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異新
尺牘乃尺把長的竹簡,是紙張發(fā)明之前我國古人書寫的主要工具,用來記事敘情,傳遞消息。除了竹木,可以書寫的材料還有帛,都是以片為單位,小木片即牘,又叫札,因此,古時的“出版物”就有尺素、尺函、尺牘、尺鯉、尺箋、尺翰、尺書等多種稱謂,其中以尺牘用的最早也最多。紙張發(fā)明之后,“牘”與“札”漸漸被紙取代,尺牘、書札這些名詞卻沿用至今,代指信件。
新文化人對尺牘十分關(guān)注。國學(xué)名宿劉師培在《〈文章學(xué)史〉序》中說:“有由下告上之詞,則為奏疏;有同輩相告之詞,則為書啟尺牘?!边@是從溝通對象和功能方式上來區(qū)分尺牘。魯迅在《孔另境編〈當代文人尺牘鈔〉序》中說:“從作家的日記或尺牘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見,也就是他自己的簡潔的注釋。不過也不能十分當真?!边@是從史料價值上講尺牘在文學(xué)研究中的重要性和獨特性。對尺牘投入最多精力的是周作人,不僅搜集、研究,并且欣賞發(fā)掘其中的文學(xué)意味,融入日常生活,使之成為一種自覺的追求。在周作人眼中,尺牘“原是不擬發(fā)表的私書,文章也只是寥寥數(shù)句,或通情愫,或敘事實,而片言只語中反有足以窺見性情之處,此其特色也。”
一個“私”字,道出了周作人對尺牘的情有獨鐘。因它向來不被列入正統(tǒng)文章之列,因而成為真情自然流露的代名詞。桐城派人說做古文忌用尺牘語,恰表明這一私語空間可以恣意生長出“人的文學(xué)”。然自蘇東坡黃山谷以后,尺牘有專本,無意中有了為文的作意矜持,情文俱至的尺牘開始走向新式古文,失了天然之趣,損傷了命根。
新文化運動以來,白話文體的尺牘別開生面,少了幾分舊時的繁文俗套,多了幾許新思想和真性情,言簡意賅,極富新時代氣息,“比別的文章更鮮明地表出作者的個性”,成為“文學(xué)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
那時候,新文化人幾乎每天都要通信,特別是北大教授之間,收信復(fù)函是日常生活,也是工作環(huán)節(jié)。比如說教師聘書、大學(xué)會計課函、時間表、研究科規(guī)程、文科研究所一覽、上課通知等,都是寄到教師寓所,而教師也要經(jīng)常將起草好的講義寄給教務(wù)處,以便安排印刷所付印。朋友之間通信更是頻繁,即使剛剛會面商議了事情,分手后接著又起草函件寄出,類似于現(xiàn)在頻頻發(fā)送短信、微信。收寄家信、賀年片更是日常生活中最企盼的溫馨時刻。
我們知道,舊式書札很多格式上的講究,上款有各種不同的稱謂、敬辭,如尊鑒、臺鑒、鈞鑒、大鑒等開頭語;正文后有肅然的結(jié)束語:耑此、虔請大安、肅此、頌候、臺綏等各種申悃和請鑒、問候;下款署名前有各種謙稱,如弟××謹啟等。而具名語更是分三級九禮幾十種,對父母長輩用叩、叩上、叩稟,給上級用謹飭、謹稟,平輩用謹啟、手啟、鞠躬、頓首,自稱的字體則小一些,表示謙遜。
人們在寫私信的時候,胸中往往涌動著許多個性語言和精彩的表述,面對信紙下筆時,假如不得不沿襲套語,徒飾修飾,就會妨礙情感流瀉,弄得處處羈絆,面目全非。比如,頓首的意思是跪而頭叩地,試想,主張廢跪拜的錢玄同,怎么能夠忍受如此寒暄之套習(xí),用官場迎送語來表達與友人之間的交情深厚呢?不如直接用金文畫上“疑古”二字罷,多么得瀟灑快意。尺牘就是這樣在新文化人的手中逐漸消逝了繁文縟節(jié)。書寫者不再那么客氣矜持,甚或是虛張聲勢,假意作態(tài),而是以情馭筆,信手而書,洋洋灑灑,信末或以“某月某日燈下”“某月某日游山歸來”“某月某夜蟋蟀聲中”收尾,生活情趣躍然紙上,或順勢以“匆匆”或者“草草”結(jié)束,顯示了新時代的快節(jié)奏;或者干脆什么格式都沒有——有話直說好了。
看劉半農(nóng)寫給錢玄同的信,繁詞早已遠去,連“你好”這樣的問候都沒有,最后署名“愿為你之好友者劉半農(nóng)”。有一次給馬裕藻寫信,甚至直書“鄞縣馬廄”調(diào)侃,致使馬很不高興,這當然與劉半農(nóng)喜歡開玩笑的個性有關(guān),也可見白話書信的隨意灑脫。周作人給錢玄同寫信,直呼“餅兄”“不尚有臼兄”,令人莞爾。而錢玄同在信中也稱周作人為“苦茶上人”“苦茶居士棐己”“知翁”“苦雨翁”“粥尊居士”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劉半農(nóng)曾在《新青年》上故意以白話直譯文言尺牘,如“道履”譯為“道德的鞋子”,“幸甚幸甚”譯為“運氣極了運氣極了”,顯示了這位語言文字學(xué)家在口語中尋找漢語活力的十足興致。其實,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白話,口語本來就是尺牘體的命根。以今人之“白”硬譯古人之“白”,是新文化者急于劃清新舊界限的姿態(tài)。時至今日,很多詞匯仍然活在學(xué)者文人筆下,語言的生命亦是萬物生長之一種。
白話尺牘隨手寫來,并不造作,而文情俱勝,恰到好處,可直抒胸臆,又能娓娓道來,將有明以來的小品文體,充分發(fā)揮,成為現(xiàn)代隨筆美文的另一種揮灑。《新青年》專開“通訊”專欄,將一些白話尺牘公開發(fā)表于現(xiàn)代期刊,使其成為一種自由溝通的方式,很多新文化期刊紛紛效仿。通俗雜志《新生活》還專設(shè)“尺書”欄目。這就使白話尺牘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宣傳的文體。有點類似于古代尺牘刊行后的走向——漸漸有了“書”而非“札”的意味,使這一株文苑花卉不大能夠生長的好。
就此而言,若干年后一些私信的披露,便具有了不可多得的史料線索,其價值是其他公開發(fā)表的文獻所無法比擬的,比如1917年10月16日劉半農(nóng)致錢玄同信:
文學(xué)改良的話,我們已鑼鼓喧天地鬧了一鬧;若從此陰干,恐怕不但人家要說我們是程咬金的三大斧,便是自己問問自己,也有些說不過去罷!
……
譬如做戲,你,我,獨秀,適之,四人,當自認為“臺柱”,另外再多請名角幫忙,方能“壓得住座”;“當仁不讓”,是毀是譽,也不管他,“你”說對不對呢?
頗有戲感的劉半農(nóng)將自己定位成文學(xué)改良的“臺柱”之一,為打破當時的岑寂,自覺為文學(xué)革命入戲,有力應(yīng)援這運動的生力軍。這封沒有公開發(fā)表的私人信件使五四文學(xué)革命的起源、策略、骨干隊伍、《新青年》的組建動議等關(guān)鍵點昭然若揭。相比之下,次年三月劉、錢二位健將在《新青年》公開發(fā)表的“雙簧信”,固然新進銳氣,卻完全下的是導(dǎo)演功夫。讀者越容易被吸引,史家越容易跳出戲外,在清醒的質(zhì)疑中,另覓歷史細節(jié),再探舊日場景。
白話尺牘是了解新文化人最好的窗口。魯迅、周作人、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書札,都各有千秋,承載了同質(zhì)異構(gòu)的新文化精神內(nèi)容。特別是,這種性情的文字用毛筆小楷書寫在木板水印的箋紙上,筆簡意饒,彬彬風(fēng)雅,成為新文化時期獨有的一道紙上風(fēng)景。自制箋紙是很多新文化人持有的雅趣,劉半農(nóng)的“半農(nóng)書翰”共有兩種,一種是打了一百個方格的箋紙,后書“半農(nóng)書翰”,是隸體味的行書;還有一種“唐人寫世說新語格”,每頁上印有“半農(nóng)書翰”篆文。知堂自制箋更是知名,如“苦茶庵”“煅藥廬箋”等。從周作人寫給俞平伯、廢名、沈啟無的往來信中,可以看出他的種種愛好,談文、搜書、聚宴、飲酒、品茶、賞花、制箋、揮毫、撰聯(lián)等等,素雅悠閑,情趣盎然,是典型的持舊文人審美趣味的新文化者。自己制作箋紙寫白話尺牘,琢磨有馀情的個性文學(xué),只給讀信的第二人流露心緒,悠然起澹遠幽微之思,這在周作人是人生一大賞心悅事。
手寫書信在現(xiàn)代人的生活中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身處兩地的親朋好友通過手寫書信來保持聯(lián)絡(luò),而戀人之間更是借助于信紙和紙上飽含濃情的墨跡來抒發(fā)彼此的愛戀和想念。當通過郵差拿到多少有點分量的信件,看到信封上精心書寫的收信人名字,便迫不及待地想找個獨處的地方打開。閱讀熟悉的筆跡,輕聞獨有的墨香,指尖觸碰宣軟的箋紙,咀嚼對方反復(fù)思量和斟酌過的字句,傾聽弦外之音,騰飛想象的翅膀……這種體驗竟是難以言說的曼妙。收信人和寫信人的距離是那么遙遠,又是那樣貼近。曾經(jīng)滿懷期待,每日查看郵筒,待到觸摸到等待已久的尺牘,充滿喜悅地讀上一遍又一遍,再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直到若干年后,后人在整理遺物時,那些塵封已久的故事再次上演,這種精神穿越之旅已隨著手寫活動被鍵盤所取代而漸成往事。
現(xiàn)如今,過去習(xí)以為常的東西失去的已經(jīng)太多,尺牘同樣處在需要搶救的關(guān)鍵時期。無論是紙張制作等技術(shù)層面,還是書法藝術(shù)都需要搶救。由于紙質(zhì)文物的壽命最多百年,碑學(xué)有逐步取代帖學(xué)的態(tài)勢,因之更要樹立強烈的尺牘保護意識。尺牘的方寸天地中所折射出的文化,也許沒有涉及歷史的宏大主題,卻可從中看到更生動、更真實的世界。當下,近現(xiàn)代名人尺牘已經(jīng)成為收藏界追捧的對象和拍賣市場活躍的品類。陳獨秀、胡適、魯迅等新文化人的手札在擁有財力又精于鑒賞的收藏家高舉的競標牌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拍出“天價”,形成了長久的生命力與持續(xù)性。當然,收藏界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魚龍混雜,真贗雜陳的現(xiàn)象,不時引發(fā)轟動爭論。尺牘與其他紙質(zhì)文物不同的一點是涉及隱私,作為重要遺產(chǎn)的文化名人的手跡更是如此,因而必須客觀對待。對尺牘由愛好到收藏,積以有年,不斷整理、研究,最終由私藏變成社會公器,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傳播,這才是利益社會的功德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