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的推陳出新

湖南 聶鑫森

作 者： 聶鑫森，作家，畫家，著有長篇小說《夫人黨》《浪漫人生》，詩歌集《地面與地底的開拓》《他們脖子上掛著鑰匙》，散文隨筆集《旅游最佳選擇》《收藏世界的誘惑》等。寫作之外，四十多年來，專心研習(xí)大寫意花鳥畫，曾在多家報紙、雜志刊發(fā)國畫作品，并多次應(yīng)邀為刊物和書籍插圖。

此生三變畫河蝦

齊白石作畫的題材十分廣泛，水中動物類，如魚、鱉、龜、鰍、蛙、蝦，常擷之入畫，此中又以畫蝦最為人稱道。他曾自矜地說：“余之畫蝦已經(jīng)數(shù)變，初只略似，一變畢真，再變色分深淡，此三變也?！?/p>

齊白石畫的是河蝦。河蝦分青蝦與白蝦兩種，青蝦色深青，白蝦無色透明。齊白石最初畫的是青蝦，后來專意于畫白蝦，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努力，形神俱備，栩栩如生。

他的蝦畫得好，首先是對蝦的生理特征、生活形態(tài)極為熟悉。他少年時代在鄉(xiāng)間，仔細(xì)觀察過溪流里的蝦，還經(jīng)常捕蝦、釣蝦。他在一幅《菖蒲蘆蝦》中，題詩曰：“五十年前作小娃，棉花為餌釣蘆蝦。今朝畫此頭全白，記得菖蒲是此花?！痹姾筮€加上注解：“余少時嘗以棉花為餌釣大蝦，蝦足鉗其餌，釣絲起，蝦隨釣絲起出水，鉗猶不解。只顧一食，忘其登岸矣?！?/p>

齊白石六十歲以前畫蝦主要是摹古，古人多畫一蝦，他也如此，后來才畫群蝦，筆墨上超過了古人。當(dāng)時他在蝦畫上題曰：“即朱雪個畫蝦，不見有此古拙?！敝煅﹤€即八大山人朱耷。

六十二歲后，齊白石在畫案上置一大碗，長期蓄養(yǎng)長臂蝦數(shù)個，得閑便觀察蝦的形狀、蝦游水的姿勢，還常用筆桿觸動它們，默記其跳躍的鮮活之態(tài)。老人六十六歲時，畫蝦已經(jīng)大進(jìn)，用筆用墨的變化很多，蝦已十分生動?！拔r的身軀已有質(zhì)感，頭、胸部前端有了堅硬感，表現(xiàn)了蝦的硬殼。腹部節(jié)與節(jié)若聯(lián)若斷，中部拱起，好像也能蠕動了。蝦的長臂鉗也分出三節(jié)，最前端的一節(jié)較粗，更顯有力。前腿已伸直，不再彎曲，后腿已由十只減少為八只。蝦須也稍有了彎曲變化。蝦與蝦也有了濃淡的不同區(qū)別?！保ê搴狻⒑遥骸洱R白石畫法與欣賞》）

幾年后，齊白石畫蝦又有了改進(jìn)，蝦眼用兩墨點(diǎn)稍外橫，腹部小腿減少為六只，頭胸部分淡墨上加一筆濃墨。這一筆濃墨不但加重了蝦的重量，而且更襯托出白蝦軀干的透明，齊白石認(rèn)為這一筆濃墨，是他最為成功的創(chuàng)造。

“白石老人在七十歲后，畫蝦已經(jīng)定形。從七十歲到八十歲，只是在用筆、用墨上又精益求精了。八十歲以后的蝦，才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保ā洱R白石畫法與欣賞》）

田冰、春寒所著《齊白石軼事》一書中，談到齊白石畫蝦摸索出一套前無古人的奇特畫法：“先畫軀干，從頭、胸入手。一支羊毫提筆，筆尖上蘸過淡墨，用小勺往筆的根部注入數(shù)滴清水，橫斜著中鋒一筆，上尖下粗，用力一頓，就畫出了蝦的圓柱體。在圓柱體下面平行稍向外的部分，再加中鋒一筆，使之和上一筆構(gòu)成蝦的腳，再有偏鋒各半筆，畫成蝦的頭部兩片成‘戟’狀的薄硬殼。接下來，用不再蘸墨的原筆，畫出蝦的腹部和尾部。就這樣，在筆墨的濃淡、水分的多少，以及筆墨落在紙上自然滲透化的特殊效果中，一只只形體準(zhǔn)確、軀體透明而富有彈力的蝦，便呼之欲出了?！?/p>

齊白石在七十八歲時，胡佩衡請他畫一幅蝦，畫好后他用玩笑的口吻題款：“予年七十八矣，人謂只能畫蝦，冤哉！”這是反話正說，表達(dá)的是他畫蝦出神入化才博得世人的喜愛與贊嘆。

在《齊白石詩集》中，有不少詠其畫蝦的詩。其一：“塘里無魚蝦自奇，也從荷葉戰(zhàn)東西。寫生我懶求形似，不厭聲名到老低?！逼涠骸翱喟蚜鞴鈸Q畫禪，工夫深處漸天然。等閑我被魚蝦誤，負(fù)卻龍泉五百年。”

第一首，齊白石強(qiáng)調(diào)的是他的創(chuàng)作原則：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應(yīng)在似與不似之間。第二首，齊白石敘說的是他在畫蝦上勤奮努力，矢志精進(jìn)，在繼承傳統(tǒng)、師法自然的同時，銳意創(chuàng)新，形成自己獨(dú)特的表現(xiàn)手法。

齊白石“吾畫蝦幾十年始得其神”的這種精神，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當(dāng)我們窮其一生，孜孜不倦地去追求一個神圣的目標(biāo)時，成功也就勢在必然。

草泥鄉(xiāng)里蟹橫行

蟹，又謂之螯。

《紅樓夢》第三十回，菊花詩會結(jié)束了，大家興致勃勃地來品嘗熱螃蟹，賈寶玉說：“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做呢?”說畢，便吟出一首七律：“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饕餮王孫應(yīng)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猶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痹娭械摹盁o腸”亦是蟹的別稱。

蟹橫行的姿儀，古人早就注意到這個特點(diǎn)?！钝拧氛f：“蟹橫行，故謂之‘桀步’?！碧迫似と招菰凇对佇贰分袑懙溃骸澳罒o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元人楊顯之的《臨江驛萬湘秋雨》也有這樣的詩句：“看你橫行到幾時。”

吃蟹在古詩中稱作“持螯”，典出《世說新語·任誕》：“畢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倍孕返狞S金時間是秋后，因?yàn)椤熬旁聢F(tuán)臍十月尖”，九月母蟹有黃，十月公蟹才有膏，而這時候菊花也開了，所謂“持螯餐菊”，別有風(fēng)味。

蟹之美味，細(xì)論起來，江蟹勝于海蟹，湖蟹勝于江蟹。湖蟹最佳者，為太湖之“太湖蟹”，陽澄湖之“大閘蟹”，吳江汾湖之“紫須蟹”，昆山蔚洲之“蔚遲蟹”，常熟潭塘之“金爪蟹”，此中以“紫須蟹”最為人稱道。

古人畫蟹，無非二法，一工一寫。就大寫意而言，到了齊白石手上，才真正達(dá)到一種妙境。古人以水墨大寫意畫蟹，蟹殼凸凹的感覺不明顯，也畫不出蟹腿又扁又圓的印象，以及蟹身蟹腿上的細(xì)絨毛。齊白石畫蟹，先用濕墨連著三筆畫出頭胸，便有了凸凹的意味，然后畫鉗，再畫腿，最后以濃墨點(diǎn)睛。除眼睛和鉗之外，他都用中扁鋒，下筆有力。尤其是畫蟹腿，運(yùn)筆爽快、挺拔，節(jié)與節(jié)筆斷意連，水墨的稍稍洇開，體現(xiàn)出蟹腿上有細(xì)絨毛的感覺。

他生于農(nóng)家，曾親自去捉蟹，故對蟹有十分透徹的了解。他在一幅《石與蟹》的畫上題曰：“余寄萍堂后，石側(cè)有井，井上余地，平鋪秋苔，苔綠錯雜，嘗有肥蟹橫行其上。余細(xì)視之，蟹行其足一舉一踐，其足雖多，不亂規(guī)矩，世人之畫此者不能知?！?/p>

他喜歡畫蟹的橫行姿勢，并通過題款來抒發(fā)他特有的情感。1944 年，即日寇投降的前一年，他已預(yù)感到敵人的日暮途窮，作了一幅水墨蟹畫，題了一首詩：“處處草泥鄉(xiāng)，行到何方好！去歲見君多，今歲見君少?！崩先说念}蟹詩，往往帶有貶義，或喻之為仇敵，或喻之為專橫者，或喻之為少廉無恥者。如：“老年畫法沒來由，別有西風(fēng)筆底秋。滄海揚(yáng)塵洞庭涸，看君行到幾時休?！薄岸嘧愠顺焙翁幫?，草泥鄉(xiāng)里合勾留。秋風(fēng)行出殘蒲界，自信無腸一輩羞?！?/p>

《白石老人自述》中的1946 年，“十月，南京方面來人，請我南下一游，是坐飛機(jī)去的，我的第四子良遲和夏文珠同行，先到南京，中華全國美術(shù)會舉行了我的作品展覽；后到上海，也舉行了一次展覽”。這兩次個人美展，都十分轟動，觀者如潮。各方要人、名人、友人，爭相設(shè)宴款待，令齊白石應(yīng)接不暇。

田冰、春寒所著《齊白石軼事》一書中，記載了這樣一個真實(shí)的故事：齊白石在上海辦美展時，收到偽浙滬警備司令、大特務(wù)頭子宣鐵吾過生日的請柬。迫于無奈，齊白石只好前去赴會?！靶F吾生日那天，車轔轔，馬蕭蕭，縉紳、顯宦、貴婦、名媛，從四面八方云集而來。祝壽大廳里，燈火輝煌，觥籌交錯，好不熱鬧。宣鐵吾欲借助風(fēng)雅抬高自己身價，親自陪同齊白石步入首席?！?/p>

當(dāng)主持人請齊白石講話時，齊白石稱自己不善辭令，就講個笑話吧。其內(nèi)容為：很久以前，松江府一帶有一位著名畫家，因游玩誤入了兩江總督花園，被仆役捉住，這天正是總督大人壽誕?？偠铰勚?，親自為畫家松綁，并請到首席落座?？偠皆诳蜌庖环螅钢系乃山索|魚，出上聯(lián)“鱸魚四腮，獨(dú)占松江一府”，請畫家對下聯(lián)。畫家指著席上的螃蟹，大聲說：“下聯(lián)是：螃蟹八足，橫行天下九州?！鳖D令總督面紅耳赤。

接著，聽出了齊白石話外有音的宣鐵吾，仍厚著臉皮請齊白石在宴間乘興揮毫。齊白石料定他們會這樣做的，沒有推辭就走到了畫案前。齊白石稱硯池里墨太少，要求宣鐵吾親自磨墨，以表示主客俱歡。宣鐵吾只好照辦。然后齊白石握大筆縱橫馳騁，興致勃勃作起畫來?！褒R白石筆走龍蛇地畫了半個時辰，宣紙上，既沒有流出象征多福的東海水，也沒有長出象征長壽的南山松，甚至連一只象征吉祥的喜鵲也沒有?；顒釉谒ㄐF吾）面前的，是一只斗大的水墨螃蟹。那家伙鐵甲如磐，利爪如劍，無論從哪個位置看，都橫著向你沖來。齊白石畫完，接著在旁邊題寫了一行字：‘橫行到幾時，鐵吾將軍?！缓?，收起自帶的畫筆，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齊白石除喜歡畫活蟹之外，還喜歡畫熟蟹。煮熟的蟹，呈赭紅色，故老人用筆蘸硃磦、赭石畫之。熟蟹盛于盤中，軟沓沓的樣子，往日的驕橫之氣頓失。老人的題款幽默而風(fēng)趣：“何以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