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祝勇
作 者: 祝勇,作家、學者、紀錄片工作者,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學博士,現(xiàn)供職于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兼任深圳大學客座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作品有長篇歷史小說《舊宮殿》《血朝廷》,非虛構作品《紙?zhí)焯谩贰缎梁ツ辍?,論著《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等。
這篇文章有意思,可能因為是演講稿,所以寫得松弛,故事也多,讀起來也不像魯迅的散文雜文那樣佶屈險峻,只是不知道他用紹興話演講,聽眾聽起來感受怎樣。所以在閱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心里總是在想著他的紹興話,好像在聽一張民國時代的老唱片。
1927 年7 月23 日、26 日,魯迅在國民黨政府廣州市教育局主辦的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上進行了這次主題演講,邱桂英、羅西記錄,其中羅西就是后來寫下長篇小說《一代風流》的歐陽山。魯迅修改后,發(fā)表于同年11 月16 日《北新》第2 卷第2 號,第二年又收入上海北新書局出版的《而已集》。
這篇文章(或曰演講),把我們帶回到寬袍大袖、赤足散發(fā)、飲酒服藥的魏晉時代,把目光鎖定那個特殊年代里特殊的人,通過時代來觀察人,又通過人來折射那個時代,這就是魯迅先生的寫作觀,用今天的話說,叫“以人為本”,用魯迅的名字說,叫“樹人”。從魏晉時代那些亦喜亦悲的放浪人物身上,他證明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痹蚝芎唵危骸凹热皇浅鲇谑?,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p>
2013 年,我為《十月》雜志開《故宮的風花雪月》專欄(后由東方出版社出版),第一篇寫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魏晉書法。關于那個時代的風流俊逸,我這樣寫:“那瀟灑里卻透著無盡的悲涼,不是幽默,是裝瘋賣傻,企圖借此躲避司馬家族的專政鐵拳,最終,嵇康那顆美輪美奐的頭顱,還是被一刀剁了去……”
魯迅的散文,我以為寫得最好的是《野草》。但《野草》是一部書,應從整體看,這里只論單篇,不論書。因此我推薦這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周作人先生的散文,特點是淡。他的淡,與魯迅的濃,形成對比,相得益彰。所以人們常把周作人的散文比作茶,把魯迅的散文比作酒。那茶是苦茶,清淡中現(xiàn)出苦味,于是周作人給自己的書齋起名“苦茶庵”。
苦,幾乎可以成為周作人一生的關鍵字。連雨,都以苦來形容。尤其是夜里,落雨的聲音“嘩喇嘩喇”,“就是睡著也仿佛覺得耳邊粘著面條似的東西”。雨給周作人的生活帶來諸多的麻煩,但周作人執(zhí)意寫苦雨,并不一定是出于抱怨,相反,他對這份淡淡的苦懷有一份眷戀,如同守著一盞枯燈的禪者,是風雅,也是境界。人們說茶苦而甘,他守著這份幽幽咽咽、曲曲折折的歲月,心甘情愿,就是一種風雅。
梁實秋曾是苦茶庵里的茶客,他形容道:“照例有一碗清茶獻客,茶盤是日本式的,帶蓋的小小茶盅,小小的茶壺有一只藤子編的提梁,小巧而淡雅。永遠是清茶,淡淡的青綠色,七分滿?!?/p>
可惜周作人太看重這種清淡與風雅,舍不得他的壇壇罐罐,所以日本人來了,他也不愿意離開北平,就當了漢奸。我固然反對因人廢文,但他的風雅,起碼是露了破綻——風雅不是縱酒論茶、金石字畫;真正的風雅,是與風骨相連的,趨炎附勢,風雅也就假了,像鄭振鐸先生在《惜周作人》里所說:“其初是竭力主張性靈,后來卻一變而為什么大東亞文學會的代表人之一了……”
作為“五四”主將,胡適先生倡行科學、理性、實證,推崇“言必有證”的嚴謹態(tài)度,他提出的“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的治學方法,影響至深至遠。在本文中,胡適先生虛擬了一位“差不多先生”,凡事只求“差不多”,最終死在這個“差不多”上。這個人不存在,卻比比皆是,甚至,他就是中國人的化身。在胡適先生看來,“差不多先生”的命運,很可能就是中國的命運。這也算是一種“國民性批判”吧,只不過胡適先生是以一種荒誕、詼諧的方式進行的,用反證法,申明了自己的主張。
北平是一件藝術品,這一點世人皆知,只是要寫好它,實在太難。十幾年前,姜德明先生編《北京乎?》時收入陳獨秀、李大釗、周作人、魯迅、胡適、俞平伯、潘謨?nèi)A、沈從文、朱光潛、葉靈鳳等新文學名家描述老北平的散文,算是一場在紙頁上進行的盛大名人聚會。北平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會客廳,凡是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留下痕跡的人物,無不在北平留下痕跡,這是必需的。
盡管有如此眾多的名家參與,北平依舊是難以描述的,就像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里說:“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焙螞r北平如此浩大、深邃、雞零狗碎,任何一種書寫都是掛一漏萬。2008 年北京奧運,《北京晚報》請全國作家寫圣火傳遞的城市,8 月8 日開幕那天,輪到我寫北京,兩千字,寫盡北京的歷史文化。這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只能說,我盡力了。
相比之下,林語堂先生這篇《說北平》,我是喜歡的,因為它不寫骨,不寫肉,而寫魂——開篇所說的城市品格,就是這座城市的靈魂。所有的流光碎影、雨絲風片,都是這靈魂的附屬品、外在物。找到了魂,那些硬件的搭配才會妥帖。所以,他先從人入手,后寫城池、街道——他是反著寫的。而那些人物,哪怕只有寥寥幾筆,都會讓了解北京的人心悅誠服,比如“一個可愛的老畫家,露著大肚子坐在槐樹下的竹椅上用芭蕉扇搖風乘涼夢想他過去的日子;或是一個踢毽子的老人,他能把毽子放在頭頂上一點一點的移動著,然后由背后掉下來時,平落在他的鞋底”……它又古老又年輕、又清靜又喧鬧、又貴族又平民……它匯集了太多矛盾的事物,但正是由于那個魂在,那些矛盾的事物又是那么和諧地歸于一統(tǒng),似水銀瀉地,花雨繽紛。這正是本文的意趣所在。
這是一封給一位走投無路的文學青年的公開狀,更是寫給時代的控訴書。因為那是知識貶值、大學教授難求溫飽、大學畢業(yè)生更無糊口資格的時代,一個做白話詩、寫短篇小說相當于被閹割的時代。作為一個“過來人”,郁達夫先生以己為例,勸告那位文學青年放棄夢想,因為在那個時代,他的夢想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
我們這個時代,亦不乏“憤青”,但沒有一個人像郁達夫那樣“憤”得徹底、“憤”得率真、“憤”得可愛、“憤”得不管不顧。比如他給文學青年指明了道路:要么去當兵,要么去做賊。不然,他的前途就注定是在那間寒冷的公寓里凍死餓死。倘去做賊,一定要從熟人下手,而郁達夫先生自告奮勇,自愿當這第一位熟人,讓文學青年來他家里練手。我想今天的讀者,不會幼稚到把它當作學壞教科書,把郁達夫當作教唆犯,這篇公開狀,通篇以反語寫成——這構成了這篇散文的一大特色。這些反語,是郁達夫先生向那個時代發(fā)出的最刻薄的咒語。
話雖如此,但那天中午,生活本已拮據(jù)的郁達夫,還是拉著那個文學青年在北平西單“四如春”飯館吃了一頓飽飯,后者已經(jīng)三天水米未進,顧不得斯文,狼吞虎咽。這才有開篇“中午吃飯之后”之語。歸來后,年輕人回到他的冰冷小屋,自尊心才慢慢蘇醒,趴在桌子上大哭了一場。然而,那個文學青年并沒有聽從郁達夫先生的勸告,放棄從文,因為他的名字,叫沈從文。
在談周作人的文章中,這是有力的一篇。之所以有力,是因為他沒有避談“附逆”(即當漢奸)這一話題,開篇即說“在抗戰(zhàn)的整整十四年頭里,中國文藝界最大的損失是周作人附逆”,接下來,就細細回顧了周作人附逆的過程,分析了他附逆的心理。鄭振鐸先生的深切痛惜,更凸顯了“五四”新文學巨匠投降日本人的悲劇意味。
豐子愷先生是漫畫大師,他把幽默蔓延到紙上,他寫散文,幽默戲謔卻不油嘴滑舌,在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上獨樹一幟。豐子愷先生的幽默與其晚輩錢鍾書先生不同,后者往往旁征博引來剖白人生,前者則有更多的現(xiàn)實觀照,比如這篇《口中剿匪記》,講述他拔牙的經(jīng)歷,卻把再尋常不過的拔牙,比喻為“口中剿匪”,這個“匪”,指的是官匪,即貪官污吏。這樣的構思,堪稱奇巧,通過“個個變壞,歪斜偏側”的牙齒,勾勒出官匪的情狀,以及他“剿匪”的雷厲風行。寥寥幾筆,卻指桑罵槐,不失為用文字書寫的漫畫,即使今天讀來,依然痛快淋漓。
本文收選的散文作者中,瞿秋白先生職位最高——曾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而且是兩次,一次是1927 年7 月至1928 年7 月,取代陳獨秀,為中共第二任最高領導人;另一次是1930年9月至1931年1月。1927 年,毛澤東寫著名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序言就是瞿秋白所寫。1934 年,江西紅軍被迫長征,身患肺病的瞿秋白留在即將淪陷的瑞金,等于被交給了國民黨。第二年,瞿秋白被捕,5 月里,押解到福建長汀,在獄中寫下《多余的話》。
這篇文章幾乎是瞿秋白留在世上的絕筆——這絕筆真“絕”。在這篇文章中,他回顧了自己從政和從文的歷程,寫得自由、坦蕩,不似政治人物的訣別書那樣,被政治大詞支配著,自我圣化,無懈可擊,而是交出了一堆小辮子,像他的好朋友魯迅所說的,把解剖刀對準自己,自稱“脆弱的二元人物”,對自己內(nèi)心的糾結、猶疑、軟弱沒有絲毫的躲閃。整個20 世紀中國政治史和文化史上,能做到這一點的,瞿秋白一人而已,這篇文章,當成中國人必讀文章。
他的瀟灑,使他的死亡本身也成了一篇經(jīng)典好文章。據(jù)說他在死前,應國民黨軍官之請,給他們刻了許多印章,他內(nèi)心的平靜由此可見。他還送給國民黨少校軍醫(yī)陳炎冰一張照片,在照片背后寫道:
炎冰先生惠存 瞿秋白
“如果人有靈魂的話,何必要這個軀殼!
但是,如果沒有的話,這個軀殼又有什么用處?”
這并不是什么格言,也不是哲理,而是另外有些意思的話。
秋白
一九三五年攝于汀州獄中
他的從容不迫甚至贏得了他敵人的尊重。行刑前,宋希濂為他設宴。一位報道槍殺瞿秋白的記者在現(xiàn)場留下這樣的記錄:“至中山公園,全園為之寂靜,鳥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見小菜四碟,美酒一饔。彼獨坐其上,自斟自飲,談笑自若,神色無異。”用畢酒菜,他正了正衣履,到公園涼亭前,背起兩手,昂首直立,拍了遺照,然后在刀兵環(huán)護下,手里夾著香煙,向刑場走去。刑場在長汀西門外羅漢嶺下蛇王宮養(yǎng)濟院右側的一片草坪,行走時,他夾煙的手絲毫不抖,飄出的煙縷,也絲毫不亂。到羅漢嶺下,他自己找了塊空地,面北盤足而坐,回頭面對黑洞洞的槍口,說:“此地甚好?!痹捯魟偮?,槍聲響起。宋希濂特別叮囑行刑者在瞿不注意時從背后開槍,以減少他的痛苦,并在行刑后迅速收殮。
瞿秋白曾經(jīng)參加過1919 年五四運動,與“五四”新文學主將魯迅等人過從甚密,他的這篇《多余的話》,實際上是承接了新文學“人的文學”的主旨,而不是政治的文學。文藝為政治服務,但政治歸根結底是為人服務的,即使以暴力為手段的革命,目的也并非建立一個更加暴力的世界,而相反要掃除暴力,建立一個合乎人性、適宜人的生存的理想世界。所以,無論文學,還是政治,都是為人服務的。
正因如此,瞿秋白這篇《多余的話》,才選擇了用人性的目光來觀察政治爭斗和人世繽紛。這樣的文字,政治家未必喜歡,因為它是超政治的。但超政治,才是最大的政治,或者說是政治的最高境界。所以,在“革命壓倒啟蒙”的時代,這篇《多余的話》,知者未必很多。他似乎預知了這一點,所以標題為“多余的話”,富有自嘲的意味。在血與火之外,他的目光已經(jīng)歸于平靜、柔和、理性、客觀,而且充滿感情。階級斗爭是以恨為基礎的,但此時,他的心里,卻充滿了愛,因為愛,無論如何是比恨更加高貴的情感。
三十六歲的瞿秋白懷著無限的眷戀離開人世。他愛他生存過的這個世界,愛他所愛的人,甚至愛他吃過的食物。所以,在《多余的話》中,瞿秋白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不是“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而是: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p>
“永別了?!?/p>
沈從文是個水妖,遇水就活。
1934 年,沈從文走水路,返回故鄉(xiāng)湘西。他最好的散文,就在湘西的水上等他。
此行他寫下《湘行散記》,本文是其中的一篇。這篇散記里,他把水上人的性格寫到了極致。
他寫水手,也寫水手的女人。他們一無所有,連名字都沒有,所以在《湘行散記》里,沈從文一律稱他們?yōu)樗趾蛬D人。他們的愛情也沒有名字,但這種愛情更加真實熱烈、不算計得失。
在“上流社會”混過,寫過一系列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如《八駿圖》),聲討過知識分子的虛偽和空虛之后,沈從文對水上人的認同感更加強烈。他說:“我覺得他們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金錢或別的方法滲進他們命運里去,擾亂他們生活上那一份應有的哀樂?!?/p>
只有在水上,沈從文才能任性而自由。知識界始終讓他感到擰巴,直到解放后都是如此。
梁實秋與魯迅的對立,在對待中年的態(tài)度上也能體現(xiàn)出來。魯迅《野草》中的《希望》,就是書寫中年心境的。魯迅心中,似乎總是深埋著一股巨大的痛,相比之下,梁實秋更加沖淡、隨和、隨遇而安。梁實秋雖寫盡了中年的種種壞處,字字驚險,讓人看了心慌——尤其中年人,結局卻是好的。梁實秋先生于調侃中,把那份驚險化解了。
唐代詩人鄭谷有一首詩,與本文同題,意趣相似,可與本文參照:
漠漠秦云淡淡天,新年景象入中年。
情多最恨花無語,愁破方知酒有權。
苔色滿墻尋故第,雨聲一夜憶春田。
衰遲自喜添詩學,更把前題改數(shù)聯(lián)。
1931 年11 月19 日,徐志摩登上一架郵政飛機,由南京趕往北平,參加林徽因在協(xié)和禮堂的演講會,在彌漫的大霧中,撞向濟南南郊的開山,飛機墜毀。死前一天,徐志摩還向朋友們開玩笑說:“小曼說,我若坐飛機死了,她做merry widow(風流寡婦)。”把大家都逗笑了。
當天梁思成去接機,沒有接到。直到第二天,人們才得到徐志摩遇難的消息,林徽因當即昏倒。
梁思成趕往失事現(xiàn)場,撿回一片飛機殘骸交給徽因。此后這對夫婦無論怎樣顛沛,這片殘骸,一直帶在身邊。
長歌當哭,椎心泣血,半個月后,林徽因寫了一篇《悼志摩》,刊發(fā)于《北平晨報》。
四年后,徐志摩祭日,林徽因依舊無法釋懷,寫下這篇感人至深的《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去紀念那些“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的事,解讀他們“孤立在人中”的掙扎,書寫死與生的困擾。
那些人,在那些日子里相遇,變成那些事。只是,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過去時了,沒法重復。我們只有慨嘆、欣賞的份兒。
他們已經(jīng)輕輕地走了,正如曾經(jīng)輕輕地來。他們留下的痕跡,只有文字。
朱湘把胡同的名稱比作詞牌,使北京城那些橫橫縱縱的胡同一下子就有了音樂感,那些名字的光澤,甚至喚醒人們的味覺。作為一代著名詩人,朱湘對文字的精致品味,蔓延到他對胡同名字的品讀上。或許,在這座古都里,只有朱湘一人把胡同的名字當作品來讀——當然是往昔時代的作品。時代淪落了,胡同的名字也被改得粗鄙不堪。即使在這篇散文里,朱湘對時代的失望也可見端倪。朱湘死得太早——1933年在上海開往南京的船上投江時,才二十九歲。半個多世紀后,這個紀錄被一位名叫海子的詩人打破了,1989 年,海子在山海關自殺,年僅二十五歲。
巴金的散文,我上中學就愛看,至今依然。尤其到了晚年,巴老的散文臻于成熟,少了年輕時的唯美,卻多了厚重與質樸。
這篇《懷念蕭珊》,許多選本都選過,但我還是不能不選,原因是這篇散文,不只情深意切,令人淚濕,更重要的是,在這篇散文里,巴老沒有把自己寫成反對“四人幫”的英雄,而是寫盡了自己生命中的難堪、卑微、無望、辛酸,還有無法彌補的,遺憾。
真、善、美中,真排第一,因為真是善和美的基礎。這一點并不深奧,卻難于在文學中貫徹。余光中先生曾在文章里批評胡蘭成“達成了顛倒恩仇、混淆是非的極致”,在當下,亦有“散文大師”,面對自己在“文革”中的錯誤,處處遮掩粉飾,結果是張嘴便假。寫字說話不真,即使費盡口舌也徒勞無功,徒添笑話而已。
有他們反襯,更顯出巴老的價值。
這篇散文還有一項功效——告訴“新左”們,什么是“文革”。
這篇散文很短,卻經(jīng)久不忘。它像詩,許多自然段都只有一句話。同時,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詞語有多次的反復,形成節(jié)奏上的鏗鏘感。比如:“黃昏是美麗的。我憶念著那南方的黃昏。”“南方,遙遠而美麗的!”“南方是有著榕樹的地方……”“南方是遙遠的,但我憶念著那南方的黃昏?!薄澳戏绞怯兄椄璩牡胤健?/p>
但這卻是一篇描述死亡的散文。南方,那個“有著太陽和熱和火焰的地方”,它的紅日、大海、漁船、榕樹,以及從長空飛過、自由不拘的鷹,卻成為見證死亡的地方。那位有著“修長的手臂”的少女,就是在這樣的南方被槍彈射死的。以如此明麗的色調作為死亡的背景,這樣的處理,大膽而富于創(chuàng)造力。萬物蓬勃的南方與黑色的死亡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正是這樣的反差,讓這篇散文有了經(jīng)久的震撼力。
在這樣的對比中,存在著不同事物之間的轉化關系,比如死與生、憂愁與興奮、失望與希望。這種轉化關系,使這篇描述傷痛的散文沒有坍塌下來,而是有了韌性和力量;也使它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獲得了最大限度的拓展。
這篇散文寫于1984 年,那一年我十八歲,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中,“魯郭茅巴老曹”如雷貫耳,對張愛玲、錢鍾書、季羨林何許人也,一概不知。那時候,張愛玲的作品,世面上幾乎沒有。要感謝大學中文系的老師,沒有拿著官修文學史照本宣科,而是引導我們?nèi)D書館找張愛玲等人的作品,才對文學有了更加開闊的眼界。
現(xiàn)在又到了另一個極端,張愛玲的作品已經(jīng)滿街都是,寫張愛玲的文章也汗牛充棟,甚至不無過分闡釋之嫌。但柯靈先生這一篇依舊是好的。老版本上那個穿旗袍的張愛玲,在文字里又活了回來。那個抱定了“出名要趁早”的信念的作家與時代的糾結,盡在柯靈的文字中展露無遺。世事的因果,似乎只有到了柯老那個年齡,才看得清楚,也才寫得動人。
于是想起大畫家張仃先生一句話,藝術要大器晚成,沒有捷徑可走。在我看來,柯靈晚年的文字即是證明。張仃這句話,與張愛玲對“出名要趁早”的堅信不疑,可以相映成趣。
錢先生的散文,有文化底蘊卻無學究氣,學問開合,詞語來去,皆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這篇《論快樂》,從一個法文單詞出發(fā),擴展到對人生乃至人類大道理的了悟,獲得了廣闊的語義空間。這當然首先與錢先生的學問功底有關,錢先生學貫中西,曉暢英、法、德、拉丁、意、希臘、西班牙等文字,被譽為“文化昆侖”。余光中先生稱,錢先生的西學列于中國人之第一流。但這樣的學問功底,或許可以保證錢先生寫出好的論著,卻不一定保證他寫出好散文。錢先生之所以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家,在于他的敏感、睿智、幽默。因敏感,才有發(fā)現(xiàn);因睿智,才不拘泥;因幽默,才能通透。錢先生散文,是中國文學中的孤本,許多人想學,卻學不來。但是,僅是欣賞,也不失為一種“快樂”。
20 世紀中國女作家,我以為未有超過蕭紅者,盡管蕭紅沒念過中文系,沒入過作協(xié),而且,僅活了三十一歲。蕭紅去世的時候,許多人的寫作還沒有開始,但蕭紅留下的高度,至今難以跨越——無論小說,還是散文。這篇《回憶魯迅先生》,無論放到哪個體系內(nèi),都是經(jīng)典。
從標題一望可知,這是一篇回憶魯迅先生的散文,這很簡單。但簡單的只有這個標題,標題下面的世界,卻是無比的復雜。盡管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很多,卻并不好寫,因為回憶對象不是別人,而是魯迅。一個人該有怎樣的自信,才能去寫魯迅?我曾懷疑,當下的魯迅研究者,倘沒有魯迅的知識結構,怎有膽量去破解魯迅的精神之謎?
蕭紅卻選取了最機智也最“文學”的一個寫法。她摒棄了宏大敘事,放棄了嚇唬人的大詞,這篇回憶,完全是由細節(jié)的小零件構成,綿綿密密、不厭其煩地堆砌起來,反而成了風格,有了風骨。
這當然緣于蕭紅與魯迅先生關系的不一般,亦師亦友。這給了蕭紅一個別人沒有的視角,更離不開蕭紅眼光敏銳、心思纖細。在所有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中,這篇文章劍走偏鋒,自成一格,既有文學價值,又是研究魯迅的珍貴史料。
一部(篇)文學作品,細節(jié)是基本的構件。細節(jié)如水花,層層推動,才成作品。作為一個杰出的作家,蕭紅對此了如指掌,《回憶魯迅先生》就是細節(jié)敘事最好的范本。因此,對于寫作者而言,這篇散文有著教科書般的意義。
感謝蕭紅,讓今天的人們在主流言說系統(tǒng)中的這位“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的背后,看到了那個常態(tài)的、未經(jīng)修飾的魯迅。我們于是知道,偉人也要吃喝拉撒(尤其喜歡吃油炸的東西),會笑到咳嗽,曉得女人穿衣裳的事情,愛開玩笑(尤其是對蕭紅這樣的女生開玩笑)。
沒有了這個魯迅,我們腦海里的那個魯迅就變成了一個概念,懸在半空,無所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