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椅上的權力場

文張嵚

座椅上的權力場

文張嵚

權力場

作為一種歷史悠久的舶來品，中國古人最早使用椅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靈帝時。按照宋朝人高承的說法，漢靈帝喜歡椅子，并命景師打造各種精美的椅子，以至于京城上下人人效仿，成為一時流行時尚。

相聲名家劉寶瑞的經典段子《官場斗》里曾有這樣一段讓人捧腹的情節(jié)：閣老劉墉家貧，連家中最值錢的太師椅，雖說外觀漂亮，竟也缺了半條腿，平日只能勉強擺著裝裝樣子。偏有一天，九王爺召人來劉墉家議事，一進門就看上了這太師椅，忙不迭地招呼大家落座后，便大模大樣地坐了上去，結果，肥胖的王爺當場摔了個鼻青臉腫……

這一橋段在幾代相聲大師們的精彩演繹下，早已成了人們喜聞樂見的捧腹經典。但放在真實的歷史中，這個看似笑話的場景，卻令歷代宦場過來人心中五味雜陳：在中國歷史的變遷中，一把椅子遠非僅是家具這樣簡單，更是權力和身份的象征。一把椅子溫情脈脈的背后，更是機關算盡的權術博弈，因此跌得鼻青臉腫的更是大有人在。

誰動了我的椅子

作為一種歷史悠久的舶來品，中國古人最早使用椅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靈帝時。按照宋朝人高承的說法，漢靈帝喜歡椅子，并命景師打造各種精美的椅子，以至于京城上下人人效仿，成為一時流行時尚。

在絕大多數的史家評論中，這件事成為漢靈帝驕奢淫逸的又一證據，但椅子的流行，非但沒有隨著漢朝的沒落而消失，反而落地生根，逐漸成為國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但那時的椅子還叫“胡床”，從魏晉起流行于上流社會，不但是達官貴人的心愛玩物，更是身份的象征和社交必備：貴族官員出游，必然要隨行帶著胡床，甚至西晉年間官僚之間互相斗富，椅子也成為戰(zhàn)斗工具。在著名的“石崇王愷斗富事件”里，雙方都開動腦筋，爭相開發(fā)新式椅子。一開始雙方拿出的椅子還是用金銀珠寶等貴重材料打造，后來甚至動用了高科技：野史上說，石崇叫人開發(fā)出可以用機關操縱的“胡床”，把大家震得目瞪口呆，最終贏了這次比富大戰(zhàn)。后來石崇因富招禍，遭全家滅族。斗來斗去，命都沒了。

到了隋唐年間，“胡床”改了稱呼，一開始叫“交坐”，唐朝時候“椅子”的稱呼流行起來。和前代最大的不同是，唐朝的椅子出現了靠背，而且有唐一代，越變越舒適。唐末至五代時期，椅子的樣式更加豐富多彩，諸如圈椅、靠椅等新產品如雨后春筍般涌現。

而其中最令百官艷羨的，卻是金鑾殿寶座邊那兩把風格莊重的交椅——那是宰相才有的恩寵。中國古代皇帝上朝，本有“坐論”制度，也就是宰相在朝堂上覲見皇帝，皇帝要賜宰相坐下，然后請茶。這般榮寵，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地位。

可到了宋代，這榮寵卻是羨慕而不可得的。宋太祖趙匡胤登基后，一日朝堂上，范質和王溥兩位宰相一如既往地上朝奏事，大模大樣地坐下?？蛇€沒說幾句，趙匡胤突然拍腦袋說：“我今天眼睛看不清楚，你倆把奏折給我遞上來?！倍辉紫嗖恢怯?，連忙恭恭敬敬地上前呈遞奏折，等回過神來，卻發(fā)現他二人的椅子竟已被太監(jiān)撤走。兩位老臣到底腦筋轉得快，不但沒見怪，相反趕緊請罪：“我們也是按慣例坐下的，請皇上恕罪。”

在人類社會，椅子的功能早已不僅是歇歇腳，或靠上去養(yǎng)養(yǎng)精神那么簡單，而是更多地成為權力的象征?！捌ü蓻Q定腦袋”，精神自由受限于所在的位置，而椅子正是“接納屁股”的工具，椅子隱喻著權力斗爭或許不無道理。

于是，在滿朝文武的愕然中，宰相的專用椅子就這樣沒了。而工于世故的兩位老宰相知道，這是一個鮮明的政治信號。果然不久之后，大宋的政治體制改革展開，二府三司制建立，宰相職權被一分為三，事權大大削弱。漢唐時代可以獨攬朝綱的相爺們，自宋以后，雖說也出過幾個權臣，但絕大多數都是皇帝恭敬的小跟班。兩把撤掉的椅子，改變的是中國古代的權力結構。

至于在相聲中令大清九王爺羨慕不已的太師椅，同樣按照宋人張端義的記錄，是起源于南宋年間。最初是馬屁精官員吳淵為巴結當朝大奸臣秦檜，特意為他打造的。該椅子周圍有荷葉托首，可供人休息，坐起來十分舒適。后來秦檜身敗名裂，但新型的太師椅卻流傳開來，成為高官們的至愛，甚至有記錄說，宋代的高官們困了累了，都喜歡坐在太師椅上休息。其實舒適是其次，重要的還是身份。

于是，在任何一個官方場合里，設不設太師椅，太師椅誰來坐，便成了官僚之間爭斗的焦點。明朝廢除丞相制度，改設大學士之后，曾發(fā)生過一次著名的“太師椅大戰(zhàn)”。明朝天順年間的內閣大學士李賢，一次嚷嚷著要在內閣里設“公座”，也就是他本人的專用座椅，另一個大學士彭時堅決反對，就為這一張座椅，兩位老臣口水紛飛吵了個翻天，又各自發(fā)動門生互相攻訐，引發(fā)了一場閣臣間的大掐架。

而比這更暴力的場面，發(fā)生在100年后的明朝隆慶年間，同樣是內閣大學士的殷士儋，因為與內閣首輔高拱不和，雙方矛盾激化，竟然在內閣里大打出手。后來還是身強力壯的殷士儋占了上風，追得老邁的高拱四處亂躲，殷還邊追打邊喊：“難道這座位是你家的不成？”

他們爭的豈是座位？而是大明朝百官之首的權位：內閣首輔。明代撤掉丞相制，取而代之的內閣大學士制度到明中晚期權力扶搖直上，自然令群臣爭破頭。

明朝最風光的內閣首輔，當屬萬歷時期的張居正。他在任的時候大權獨攬，推行新政，富國強兵，建樹頗多。其地位更是扶搖直上，尤其風光的是，每次上朝的時候，萬歷皇帝都給他安排兩個宮女站在身邊，夏天專門給他扇扇子，冬天的時候，更專門在張居正的腳底下鋪氈布取暖。如此榮寵，自明朝開國，他是唯一。

但饒是風光到這一步，比起漢唐的宰相來，權傾朝野的張居正一樣也只能恭恭敬敬地上朝。小皇帝萬歷很明白：恩寵可以給你，座椅的規(guī)矩，堅決破不得。

不會坐椅子的古代抗日英雄

要說起中國古代的抗日英雄，后人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嘉靖年間的抗倭英雄戚繼光。但對于日本人而言，令他們聞風喪膽的明朝將軍，除戚繼光外還有一人，他就是萬歷年間的征東提督李如松。

作為萬歷時期的知名戰(zhàn)將，李如松在當時大名鼎鼎。在震驚東北亞的抗倭援朝戰(zhàn)爭中，李如松統(tǒng)帥4萬明軍入朝作戰(zhàn)，大破日本20萬大軍，平壤一戰(zhàn)殲滅日本小西行長兩萬精銳，碧蹄館一戰(zhàn)以3000鐵騎力扛數萬日軍精銳，以少打多將日軍趕跑，硬是憑著一己之力，把已經在亡國邊緣的朝鮮國給救了回來。

除此以外，李如松還曾主持寧夏平叛戰(zhàn)爭，一舉殲滅數萬寧夏叛軍，并擊潰與之串通的河套韃靼蠻族，一戰(zhàn)穩(wěn)定了大明朝的西北邊防。赫赫有名的“萬歷三大征”，他親自主持的就有其中這兩次，萬歷王朝的赫赫武功正是他打出來的。

但比起前輩戚繼光的威名遠揚，李如松的遭遇可謂不堪，雖說他位高權重，萬歷皇帝對他也恩寵有加，但自他領兵開始，朝野上下卻一直對他罵聲一片。特別是當時明朝各色言官的奏疏，隨便就能找出幾篇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的。

原因也很簡單：他不會坐椅子。

李如松一件極其找罵的事，發(fā)生在他擔任宣府總兵的時候。一次他正帶兵操練，正碰上宣府巡撫許守謙前來視察。于是賓主落座，許巡撫剛剛坐下，李如松就大大咧咧地搬了把椅子坐到了許巡撫身邊。

這個場景，當場就把現場官員們驚呆了。許巡撫臉氣成了豬肝色，忍著沒發(fā)作。旁邊的王學書參政看不過去，小心提醒李如松挪地方，誰知李如松卻一瞪眼，差點當場就揍王參政，開會徹底變成了掐架。

傳世的明代交椅較為罕見，尤其是圈背的樣式。此把扶手流暢而卷頭自然，攢框的靠背簡潔大方，整體的形貌有明代貴族的氣勢。其旁邊，宋經略總算是脾氣好，強忍著沒發(fā)作。

但此事帶來的惡劣后果就是，在這場著名的抗日戰(zhàn)爭中，雖然李如松勢如破竹，節(jié)節(jié)勝利，打得日軍落花流水，但是朝中的諸位文官，對他的赫赫戰(zhàn)功卻經常選擇性失明，相反偶有敗仗，便興奮得夸大其詞，一場小挫折常被夸張成大敗。比如著名的碧蹄館血戰(zhàn)，明明是李如松以5000人的部隊打退數萬日軍，傳到明朝便走了樣，個別能夸張的，比如言官丁應泰，言之鑿鑿說明軍傷亡數萬人。這樣的謠言傳播久了，以至于近代日本人也照單全收，編進他們所寫的日本史料里。說到底，還是不會坐椅子惹的禍。

這事傳到朝廷，接著就炸了鍋。各類奏折雪片般飛來，全是罵李如松的。雖說萬歷皇帝寵著李如松，將此事硬壓了下來，但李將軍的名號就此徹底叫響。

因為他破壞的，是明朝官場一個歷史悠久的座椅規(guī)矩：明朝以文制武，武將地位低于文官，所以身為總兵的李如松應該在許巡撫的下首坐。但李如松卻不管不顧，非要與巡撫并排坐，此番一鬧，挑釁的便是文官們的臉面，自然引來罵聲。

但從那以后，李如松依然我行我素，后來他擔任提督，主持寧夏平叛，出征前覲見兵部尚書石星，按照規(guī)矩，應該是尚書大人給總兵賜坐，總兵才能坐，結果李如松還是不管不顧，二話不說一屁股坐下，氣得石尚書破口大罵：“紈绔子弟，看他如何平叛。”

雖然文官們一直罵，可李如松的戰(zhàn)功卻一直給他們打臉，不管去哪里打，總是怎么打怎么贏。后來主持抗倭援朝戰(zhàn)爭，又鬧出了相同的一幕：身為提督的李如松見到經略宋應昌，一樣是大大咧咧，搬了把太師椅就坐到

一把椅子，蒙住了乾隆看世界的眼睛

清代，中國的閉關鎖國政策達到了一個極致。特別是乾隆年間，只有廣州一地港口開放，且外國人來華要受到種種限制。國人不經政府許可私自與外國人接觸更要被判重罪。中國的大門，緊緊地關閉著。

關閉久了，外國人也著急，最著急的當屬英國人。這時正是工業(yè)革命的高潮期，急需打開中國市場，但英國人摸不清中國的底，不敢輕舉妄動。于是趁著乾隆皇帝八十大壽的機會，英國人派出了以使者馬嘎尼為首的龐大使團，名義說來拜壽，其實是來談判，想通過外交手段，促成中國打開貿易港口，實現對外開放。

但這個雙贏的事，在當時卻近乎天方夜譚。大清朝閉關鎖國太久，心態(tài)更是自大了太久，根本不懂得以平等姿態(tài)外交。何況閉關鎖國是祖制，80歲的老皇帝乾隆怎能輕易同意。

對大清朝非常了解的馬嘎尼卻認為此事有機會，只要英國人做好一件事：送禮。

為了這次訪問，英國人準備了大量精美的禮物，幾乎包括了當時全球所有的高科技產品，從英國迫擊炮到先進火槍，甚至還有望遠鏡和戰(zhàn)艦模型。但這些東西送上去，卻好像泥牛入海，毫無回應。這些玩意兒好是好，但對于乾隆皇帝來說，離自己的生活太遠，實在提不起興趣。

可是馬嘎尼知道，他還有一個撒手锏——一份與乾隆皇帝生活息息相關，且足夠震撼的禮物：英國馬車。

當時英國在馬車制造的技術上已經遠遠超過中國，他們送來的這輛馬車更是精心打造：除了外觀華麗、重量輕、速度快之外，車內還加裝了減震設備，無論多么顛簸的路途，坐上去都如履平地。為展示馬車的先進，之前馬嘎尼還特意請幾位官員試乘，每個試乘的官員都極為驚嘆，按馬嘎尼的話說，“他們簡直樂不可支”。

于是馬嘎尼相信，這樣一座設計獨特、技術領先、使用舒適的馬車，一定也能把乾隆皇帝伺候得樂不可支。皇帝高興了，其他的事就好辦了。

孰料現實好像一盆冷水澆頭，乾隆皇帝連看都不屑于看這輛馬車，原因正出自馬車的座位上：英國馬車的座位設計中，車身上那個最高最漂亮的座位是給馬車夫坐的，這雖然方便駕駛，但按照中國的規(guī)矩，這是對皇帝嚴重的大不敬。于是清宮里的管事太監(jiān)提出來，能不能把這大座位拆了，移到車廂后面給皇上坐。馬嘎尼聽了差點沒暈過去：真要這么干了，肯定翻車沒商量。

于是，這輛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馬車就這樣被束之高閣。而英國人的通商目標，更似竹籃打水。

但英國人并非毫無收獲，以他們自己的意思說：他們通過這個座位，看到的是一個無知而自大的帝國。假以時日，若與這樣一個帝國交手，英國是必然勝利的。而不到半個世紀，他們就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