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節(jié)氣與酒（節(jié)選）

1.小寒：是誰讓酒紅睡上我的面頰

所有的雪

都不肯為這一天落下

而酋長的遺骨

依然在失去祖產(chǎn)的空氣里

蹀躞和哭泣



歷史的故事

便在離陽光最近的地方

宣告結(jié)束



是誰

是誰讓酒紅睡上我的面頰



穿過稀薄的血

進入自身

冷漠并且沒有目的

在盲目的指尖下

可以感覺一種憂傷



那是一朵花

開在剎那間

等到?jīng)鲲L吹拂

春天來臨之前

它就轉(zhuǎn)動頭顱

慢慢地死亡



每個清晨

涼風吹拂

我藏起雙手

藏起填滿靈肉的掌紋



因此

我突然老了



我突然老了

僅留下一點耐心

在等

2.大寒：真言



四個女人，總是在同一個地方聚會。高矮胖瘦，喜歡懷舊。吐蕃特的孩子，安多的女兒們。叼起煙卷，高舉酒盞，在墮落城市中還算干凈的邊緣，說著過去發(fā)生的和正在發(fā)生的事。一個人畫畫，一個人寫詩，另外的兩個人放聲高歌。即使醉了也不忘為喇嘛再飲干此杯。

高聲贊美吧，喇嘛啦夏松切！

我們交換心事，把最美的祝福獻給未來，我們還有未來嗎？在日益墮落的城市，我們還有未來嗎？

高聲贊美吧，祝他健康！

這里是古城青唐。雖然也是大寒的天氣，可心里卻那么溫暖。我們穿著心愛的裘裝，把頭發(fā)一根根結(jié)起，戴上珊瑚的辮套，在綠色的松石之間展顏微笑。高舉裸露的右臂，為左右行走的男人點燃明燈。或者就坐下來，在明亮的火墻邊，在繁星還沒有污染的天空下，唱起謠歌，讓孩子們安然入睡。

3.立春：傷心酒店

在暗夜里受苦

之前 ?大量的肉體淹沒于液體

通過肺葉和許多張著的小嘴

漸漸地盈溢了

漸漸地發(fā)出響聲



這個暴君

撕裂我的胸脯

以我的白骨

裝釘春天入土的棺欞

蓋上眼皮

讓鮮血和汗水白白流走



從暗夜走向暗夜

從春天走向骨灰

從苦走向苦



4.雨水：可與幸運神相酬酢



那時起，幸運神便已遠離。從熱貢趕往青唐，巨大的鷹鷲自天上投下陰影，一直到春天來臨，一直到水晶念珠從左臂無聲滑落。

原來是這樣簡單！幸運神在沒有任何兆示的情況下便可遠離！

以金尊勸飲，遠離的幸運神，自己還沒有飲下，腳步卻已如此踉蹌！除了恐懼，沒有剩下什么。

只有昏暗的夜。只有不斷的厄運潛進失血的夢鄉(xiāng)。只有皮肉。

春天是怎么來的，它的行蹤怎么會這般悒郁？如果幸運神不曾遠離，今天的雨雪中是否是最后的酡顏？

就這樣別了，幸運之神。

一百零八顆水晶念珠。十字金剛護身符。拉讓喇嘛加持過的避邪紅繩。所有那么多的寶貝，都在一剎那間，成為過去的飾物。

5.驚蟄：干凈的酒水

你這青稞穗上

魔鬼的吟唱

農(nóng)夫們一次一次被搶劫

這干凈的酒水

逃向了何方



擁有盛酒的儀態(tài)

寬闊的嘴巴

這些人從冬眠中醒來

噴出一嘴的塵土

振開皴裂的舌苔

那襤褸的牙齒

正被焦枯的咽處擠出

渴呵 ?渴呵 ?渴呵



這干凈的酒水

最終逃向了何方

6.春分：午后曬臺



鋼管的躺椅在午后搬上曬臺。太陽真好。是到了春天嗎？臥床兩周的醫(yī)訓漸漸成為過眼云煙。鐵皮斑駁的門窗。熏黃的白漆。石砂從上面簌簌而下。對面的曬臺上布滿花草，鳥在籠中是漂亮的一對。

這里只有帕克尼尼之浪漫。男子和女子的吉它。所有人都喜歡。黑紗巾蒙著的臉龐已經(jīng)熱了。站著的人和躺著的人。掀起一角，原來世界是彤紅的一片。

沒有喝酒，卻像喝醉了一樣，陽臺上的酡顏，眉毛彎起，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這樣的愛是無害的，它使一人迅速沉睡，使另一人安坐躺椅，遙望遲到的春天。

7.清明：甜酒夜

這個下雨的天氣

你卻患上熱病

人們在每個街口

給已經(jīng)回家的親人送上溫暖

然后繼續(xù)走

回家的路



沾濕的灰燼

使患上熱病的人急需一個

甜酒夜

取下假面亮出雀斑的

甜酒夜

肉體推翻精神恐懼占領(lǐng)上風的

甜酒夜

穿越最后一口氧氣

讓身后的世界一片彤紅的

甜酒夜

8.谷雨：和美好歷史干杯



在青唐的每個角落，都會有朋友在與往事干杯，那些從不肯拋頭露面的話語，也接二連三從微醺的舌苔溢出，那些破碎的聲音啊，那些支離的聲音啊……

我們是如此美好。為赫紅色的土地，為明凈的柏海，為寬厚的凝血歷史和慈悲的西天佛子，一次又一次地舉起干凈的杯子。

還能怎樣呢？我們曾經(jīng)哭泣過，不得不解下護身寶符上的香草，學會假話，把自己給了別人，被迫在群山之間毀掉前途。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怎樣呢？

待到谷雨到來，再一次舉起干凈的杯子。那濕潤的歌子啊，快樂地響起吧，我們的松石珠鏈也會發(fā)出清脆的回音。那來自很遠歷史的風景，漸漸站列兩旁。我們就是這樣一群戰(zhàn)士，身披牛皮鎧甲，卻被戰(zhàn)場遠遠拋棄。

9.立夏：酒鬼



他們分完了姓氏

你沒有姓氏

他們分完了墓地

你沒有墓地



把目不識丁的雙眼

和饑餓喑啞的喉嚨

送入集中營

你不能看你看到的

你不能說你想說的



味覺是最初的沉溺

觸覺是后來的歡樂

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同類

在酒中繁殖著自作自受

10 .小滿：神仙不落地



這是一種青稞釀制的美酒，我喜歡這樣浪漫的名字。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寫到它，我說：他在床底下一摸，一瓶神仙不落地便奇跡般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其實我寫到的那個時代還沒有開始生產(chǎn)這種名字的酒，那個故事似乎很遙遠，我費了很大的勁想走進去，都是徒勞，直到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才明白應(yīng)該以神仙不落地的方式接近它。

那是一個早晨想到的。仿佛有著從高墻上飄乎而下的感覺。這樣的感覺也算一種福氣么？若不是年代久遠，也不會如此這般。早晨的桑煙最為美麗，到傍晚時柏枝早已化作如煙的塵埃。而我們從不知道傷心。穿上天藍色的衣裳，把雙手插進褲兜，從不傷心。

還為什么呢？奇跡。是的，這樣的美酒總會制造出奇跡。

11.芒種：正午之前的酩酊烈酒



所以我們把頭埋在酒盞中暗暗哭泣

那藏著兄弟骨殖的水波里

開著怎樣一瓣稀罕的花朵



我們暗暗哭泣

家鄉(xiāng)的黃昏

那失去一切榮耀的土地

不能再種下什么



我們把頭埋在酒盞中

而老人們依然背起經(jīng)卷

徘徊于六月的山崗

打開心房 ?誠實地等待收獲



所以我們把頭埋在酒盞中暗暗哭泣

千年前的千年

劍已經(jīng)歇息

在岡底斯之北

在藏著兄弟骨殖的地方

12.夏至：酒商的女兒

父親開著一間酒廊，長長的房子里，四壁掛滿油膩的壁畫。父親坐在一幅畫的下面，是沒有靠背的那種椅子。他要女兒看好酒壇，還要避免登徒子的傷害?？墒蔷评壤餂]有什么客人，女兒一會兒站著，一會兒走來走去，她瘦瘦的影子在壁畫和酒壇之間穿梭。她為一個人憔悴，那個人是貪杯的，他會到來。突然，她看到了他，他正在和父親說話。呵，酒商的女兒快要昏過去了，她單戀的人，就站在很近的地方。她是多么不容易見到他呀！可是他變樣了，從前的美發(fā)，她多次贊美過的、曾親手撫摸過的美發(fā)不見了，他的頭頂上是光的，他是知道自己的頭發(fā)有多美的，怎么會剃掉它們？！這時他也看到了她，他的眼中，是激動得幾近不能自持的單戀的女子，他還不知道她愛他。這個世上，除了他還有誰不知道她愛著他呢？他的名字在她嘴里傳頌，他的形象她多次描摹過，還有誰不知道她愛著他呢？她輕輕地走近他，嘆息著把手放在他的頭頂上。他說：別……你會被傳染，我是得了病的……可是她眼睛里含著淚水，說：傳染吧，愿上天把你的痛苦變成我的吧！他終于明白她是愛著他的，他終于知道，這間酒廊可以讓他得到片刻休息的原因是因為她愛著他，這位酒商的女兒，曾在多少年里如此地等待著這位貪杯的男子的?。‖F(xiàn)在他來了，看著她，卻不能說什么話。他們四目相對，愛情的力量使酒商的女兒豐腴起來，因為愛情，她變得美麗?？墒撬龥]有意識到相愛的人還會分離，當他離去，當那張曾望著她、與她心心相印的面龐離去后，她伏在小床上痛不欲生。這張小床緊挨著一面蒼白的墻，就像是在醫(yī)院或監(jiān)獄，是那種空無一物的房間，只有一位酒商的單戀女兒在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掩面哭泣……

13.小暑：微醺

從低處向上

微醺的拉薩

我曾經(jīng)千百次經(jīng)過

黑白相間的走廊

紅珊瑚的臉龐

綠松石的耳朵

琥珀的心



迂回 ?垂下眼瞼

寒冷的黃金

風中搖擺的自由的手

在微醺的拉薩

一直到傍晚

一直到桑煙重新升起



所有的淚水都落進塵埃

變成石頭

釀出青稞美酒

第一道苦水

第二道變淡的苦水

第三道淡淡的苦水



迂回 ?再迂回

回到原來的地方

新的輪回帶來新的面龐

而微醺的拉薩

依舊朝朝暮暮

從左至右

14.大暑：兄弟們高臥



兄弟們高臥，或在赤嶺之南，或在西海以東。水晶的那曲穿越眾人的身體，而我們依然坦裸右臂，等待振聲高呼的一刻。

這樣高臥，暑天里也不覺得熱了，我們把裘衣的雙袖結(jié)在身后，露出瑪瑙的定情鐲子。我們坦露的還有真誠和勇氣，當祈禱結(jié)束，我們將開始遠征。

這是溯古的結(jié)果。

已有多久忘記了戰(zhàn)神？他在赤嶺之北，西海這邊。高高插著幸運錦幟，臉龐上是必勝的笑容。

到了煨桑的時刻。把柏枝拿來，那長得最美、最豐茂的葉子，是戰(zhàn)神腳下的氤氳。把青稞和美酒拿來，那暑天里最香、最實惠的糧食，是戰(zhàn)神披掛的金色甲胄。

高臥的兄弟們終于站起，挺起的胸膛上斜掛護身銀符，奉獻最好的美酒，奉獻最長的歌子，戰(zhàn)神呵，敦請你的力量吧，敦請你給予火吧！

敵人就要來了，要不是我們已經(jīng)準備完美，還會有最后一盞醇酒祭獻上天。

15.立秋：飲酒方式

從一個契機

我注目你



孤獨

在夜幕之外徘徊

成為一種陰謀



而我注目你

眼神恍惚

對坐的窗口正沐浴于透明的酒歌

筆直的白楊們

是酒神悠揚的豎琴



日落之后

我坐下來

你仍是風中的倦客

反復尋找

是在尋找好日子嗎



好日子快來



我們對坐

對坐于黃昏

對坐于酒

好日子快來

花族的容顏與歲月的容顏

等待歌者的露

等待酒者的幸福



讓我們揮霍酒力

讓我們盡興

作者簡介：梅卓：藏族，女，1966年夏天出生于青藏高原，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青海省優(yōu)秀專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大家》等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主要出版有長篇小說《太陽部落》、《月亮營地》、《藏地秘史》，散文詩集《梅卓散文詩選》、《土伯特香草》，小說集《人在高處》、《麝香之愛》、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樹》等，作品入選多種選集。曾獲全國“百千萬人才工程”獎、全國第五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全國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中國作家百麗小說獎、北京市慶祝建國四十五周年文藝評獎詩歌佳作獎、青海省首屆青年文學獎、第四、五、六屆省政府文學作品優(yōu)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