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心瑞 供稿/匡時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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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的記憶
文/張心瑞 供稿/匡時拍賣
“十女心瑞與老父別十八年,遠來八德園省侍,匆匆別又十八年,來環(huán)蓽庵乃不得見。世亂如此,能有團聚之日否?言念及此,老淚縱橫矣。奈何奈何!寫此數(shù)筆,寄汝守之,勿信妖言,當知老父念汝之深也?!?981年夏,父親畫了一幅墨荷給我,并在上面題寫了這些文字。
這是父親畫給我的最后一幅畫,也是父親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它不僅是父親對我們父女生命中一段相聚和分離的記述,更是父親到了晚年依舊不忘對我的聲聲囑咐。后來,父親永遠地走了,留下對我所有的疼愛、呵護、關(guān)心和教誨。
這么多年來,每每看到這幅畫,讀到這些字,我就禁不住黯然淚流,獨自感傷。一直以來,我都把對父親的懷念深深地藏于心底,從不輕易觸碰。幾十個春秋冬夏過去了,2012年10月,我和弟弟妹妹帶著兒女們,再次來到臺北“摩耶精舍”祭拜父親。我靜靜駐足梅丘前,“——勿信妖言,當知老父念汝之深也”,父親的囑咐出現(xiàn)在我的思緒中,久藏在心底對父親的懷念之情,一下子又被掀了起來。外雙溪潺潺的流水,依舊悄然地追逐著時光,摩耶精舍的亭臺樓閣,亦依舊為茂密的新枝舊葉所簇擁著。這里雖早已不見父親談笑風生、潑墨揮毫的身影,但在父親親手筑建的這座園子里,依舊彌漫著父親那濃烈而熟悉的氣息。
伴著對幾十年生活在父親所開辟的大千世界里那些點點滴滴的回憶,我從默默的悲傷中漸漸平靜。是的,我是一個幸運的女兒。對著梅丘,我深深地叩拜。打開心中的珍藏,輕輕撫摸著每一段記憶、每一個故事、每一件物品、每一束情懷,它們是那樣地溫暖著我的一生。
一
我是父親的長女,不過,在張氏這個大家庭里,是所有叔伯的子女合在一起分男女排序,這樣我成了張家的第十個女兒。我上面有兩個哥哥,分別是大哥心亮和二哥心智,以張家排行為七哥、十哥。父親給我起了小名“拾得”,意為“撿來的”。那個時代的人習(xí)慣給孩子起個土土的小名,或是逗孩子說是撿來的,以期孩子更容易撫養(yǎng)。而“拾得寒山”的典故也是父親取這個小名的另一層意思。
童年的記憶中,我們總是在搬家:我的兩個哥哥出生在松江;我和心裕妹妹生在上海;弟弟心一(葆蘿)生在郎溪;心玉、心玨生在蘇州。心玉小名蘧蘧,心玨小名琳琳,就是取自我們住的網(wǎng)師園里的“蘧園”和“琳瑯館”。少時的記憶中,父親為了畫事行走各地,我們小小年紀也跟著父親“走南闖北”。那時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即使是祖孫三代老小兄弟妯娌十幾口人共處,一家人也過得安寧平順。
1937年春,父親和母親、宛君姨,帶著七哥心亮、十哥心智、弟弟葆蘿、蘧蘧、琳琳去了北平。父親很喜歡北平,有意要在那里安家定居,與母親商定之后,母親就帶著蘧弟、琳弟回到蘇州準備帶領(lǐng)我們搬家。就在這時,“七七事變”爆發(fā),搬遷北平的計劃落空了,母親帶著我們跟隨二伯父、二伯母搬到安徽郎溪鄉(xiāng)下文修四叔的農(nóng)場暫時安身。很快南京失陷了,郎溪也不安全,父親還在北平,二伯父、二伯母帶著堂兄堂姐與我們兵分兩路往四川老家逃難。
日軍的飛機追著逃難的人群轟炸,眼中所見都是流離失散的老弱孩童。母親和八嬭(曾氏),還有一位同宗的張大哥,帶著我們大小5個孩子也匯集在成千上萬逃難的人流中。我們從郎溪坐木船到宣城,經(jīng)蕪湖、九江、漢口、宜昌、重慶,一路舟車顛簸,幾經(jīng)磨難,在1938年的春節(jié)到了內(nèi)江。這是我們幾個孩子第一次回到四川老家。
遠在北平的父親被日本人監(jiān)視,動彈不得,幾經(jīng)周折,想方設(shè)法,父親終于離開北平,他和婉君姨帶著葆蘿弟繞道香港、桂林、貴州,于1938年6月到了重慶。剛到重慶,父親就電報母親帶蘧弟、琳弟赴渝與之團聚。當年夏末,父親一行先行回到成都,隨后,八嬭也帶著妹妹心裕、心慶和我一起到了成都。我們一家暫時住在駱公祠街18號——父親的好朋友嚴谷聲伯伯家的房子。不久,父親舉家搬到離成都60公里的灌縣青城山,那里是有名的道教圣地,我們租住在上清宮。歷經(jīng)逃難艱辛,一家老小終得平安團圓,父親心里十分安慰。
二
自1949年父親離開大陸以后,哥哥心智,妹妹心裕,弟弟心玉、心玨就再也沒有見到父親。1952年8月,父親帶領(lǐng)家人遷居南美阿根廷,1954年4月又移民巴西。那時父親已年過50,他既要在對東方繪畫藝術(shù)認識不多的歐洲開辟新路,又要帶著一家大小10余口在社會、文化、語言甚至季節(jié)、時序都與故國鄉(xiāng)土迥異的南美鄉(xiāng)間重建家園。盡管困難重重、歷經(jīng)艱辛,但父親始終牽掛著留在國內(nèi)的家人,他通過香港的朋友轉(zhuǎn)郵信件,在信中總會問到我母親的情況。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父親輾轉(zhuǎn)給我郵寄食品,也要我給母親拿一些,還一再叮囑我要照顧好母親和弟弟妹妹。
父親也始終沒有放棄要我和建初出國團聚的愿望。1963年,通過葉淺予伯伯的幫助,我領(lǐng)到了赴港探親的通行證。5月18日,我?guī)е∨畠荷徤彽诌_香港,在成都的妹妹心慶也早在2月就帶著女兒到了香港,離別14年之后,我們父女終于團圓。重逢的喜悅無法用語言形容,父親每天都高高興興地領(lǐng)著我們參加朋友安排的活動。5月底,父親的簽證不能再延期,他必須離開香港了,父親跟我說:“你姨和你弟弟妹妹都想你,你去巴西看看他們吧?!蹦菚r中國還沒有與巴西建交,父親托朋友給我和蓮蓮辦了臺灣護照,端午節(jié)剛過我和蓮蓮就到了巴西。
在巴西的歲月給我留下很多美好的回憶,“八德園”鄉(xiāng)間的日子恬靜而溫馨,我十分珍惜和父親在一起的每日每時。父親作畫,我就在一旁侍奉筆硯,看父親作畫,聽父親擺龍門陣。偶爾我也在父親的畫案上寫寫畫畫,父親看了十分高興,還給我的畫潤色,鼓勵我要多畫。我時常攙扶著父親在八德園中散步,欣賞那些來自東南亞和北美的奇花異卉、翠竹青松,看著女兒蓮蓮在石間憨跳,我心中充滿了甜蜜和幸福,仿佛又回到當年在蘇州網(wǎng)師園、青城山、昭覺寺和父親一起生活的時光。
父親要我來巴西,并不僅僅是探親,他是希望我一直留在他身邊,以后再把建初和孩子們搬來。父親年過花甲,除了在家辛勤作畫,還要時常外出辦畫展。除了葆蘿弟可以為父親分擔一些事物,其余的弟弟妹妹還在讀書,又不認得中文,父親要他們翻書查找資料都做不到。我真不忍心看到父親那樣辛勞,也很想留在父親身邊,侍奉敬孝,但當時國家的公民出國政策和國內(nèi)的政治情況與現(xiàn)在很不相同,建初他們出國是不太可能的,而如果我滯留不歸,還會給他們造成政治上的牽連,留與不留,對我都是艱難的選擇。
釋文:此予新得盤澗泉石之勝,當為摩詰冠。閑日逕游,外孫女蕭韶輒相隨,憨跳其間。頃忽將還蜀,治亂不常,重來知復(fù)何日,言念及此,能無悵恨,畀以此圖,永以為念。身其康強,子孫其逢吉,祝汝亦以自祝也。甲辰三月,愛翁。
父親其實與我一樣,都在矛盾的心情中徘徊。父親好幾次說:“爸爸喜聚不喜散?!钡哿诉@邊散了那邊,聚了那邊散了這邊,去留都不是兩全的。父親說或許可以把外孫女蓮蓮留下來,我仍然很猶豫。有一天,父親畫了一幅《雀石圖》逗蓮蓮,說要把畫裁開拿一半給蓮蓮,看到蓮蓮著急的樣子,父親在畫上題寫“送一半留一半,蓮蓮蓮蓮你看看,到底你要那一半”,把畫給了蓮蓮。蓮蓮當然高興,她哪里懂得外公玩笑后面的悲傷。我知道,父親是忍痛舍去他的女兒,保全了我和建初一個完整的家。其實我的內(nèi)心又何嘗不疼痛和糾結(jié),父親的疼愛讓我感念終生,而未能陪伴父親,因我的離去讓父親難過,也成為我一生的內(nèi)疚。
1964年5月,啟程的日子到了,我能感覺到父親的傷痛。留在大陸的7個子女中,只有我有機會回到父親身邊,這是可以改變我人生的機會,但我最終還是選擇回到四川。8月,我?guī)е徤徎氐街貞c。這時國內(nèi)已經(jīng)展開“四清”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1966年“文革”開始,我和父親完全失去聯(lián)系。
父親在1969年移居美國加利福尼亞州,1976年定居臺灣?!拔母铩苯Y(jié)束以后,弟弟葆蘿終于又和我們聯(lián)系上了。受父親囑咐,葆蘿弟辦好邀請信和擔保文件,1981年2月,我和建初,還有在蘭州工作的蘧弟心玉到了美國加州。我們一到葆蘿弟家就迫不及待給父親打電話。從1963年我與父親團聚,又是18年過去了,再次聽到父親的聲音,我和建初都激動萬分。
父親起初還說待天氣好些他來美國,我們雖然是滿心期待,但那時臺海兩岸還完全封閉,我們進不了臺灣,83歲的父親又如何經(jīng)得住旅途的勞累。父親畫《紅葉小鳥》給我,并題“辛酉四月二十五日,寫與拾得愛女,汝細觀之,當知父衰邁又不得與汝輩相見,奈何奈何”。人為的阻隔更強過高山大海,我們和父親只能隔著太平洋傷心嘆息。父親電話里要我們留在美國,我想既然不能留在父親身邊盡孝,留下來只能是給父親增添負擔。半年后我和建初回國了。在美國期間,父親兩次叫葆蘿弟和侄女帶畫給我和建初,不想,這卻是父親留給我們最后的紀念。
三
1983年4月2日,父親在臺北逝世,我們在國內(nèi)的兄妹連夜兼程趕到香港,但仍然進不了臺灣,我們只能在香港隔海祭拜。1998年9月,臺北故宮為紀念父親100年冥誕,舉辦畢加索和父親的畫展,秦孝儀院長邀請心智哥嫂夫婦、我和建初赴臺北出席畫展開幕典禮,我們才第一次來到臺灣。
甫到臺北,我們就去父親最后居住的“摩耶精舍”祭拜父親,此時父親長眠于此已經(jīng)15年了。環(huán)顧父親生前的舊居,漫步于父親建造的花木扶疏的庭院,看一看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每一件物品,無限的悲傷涌上心頭。我站在“梅丘”巨石前久久地凝望,突然想到1949年父親從香港、澳門辦畫展回來,給我畫了一件荷花旗袍。那時父親說我是女兒家,所以畫的荷花苞;32年后,1981年父親給我的最后一幅畫又是一只荷花苞。也許這只是巧合,也許在父親心中我始終都是那個跟在他身邊的大女兒。
我沒有能夠留在父親身邊盡孝,但我和國內(nèi)的弟弟妹妹一直照顧母親,1981年母親在家人的陪伴中走完了她的人生。父親晚年定居臺灣以后,曾經(jīng)對尕妹講:“要是你嬭嬭(母親)一直跟到爸爸,爸爸還不愛她嗎?她跟爸爸生了那么多兒女,爸爸什么事都是讓她先……”
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時而讀書習(xí)字為樂。兒女們以及孫兒女們也都成為有益于社會的一分子,這是最令我欣慰的事。我感恩父親、母親,張家的前輩和同輩,大風堂的先賢師友、同門師兄師姐,讓我能在大千世界里收獲那么多的人生經(jīng)歷,擁有那么多的珍貴記憶,那是我的珍寶,是我對父親永遠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