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昭之得名,據(jù)說是清末名將趙爾豐帶兵入藏,橫馬太昭,即將揮師拉薩之時,忽然收到慈禧太后的撤軍命令,趙爾豐長嘆一聲,引軍而去。由于在這里收到了太后的撤軍詔書,所以起名為太昭。
這個故事中趙爾豐儼然是悲劇英雄,慈禧太后則一如既往地扮演了大反角。太昭變得猶如岳飛連收十二道金牌的朱仙鎮(zhèn),從而充滿了功敗垂成的悲劇色彩。但這故事也是錯誤的,趙爾豐入藏是1909年,當時慈禧已經埋在了清東陵,等待著孫殿英把夜明珠從她嘴里摳出來。
“太昭”這個名字其實是以在此設縣的民國將領尹昌衡的字命名。只不過正是這位尹太昭先生尹昌衡,在革命中當眾砍掉了趙爾豐的腦袋,可見趙爾豐與這座古鎮(zhèn)在歷史上的交集與悲情。
太昭初印象
太昭古城用一條河流將自己與年輕的318國道隔開。這座古城,或者說古鎮(zhèn)以陡峭高聳的臺地、一座小小的拉康(神殿)和飄揚的風馬旗面對著318國道。
如果你繼續(xù)向東幾步,就能看見太昭打算保護什么——在臺地下的陰影里是一片民居,直接在你的俯視之下,這就是古鎮(zhèn)。
大約一二十分鐘時間,我們已經穿過太昭號稱“小八廓街”的景觀民居街,看了一塊模糊不清的清代石碑,一萬善同歸碑。我們還看清了太昭的地勢:從北方來的尼洋河(藏語叫娘曲)和發(fā)源自米拉山的布曲河以銳角夾擊一個半島,古鎮(zhèn)就在半島的尖端,其寬厚的背部與群山相連,歷史上的傳統(tǒng)茶馬古道橫跨太昭的背部。
向北沿娘曲進入深山的道路通向昌都地區(qū)嘉黎縣,再到那曲地區(qū)洛隆縣碩督鎮(zhèn),再到昌都,察雅,過金沙江進入四川巴塘、理塘、康定,這就是茶馬古道,是清代入藏最主要的通道。生怕我們不知道似的,一輛有那曲嘉黎縣標志的卡車風風火火地從身邊跑過去,直入深山。
這里在極盛期曾是入藏的重要樞紐,有清軍和糧臺駐扎,漢族人口據(jù)說達到數(shù)百人。民國時期更曾一度成為西康省的太昭縣。根據(jù)資料,在村邊靠山的某處,還有上百座清代民國時期的古墓群。
這里的藏式房屋立面都做過統(tǒng)一的整修,看來如同孿生兄弟般一模一樣。根據(jù)劉贊廷所編寫的《太昭縣志》來看,百年前的太昭“東西長,南北狹,如一勾鐮。”“南北一街,人民八十余戶,環(huán)繞而居,舊有炮碉數(shù)處?!笨梢娞训母窬譀]什么改變。
太昭之得名,據(jù)說是清末名將趙爾豐帶兵入藏,橫馬太昭,即將揮師拉薩之時,忽然收到慈禧太后的撤軍命令,趙爾豐長嘆一聲,引軍而去。由于在這里收到了太后的撤軍詔書,所以起名為太昭。
這個故事中趙爾豐儼然是悲劇英雄,慈禧太后則一如既往地扮演了大反角。太昭變得猶如岳飛連收十二道金牌的朱仙鎮(zhèn),從而充滿了功敗垂成的悲劇色彩。但這故事也是錯誤的,趙爾豐入藏是1909年,當時慈禧已經埋在了清東陵,等待著孫殿英把夜明珠從她嘴里摳出來?!疤选边@個名字其實是以在此設縣的民國將領尹昌衡的字。只不過正是這位尹太昭先生尹昌衡,在革命中當眾砍掉了趙爾豐的腦袋,可見趙爾豐與這座古鎮(zhèn)在歷史的交集與悲情。
江達改名為太昭,是尹昌衡先生情愿。但是這里的百姓口頭的稱呼,民國時代的官方文獻,都繼續(xù)沿用清代約定俗成的稱呼——江達。
現(xiàn)在我們又回到了村頭,面對江達(太昭)。清代民國時期,在入藏邊軍中擔任軍官,頗為浪漫,愛好寫詩,自號“懶兵”的劉贊廷倒是不惜對江達的贊美:綠映黃花十里堤,一江環(huán)繞小橋西。
駐藏大臣斌良(1784—1847)更是口氣大:“不負蠻荒行萬里,中華無此好河山?!蔽宜较麓?,或許是從江達西去入拉薩的古道上要翻越一萬三千余尺的馬鹿嶺(現(xiàn)稱作米拉山,藏族習慣上稱作貢布日),“朔風凜冽,冰雪四季,偶有風雪,行之極險?!迸c之相比,江達真是個平靜的小天堂了。
為何江達如此受到垂青?
江達的村民們都聚集在合作社里,合作社原本是江達“宗本”(藏語,縣長之意)的府邸,在太昭展覽館建造之前,本是村里最大的房屋,如今改為了村民生產羊毛氆氌(西藏羊毛織物,用于裁剪服裝等)的合作社。羊毛漂洗、梳毛、搓毛線、織布、熱蒸、烘干、染色、裁衣,一樣工序也不少。全村有一半的家庭都有人在合作社工作,庭院中間的音箱以最大音量放著快樂的印度歌曲。
如果我們來采訪氆氌制作工藝,一定能滿載而歸。但聽我們說來采訪太昭古鎮(zhèn)的歷史,找老人聊天,村長仔仔細細又讀了一遍介紹信,滿臉困惑。
太昭古城展覽館的大門為我們敞開了。這棟建筑仿佛是一棟要塞,太昭人將那些遙遠的記憶鎖在其中。我身邊的一塊清晰地刻著“光緒二年四月初五日故清顯妣松潘中營戰(zhàn)兵張公諱永祿之墓 孝女春桃、寧秀”。
眼前這一塊墓碑來自一個原本駐扎在松潘,后進藏的清軍士兵,他死于光緒二年即1876年,這一年清帝國上下頻頻發(fā)生百姓和傳教士之間的流血沖突,左宗棠大帥帶兵入新疆。這些恐怕和張永祿先生關系不大,他或許已經在太昭生活了不少年,最痛心的事情大概是臨終時沒有兒子送葬,只有兩個名叫春桃和寧秀的女兒,或許也嫁給了當兵的。
這里還有一塊,“光緒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九申時立,清故藍富裕恒之墓”,看名字可能和絕大部分駐藏大臣一樣,是一個滿族。
這里有六枚保存相對完好的墓碑,都來自后山的清代古墓群。此外,這里還有末代駐藏大臣聯(lián)豫所下發(fā)的一枚標準木制糧斗,全清帝國范圍內一致。這枚木斗制作厚實、精良,看起來再用一兩個世紀也沒問題。
世界的盡頭
學者們一般將太昭作為一個驛站的形成上溯到乾隆十三年,史料記載:乾隆十三年(1748年),駐扎在嘉黎的清軍移駐太昭,在此設置了糧臺、把總和外委,“率兵以資鎮(zhèn)守?!币簿褪钦f,從乾隆十三年開始,太昭就成為了清軍入藏路上的一個要塞。這里設立管理軍糧的官員(糧臺),還設有把總和外委等低級武官。進藏路上,轉運和存儲軍糧恐怕是太昭最重要的職能。直到今天,太昭還有一戶人家名叫“珠勒囊波”,意思就是青稞倉庫,只存名字而已。
乾隆十三年是平凡的一年,當年海內升平,波瀾不興。人民大學清史所的高王凌教授有一本學術著作就叫《乾隆十三年》,據(jù)他研究,乾隆帝在這一年遭遇眾多不順心之事,最后被迫放棄了“回復三代之治”(也就是儒家理想中堯舜禹時代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的理想。不管是否如此,乾隆帝治下的清王朝依然在有條不紊地運行。
這條經過太昭的道路在康熙、雍正年間已經不止一次見證過軍隊的遠征,在接下來的一個半世紀里,清軍不停地從這里走過,去平息西藏攝政王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內亂,去打擊入侵的廓爾喀人,去打擊桀驁不馴的波密王。軍人要在此駐扎換防、糧草在此交割分配、公文在此傳遞,驛馬嚴格按照規(guī)定的速度飛奔在這條線路的兩端:北京和拉薩。
但是在本地人的心中,太昭成為重要驛站并不算特別重要的事件,太昭的歷史最起碼可以從吐蕃時代算起。古道上的一塊名叫“鸚哥嘴”巨巖。這塊尖聳的巨石緊靠著古道,的確很像鸚鵡豎起的長喙,也有人說像是一個人的側面,而且戴著一頂吐蕃時代王公貴族們戴的錐形帽子。
根據(jù)本地傳說,松贊干布在迎娶文成公主歸來時,經過這里,天降大雨,道路不通。松贊干布刀劈山巖,砍出一塊巖洞,讓文成公主避雨,同時還派出自己珍愛的神獸鸚鵡前去探路。鸚鵡探聽好前路已通,就沒日沒夜地向回飛,終于把好消息帶給了松贊干布,自己也因疲勞死去。松贊干布非常傷心,以至于打動了這里的山石,化作了鸚鵡嘴或是垂頭哀傷的吐蕃贊普模樣。我對這個傳說并不太相信,全西藏關于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的遺跡成千上萬,縱然這里的確是茶馬古道,也是傳說多于史實。
后來我們走過鸚鵡嘴的懸崖,進入青岡林,看到了那塊據(jù)說是松贊干布劈石形成的巖穴,穴壁上竟然有線條清晰的摩崖石刻,為一佛和兩脅侍菩薩,佛帶高法冠,頭頂有佛光。還有一尊世俗人物像,寬袍大袖有冠,據(jù)當?shù)厝苏f是文成公主的父親:唐太宗。還有多個佛塔圖案及藏文題記。
我有些驚訝,后來一查資料,西藏自治區(qū)文物保護研究所2009年7月所作的調查,初步認為該石刻的年代為公元9到11世紀,也就說,是吐蕃全盛期一直到吐蕃滅亡早期文物。
鸚哥嘴下竟然真的有吐蕃文物。我因此也不敢斷言這塊巖石究竟是不是松贊干布一劍砍成的,雖然我感覺這可能是吐蕃時代的僧人利用此自然凸出的巖石作為靜修之所,并在石壁上做摩崖石刻以供禮拜。
太昭還可以上溯到前吐蕃時代,從太昭旁邊流過的尼洋河就發(fā)源于太昭以北的娘蒲鄉(xiāng),所以藏文叫娘曲。而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娘布地區(qū),和工布(米林縣、魯朗、米瑞鄉(xiāng)、八一鎮(zhèn))、塔布(主要在朗縣)鼎足而三,共同構成林芝。在吐蕃史料記載的盟誓中,也頻頻出現(xiàn)娘布王的名字。
從這里向西,還有墨竹工卡,還有拉薩,還有江孜、還有更遠的喜馬拉雅山脈中的亞東、吉隆、錯那、普蘭等真正的邊界與邊境,但這里更像是世界的盡頭。
清朝末年,英、俄侵略勢力對西藏進一步滲透,西藏地方統(tǒng)治階層在外來勢力的利誘下,發(fā)生動搖。為維護西藏穩(wěn)定,清政府在西藏推行“新政”,并于1909年,命令四川總督趙爾豐在川軍中組織入藏部隊,以滿清貴族鐘穎為統(tǒng)領,進軍西藏。這是清軍第八次進藏,也是清王朝在西藏采取的最后一次重大軍事行動。1909年,清軍的步伐聲回蕩在沉寂已久的古道中,太昭--江達汛(汛為清代軍事編制)再次被喚醒。清軍勢如破竹很快進達拉薩,突然聽聞皇帝已經遜位,于是分頭折返回內地,其間遭遇慘不忍言,倒是成就了當時的入藏清軍軍官,后來的湘西王陳渠珍的一本奇書《艽野塵夢》。
不負蠻荒萬里行
宣統(tǒng)元年,公元1909年,海內騷動不安。
36歲的江達糧員錄事馬文才抄謄完畢軍糧入庫的報告,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印,哈氣許久,在公文上穩(wěn)穩(wěn)地蓋上一個印戳。自從趙帥率領的邊軍入藏以來,三營官兵對藏軍猛追不舍,大批軍糧在此轉運,陳年糧食需要盡快出倉,騰出位置給隨軍新糧;而原有的糧倉被原先撤退的工布藏軍一把火焚毀,還得另覓民房,加以修繕,防止漏雨走水。一旦軍糧有失,趙大帥手下那群武夫會直接把他這個小小的糧臺錄事推到宗本府門前一刀砍了。
江達鎮(zhèn)中共有四五十戶民宅,有一條街道環(huán)繞。還有幾棟房屋的廢墟,是撤退的藏軍焚燒的。再向上看,不遠處的山腳下有密密麻麻的墳頭,就排列在古道兩邊。還有紙錢孤獨飛舞,自己的父親就埋葬在那里。
馬文才從坡上一路走下來,這里他非常熟悉,十八歲那年,他隨駐藏大臣奎煥一同入藏,進駐江達(太昭),這一轉眼都快20年了。而奎煥之所以給他這份錢糧,還是因為馬文才的父親早在他9歲時就隨駐藏大臣崇綱進藏,并在此過世。這條道路,父親許多年前也一定走過很多次吧!
馬文才一邊走上江達這條短短的街道,一邊向煙斗里仔細地塞煙草,在糧倉內是萬萬不敢吸煙的。這東西也是從關內漢地運進來的,可不敢浪費。各家各戶都掌上燈了,現(xiàn)在里面都住滿了邊軍第三營。一會吹號之后,大兵們就不能出來了,他們成群結隊地圍在涼粉攤子前吃涼粉。他的左側是宗本的官邸,幾個親兵鐵塔般地持刀而立,黑洞洞的大門里還設了槍哨。他知道邊軍第三營管帶陳渠珍就在這里。這位陳管帶據(jù)說是書生投筆從戎,能文能武,是一員儒將。據(jù)說還被藏軍抓過一次,后來奪馬一路狂奔回營,和關帝爺爺一樣過五關斬六將,連大帥都起了疑心,以為他投了敵。親兵們說,陳管帶高呼冤枉,其時風云色變,趙大帥又喝退了刀斧手,盤問再三才放下心來,下堂來和陳管帶抱頭痛哭,說的真真的,就跟戲文一樣。
馬文才緩步向前,穿過城門,城門樓子上傳來清脆的電報聲。這可是個新鮮玩意,馬文才想,聽新來的兵爺們說,一袋煙的工夫,北京城里的宣統(tǒng)爺就都知道了,只不過宣統(tǒng)爺今年才三歲,他老人家可看不明白。城門口很聚著一些人,聽人給解說新貼上的告示。那人湊近邊讀邊念道:“駐扎江達委員分省補用知縣石鼎昌,為出示曉喻照得江達碩般多地方因臨大路常有盜匪出沒騷擾掠奪行商……”
馬文才吸著煙袋鍋又聽當兵的說,第一營的陳慶管帶在工布路山口大破藏軍,“繳獲蠻刀蠻槍無數(shù)”,而騎兵統(tǒng)領張鴻升帶著四十騎兵和一臺機關炮更是一往無前,直下墨竹工卡,如摧枯拉朽,拉薩指日可下云云。
馬文才有點擔心自己在甘丹寺里當僧人的兒子,他已經托人捎了口信,大兵過境,讓兒子好好地跟著經師念經,頂好過幾年能被派回江達的寺廟里當值。別沒事去拉薩瞎跑,炮子可不長眼。他抬眼望去,天色更暗,文告上的字完全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道光年的駐藏大臣所書的“威震西南”的牌匾。他出了城門,右行去寺廟,這里有烏金拉康和吐其拉康兩座小廟,里面供著蓮花生大師和千手千眼觀世音,他每日回家前,會來這里拈一炷香。
馬文才這幾日新結識的劉懶兵劉大人消息靈通,給他說了不少家鄉(xiāng)的事。家鄉(xiāng)也在鬧革命黨,學生娃娃們把辮子都鉸了。不知家里的祖墳還好不好,這一來藏地都20年了,也沒人回去掃個墓。昨天夜里又夢見老娘了,邊哭邊說自己不孝,這么多年了也不來墳頭看看她。
馬文才怔怔地想著,眼前一黑,一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站在樹下,眼前就是關帝廟(藏族稱為格薩爾拉康)和度母殿,馬文才想去關帝廟求個靈簽,要是兆頭好,他明年就回四川老家去掃個墓。他跨步進去,拜在神像前,黃臉的關老爺/格薩爾王依然目光炯炯,一把青龍偃月大刀冷對燭火。
哥哥說,弟弟睡覺
民國二十九年藏歷十一月初十日(1941年1月),江達(太昭)小學正式上課,地點暫時設置在郵局,其老師也就是郵局看守人,當年已經六十有七的馬文才。馬文才的薪水也從藏銀九兩的郵局工作漲為藏銀五十兩的教書先生, 這所學校的開設歸功于民國的西藏辦事處處長,北大學子,五四青年孔慶宗。這位“五四”運動的親歷者發(fā)現(xiàn),昌都、江達等地的漢族人,“多已娶土婦生子女,其子女且不懂漢語矣?!彼?,不振教育,長此以往,藏族和漢族必受英國人之蒙蔽,開設學堂勢在必行。
“這個地方就是關帝廟了?!贝謇锝o我們派的向導和翻譯洛桑指指兩棵大樹之間的一片空地。這個個子矮矮的裁縫有些困惑,不知道我們究竟要找什么。這里只剩下了幾堵眼前就要沒入泥土的石墻,隱約能看清門的位置。
有清軍駐軍的地方,一般一定有關帝廟,軍人在此祈求勝利,商人在此祈求發(fā)財,百姓祈求平安。拉薩的關帝廟依然得到了保留,就在布達拉宮對面巴瑪日小山上的功德林寺,也被稱為“格薩爾拉康”或者“關帝拉康”現(xiàn)在證明為“關帝、格薩拉康”。日喀則的關帝廟舊址也在宗山下面,現(xiàn)在那里有一座格薩爾小學。如今太昭的寺廟不存,兩棵巨樹倒是撐天蔽日。
“那個樹是格薩爾的頭發(fā),要是眼睛痛,或者小孩做了噩夢,就拿樹上掉下來的葉子放在火里熏一下,馬上就好。”裁縫洛桑忠實地翻譯著82歲的老者仁青貢布的話。這位老者是我們在太昭所找到的最年長者,他生于1933年。這位老人裹著深藍色藏袍在院場里坐定,很有些老僧入定的意思。他所回憶的江達也是上世紀40到50年代為主。
“那個格薩爾拉康里面呢,格薩爾是黃臉的,長胡子到胸口這里,穿著藏袍,是站起來的。除了格薩爾,還有他的四個手下,嘎瑪(音)、赤東(音)、丹瑪(音)、阿古吉本(音)。”洛桑翻譯道。
“每年一次,江達(太昭)的漢族人會聚起來過節(jié),他們把格薩爾的刀這個樣子豎起來。”老人比劃著手指。據(jù)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院長王川對民國西藏漢人社會研究表明,“民國時期‘單刀會等在拉薩漢人社會盛行,全體漢人夏歷五月十三日相聚于關帝廟,廟會名為‘十三單刀會,意為‘關公的磨刀盛會。在會上除了供拜關公之外,也商議一些漢人群體共同關心的事。江達的“單刀會”與拉薩等地應該大同小異。”
我依然糾纏于格薩爾和關公的區(qū)別,這一部分洛桑翻譯得更加艱難。于是我在采訪本上畫上了一柄關老爺?shù)那帻堎仍碌?,這把刀據(jù)《三國演義》的記載,又名“冷艷鋸”,刀長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催^《三國演義》小人書的人,不可能不記得這把長刀。關漢卿版本的《單刀會》中,關老爺身邊正是這把大刀——“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shù)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p>
“鋼刀?!崩先送蝗幻俺鲆痪錁藴实臐h語,他食指定定地指著我畫的青龍偃月刀,僅存的兩顆牙齒笑得搖搖欲墜?;蛟S我聽錯了,或許他說的是“關刀”。但是確定的是,江達的漢人所過的單刀會中,供奉的的確是關帝老爺?shù)那帻堎仍碌丁?/p>
民國二十九年藏歷十一月初十日(1941年1月),江達(太昭)小學正式上課,地點暫時設置在郵局,其老師也就是郵局看守人,當年已經六十有七的馬文才。馬文才的薪水也從藏銀九兩的郵局工作漲為藏銀五十兩的教書先生。課本最初使用的原有的幾本舊書,如《忠經》、《孝經》、《百家姓》、《弟子規(guī)》。 這所學校的開設歸功于民國的西藏辦事處處長,北大學子,五四青年孔慶宗。這位“五四”運動的親歷者發(fā)現(xiàn),昌都、江達等地的漢族人,“多已娶土婦生子女,其子女且不懂漢語矣?!彼氩徽窠逃L此以往,藏族和漢族必受英國人之蒙蔽,開設學堂勢在必行。后來,孔慶宗又托進藏的漢族法師購買了“初小一,二年級國語教科書各百冊”。據(jù)資料表明,首批入學“江達小學”的小學生共15名。
20世紀40年代,距離清帝國崩潰已經有30年,當年被清軍帶到這里的遺民已經過去了整整一代人,他們或者融入了藏族之中,或者死去,或者無聲無息地回到了內地。
“我們的老師叫果果萊迪,他年紀大了,在郵電局里給人寫信。他家就住在關帝廟那邊,就是現(xiàn)在展覽館的位置,都是他的院子,他管這個林卡(園子)?!崩先讼肓讼耄蝗混`光一閃,“還有啊,他是漢族的官,官的名字叫‘香煙。”
我們聽得如墜五云霧中,“香煙”是個什么官職?“果果萊迪”怎么聽也不像是漢族名字。“果果”就是哥哥,當?shù)夭刈逡话闳绱税礉h語稱漢族人,即某某哥哥。日后我們又仔細閱讀了王川教授所引用的民國史料,終于發(fā)現(xiàn)一些重要線索——馬文才,祖籍四川巴縣,清軍撤退后,一度依靠“早年漢屬關帝武廟香資(就是香火錢),年種青稞地一塊維生”,后來在原西藏噶廈地方政府的江達郵局擔任書記。還發(fā)現(xiàn)有史料表明,1940年10月,馬文才致函孔慶宗,請求租用關帝廟旁土地耕種以救家口。
年邁老人,關帝廟旁居住,代寫信,是小學的老師,四點無一不符合。我們終于確認了,果果萊迪就是馬文才,資料和真人的回憶在此終于契合?!跋銦煛钡膯栴}也獲得了解決,馬文才曾擔任漢人保甲制度的頭領“鄉(xiāng)約”。
但除了馬文才,我們再也沒有辦法將檔案中其他名字與老人口中的那些“哥哥”對應起來。我們安靜地聽老人說著那些陌生的、遙遠的故事。
“哥哥麥子”(音)或者“哥哥割麥”(音)是做涼粉的,脾氣不好(我大膽猜測,這個名字有可能說明此人或許是一個窮苦的麥客,孑然一身背著鐮刀走四方給人割麥子換口糧)。仁青貢布他們這些孩子喜歡用牧羊拋石的“烏爾朵”扔石頭砸他家的小門,“哥哥麥子”就會掂著菜刀怒沖沖地殺出來。打群架時,他也總是揮舞著菜刀,似乎他和菜刀成了親,他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就是菜刀。熱血的“果果麥子”死在江達,埋在后山。
“哥哥阿迪”(音)是做皮鞋的,他人很老實,話少,1959年解放軍入藏,藏軍潰退經過江達,幾個潰兵打算殺了“哥哥阿迪”這個漢人來解恨,把他踹得死去活來。還是仁青貢布的父親看不過去,出錢保下了“哥哥阿迪”,但從此“哥哥阿迪”的身體就變得很不好。(后來我們采訪到了“哥哥阿迪”的兒子,得知他的名字叫侯堅,來自云南,曾是一個茶馬幫的伙計。)
還有更多,“哥哥玉素”(音)是做衣服的,“哥哥次松”(音)年紀更大,以看守關帝廟為業(yè),等等。果果在上世紀40年代,停留在江達的漢人已經降低到個位數(shù)。
后來呢,后來他們都過世了,埋在后山,依然堅守著漢族的葬俗:給亡者理發(fā),洗刷干凈,放直在棺材里,身下墊著松柏。有錢的貴人還會在棺材里陪葬銀子、戒指和手鐲。親人要灑紙錢,燒香,還要到墳頭送飯七天,并在朔風大野之中,緩緩歸去。他們遠離了故鄉(xiāng),也遠離了動蕩不安的20世紀初葉。
我們的翻譯裁縫洛桑有些恍惚,我們問他,他回答道:“我也剛知道,老人說了,我爺爺?shù)臓敔斁褪歉绺缛R迪,我是他的后人,我的祖先原來也是個漢族人?!?/p>
霜降后,葉漸黃,西風吹來,落葉滿階
在這封《江達小學教員馬文才呈處長陳述命途多桀》的書信中,他回顧了自己的命運多舛:早年喪父、兄長棄之不顧,被繼母撫養(yǎng)成人,入藏后迭遭戰(zhàn)火,妻子兒女除幼女外皆過世。從文字來看,這是一個真正的性情中人,我竭力地想象他如何在郵局二樓的小課堂上講授漢語,但是我想不出來,馬文才化作一縷青煙消失。
“我還見過安班呢!”老人說。這讓我極為困惑,老人出生在1933年,他絕不可能見過清代的駐藏大臣。但是否是民國入藏的代表和官員呢?我于是問老人,“安班”的服裝是怎樣的。
“看不到安班,他坐在轎子里,旁邊有好幾個穿黑衣服的衛(wèi)兵,走過去衛(wèi)兵就把你趕開?!?/p>
我于是在筆記本上大致畫了清代的頂戴花翎,民國的服裝我不知道如何畫,就勉強畫了一頂西式的硬殼禮帽,給老人家看。
“頂上還缺一個圓球球。”老人指著硬殼禮帽說,我于是半信半疑地加上了一個絨球,老人合掌微笑,“哦,就是這個樣子?!蔽覅s哭笑不得,這究竟是怎樣的服飾,黑色制服,硬殼禮帽,頭頂還有絨球,像是法國水兵或者安徒生筆下的錫兵。如同宮崎駿的動畫片中走出的形象,卻讓老人勾起了兒童時的回憶,頻頻點頭。此刻荒風吹過,風動的轉經筒嘩嘩作響,寒林如煙,我們所討論,所回憶,所沉默并思考的,似乎是一個傳說,是一本古舊而顏色泛黃的歷史的風情畫冊。如同古埃及的石像,向自己水中的倒影垂下眼瞼,靜默觀察。
我們打算告別,老人忽然擺出了一個搖動筷筒的姿勢,再次露出了微笑。他老邁的手搖啊搖啊,虛空之中有一根筷子似乎伸了出來,老人拈起來,上下讀了一下,然后遞給我。我瞬間明白了,這是漢人的求簽。
“格薩爾拉康里,有這個呢。拉薩巴瑪日的格薩爾拉康也有,一模一樣的。”
我眼睛發(fā)熱,心中空蕩,只有低下頭去向老人告別。家山萬里,馬文才和他的同胞們,只有一次一次在燈火下?lián)u動簽筒,默默祈禱,看看冥冥中落下的是什么命運。那細如蚊足的小字,語焉不詳,神意渺然難測,他們惶恐地讀,勉強地把握著自己飄搖的命運。
“…民國庚辰年(1940年),命途多舛,掌家二女子及干殿寺(甘丹寺)和尚于相繼而亡,哀困之際,幸蒙天恩神惠,復蒙民主處長(應為“駐藏辦事處長”)姑念困苦不堪,檄飭教學,天相衣祿補救生計之法。迄今年已六十有七,老病多弱,恐有不測,無從靠著,心掛意歉,只有一小女,年近二十,身矮力弱,不肯長大,現(xiàn)托拜親友梁成棟著照…”
這封書信可能是馬文才最后的文字,在這封《江達小學教員馬文才呈處長陳述命途多舛》的書信中,他回顧了自己的慘史:早年喪父、兄長棄之不顧,被繼母撫養(yǎng)成人,入藏后迭遭戰(zhàn)火,妻子兒女除幼女外皆過世。從文字來看,這是一個真正的性情中人,我竭力地想象他如何在郵局二樓的小課堂上講授漢語,但是我想不出來,馬文才化作一縷青煙消失。
幾天之后,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我們極為巧合地讀到了民國時代小學課本的影印本,沒有辦法確認這是否是馬文才所使用的課本。但其中確實有魚,有雞,有哥哥和弟弟。這課本似乎一篇一篇,都是為馬文才所寫。
再一次的,我們走出了太昭干燥多石的青稞田,向北望去,那一堆一堆散亂的石塊就是漢人的墓地,沒有墓碑。馬文才和他的同胞們就臥在這里,他們的孩子曾在這里奔跑,為長輩掃墓,走過不知名的墓地,回到家中。
“好哥哥,好弟弟,手牽手,同回家。母為兒,解書包,攜兒入室?!?/p>
從這里向西,到盡頭的鸚哥嘴,重新跨上古道,超然凌空十幾米,腳下就是碧綠的河水。
“梧桐兩株,枝高葉大,霜降后,葉漸黃,西風吹來,落葉滿階。”
道路一直延伸,應該會一直延伸到傳說中的鹿馬嶺,我們于是回頭,再次來到懸崖邊俯視江達古鎮(zhèn),看到了關帝廟的廢墟和那兩棵大樹。
1951年的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的全權代表和西藏地方政府的全權代表在北京簽訂《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xié)議》,宣告西藏和平解放。西藏人民從此擺脫了帝國主義的侵略和羈絆,西藏地方的歷史畫卷從此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又過了幾年,川藏公路全線貫通,太昭古道不再成為四川與西藏之間最重要的道路。太昭作為驛站的地位也隨之消失,新川藏線上崛起的諸如芒康、邦達、波密乃至新城八一等地取代了其地位。
如今太昭作為工布江達縣的一個村莊而存在,隨著318沿線的旅游業(yè)開發(fā),太昭古鎮(zhèn)已依照原貌修茸一新,太昭將憑借其厚重歷史迎來新的轉機,成為以旅游業(yè)為依托的新興的旅游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