說藏族有一定語言天賦,我覺得學習一門新語言,環(huán)境因素還是很重要。剛到印度時我一句英語都不會,第二年我回到江孜,參加了我的一位親戚舉辦的聚餐會,來了幾位江洛印軍兵營的軍官,他們跟我搭訕,對我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學到的英語對話能力感到非常驚訝。
噶廈當時還給我們派了藏文老師,首先這是為了防止我們改變固有的傳統(tǒng)觀念,因為當時的西藏社會還是非常保守的;第二,是怕我們忘記自己的藏文母語,他每周給我們上一節(jié)藏文課,其中還包括闡述宗教內(nèi)容。但有意思的是他如何防范我們改變觀念不說也罷,但他們自己首先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浸染。我們的這位藏文老師本來是個很有學問,宗教根底深厚的“孜仲”級別僧官,年齡比我們大很多,在印度待了幾年,他跟我們一起學英語,參加體育活動,最后竟然還俗成家,加入外籍,成了學者和翻譯家。
我發(fā)現(xiàn)西藏年輕學僧在印度還俗的比較多,一是因為在俗人世界中嚴格保持佛教戒律不如在西藏寺院那么有約束力;第二,世俗生活和現(xiàn)代生活的誘惑力對年輕的他們不能說完全沒有影響力,這可能也是后來的留學生中再很少有僧人的原因之一吧。
剛才你問到和拉薩的私塾一樣,留學生也可以帶傭人嗎?當時有個別孩子的家長把傭人安排在學校附近借宿以便于照顧孩子。但是人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學校有校工、洗衣匠、管理員,帶個傭人純屬多此一舉,沒有什么活可干。我知道有一個西藏留學生帶了傭人,但他過得非常無聊、寂寞,每天都要在學校門口無所事事、例行公事似的站著,因為不可能每次都讓他進來。慢慢的,他也摸出了點門道,上課的時候?qū)W校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傍晚踢球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小主人”的身影,他就專門挑踢球的時間來,遠遠地就那么看著,也怪可憐的。但學校放寒假的時候,家長一般都會派傭人把小孩接回拉薩度假。
印度大吉嶺圣約瑟學院非常重視對學生個人品質(zhì)的教育,用通俗的話說就是會把一個人訓練的“特別皮實”,集體出行踏青的時候,老師故意安排距離很遠的地方,非得把每個人累得氣喘吁吁不可似的。要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我們中很多人雖說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但回到宿舍不能睡軟床,必須坐硬板凳。我們穿得都是結(jié)實耐用的高檔毛料褲子,久坐硬木板凳,每個人的屁股部位都磨得閃閃發(fā)亮。
當時的教會學校沒有暑假,但寒假時間長達三個月,完全可以回到西藏舒舒服服過個寒假。假如沒有條件或者說不愿意回家,寒假是最好的復習跳級的機會。無論是請家庭教師還是別的什么辦法,如果有跳級的機會,沒有學生會拒絕。但前提是下學期沒有新的主課安排,譬如以前沒有碰到過的物理、代數(shù)等新課程,光是語言比較容易跳級。我就是在寒假里和親戚家的孩子一起請家庭教師補課,補習新課程,跳了兩次級。
另外就是圣約瑟學院作為教會學校,我們來自西藏的學生不必像其他外國學生去教堂禱告,就是說當那些學生每天課前去教堂做禮拜的大概那幾十分鐘的時間,我們這些不信基督的同學就有多余的時間和機會在閱覽室翻閱自己喜歡的任何一種外文書籍。就像老太太閑下來織毛衣一樣,這是我們很大的業(yè)余享受,每個人都在看書,看各種各樣的書,每個人都可以參與探討,你在看什么書,他在看什么書,書名是什么?講什么的?都是英文原版著作,我的英文能力就是這樣得到強化的。
學校在英語教學方面確有一些特點,不太提倡學生讀新聞報紙,要求多讀經(jīng)典文學;不提倡使用打字機,要求手寫。這些對我后來翻譯莎士比亞名著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1953年,當齋林·旺多回到他在江孜的老家,他是那批留學生中碩果僅存的兩位。他的兩個小同學早在幾年前因為跟不上課程被勒令退學,其余的同學雖然堅持了下來。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家鄉(xiāng)的很多同齡人有的到北京上了中央民族學院,這樣一來,很多同學自行回了西藏,齋林·旺多是最后一個回到西藏的,當然,也是學業(yè)成績最好的一個。
后半生:重拾英文 成為翻譯大家
光陰荏苒。三十年后,齋林·旺多重又“撿回”他舍棄多年的英文。
齋林·旺多先生回憶到,上世紀80年代初,西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把阿沛·仁青等從北京調(diào)來組建西藏自治區(qū)旅游局。阿沛·仁青是早期的自費留學生。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們這些懂英文、有國外留學背景的藏族留學生,我確實沒有想到的是——在我國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后——我的語言優(yōu)勢在西藏旅游業(yè)興起之時迅速得到重視,發(fā)揮作用。我馬上被調(diào)到西藏自治區(qū)旅游局工作。那時候西藏旅游的市場銷售一點也不困難,市場方向是歐、美(加)和日本,只有一個旅行社。西藏還沒有開放,太神奇了,外國人急著要來?。∽灾螀^(qū)旅游局本來是打算把我安排在辦公室做行政工作,但是我為了盡快恢復英文能力找到阿沛·仁青要求下去帶進藏的外國旅行團。
我第一次帶團是1985年,英語導游太缺了,沒想到很受歡迎,回到賓館外國領(lǐng)隊組織旅行全體起立為我鼓掌!我卻很害怕呀,心里老犯嘀咕,外國人對我這么好,究竟是好是壞?當時滿腦子“左”的思想。我的兒子反而鼓勵我:“說明你干得好人家才喜歡你”。剛開始,舌頭不聽腦子指揮,開口發(fā)不出聲音,嘴唇發(fā)僵。但一天比一天好,吐出的詞匯量一天比一天多,說英文像上癮一樣,有時候不自覺地對旅行團的漢族地陪和辦公人員也滔滔不絕地說起英語,直到人家提醒我:“你在說英語!你在說英語!”
當時拉薩懂英語的太少,很多重要的團隊交給我?guī)АN也坏獛F,還要做別的一些五花八門的事情,包括外事接待工作。
西方旅游者有個很好的習慣,他們出門旅游時都會對目的地歷史文化做足功課,離開這個地方他們一般會把看完的書籍留給后面需要的人,我就把外賓留下的書撿起來認真看,開始著手翻譯《西藏風土志》,逐步加大書面文字的使用量。
隨著西藏旅游條件的改善,外賓對導游的要求也提高了。他們提了兩條,首先是英語要好,語言通順流暢;二是要求用藏族導游。這樣一來整個拉薩只有幾個合格的導游。我們是接完一個團又接另一個團,忙得應接不暇。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我想了許久,覺得最簡便的辦法應該是編寫一本導游日記書。而且,這本書我作了特別的設(shè)計,就用我自己擅長的英文來寫,內(nèi)容是寫一個導游從機場接一個外國旅行社經(jīng)理代表團到拉薩來考察西藏的旅游資源,從入住、吃飯、購物到西藏各地的景點參觀(講解)、游覽,既有文化旅游也有探險旅游(項目),歷時30天,一直把他們送出樟木海關(guān)的整個過程。我的目的首先是讓他們掌握導游英語,然后了解一般的接待知識,讀完這本書等于就把導游業(yè)務全部學會了,至少應付日常工作沒有問題。
150頁的書一出來,很多導游都把它背熟了,我也從這里更加真切、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知識對于一個人的重要性。
后記
曾有記者問到旺多啦從行政管理到從事翻譯工作的經(jīng)歷和翻譯工作在西藏文化中的重要性,齋林·旺多說:“我學成回到家鄉(xiāng),用所學的知識報效祖國。當時西藏的基礎(chǔ)教育才起步,能用藏語教現(xiàn)代算術(shù)的人都沒有幾個。我覺得翻譯與藏民族文化的關(guān)系,怎么強調(diào)也不過分。從吐蕃時期開始,藏文化的發(fā)展就與大規(guī)模的翻譯活動水乳交融。可以說,沒有歷史上一波波的經(jīng)典翻譯熱潮,就沒有藏語文明的成熟。從另一個角度看,藏語文明就是通過翻譯對其他周邊先進文化,尤其是軸心時代印度文明和中原華夏文明精神財富進行保存、繼承和發(fā)展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