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不盡的人生悲歌
——對小說《湘女蕭蕭》中的集體無意識的解讀

⊙王麗平［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唱不盡的人生悲歌
——對小說《湘女蕭蕭》中的集體無意識的解讀

⊙王麗平［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集體無意識是瑞士心理分析學家榮格提出的，指由遺傳保留的無數(shù)同類型經(jīng)驗在心理最深層積淀的人類普遍性精神。沈從文的短篇小說《湘女蕭蕭》講述了一個童養(yǎng)媳蕭蕭的坎坷命運，本文試圖通過分析蕭蕭作為童養(yǎng)媳的生存狀態(tài)，揭露出潛藏在湘西人田園牧歌式生活背后的集體無意識。

集體無意識 沈從文 《湘女蕭蕭》 童養(yǎng)媳 女學生

沈從文的短篇小說《湘女蕭蕭》講述了一個童養(yǎng)媳“蕭蕭”的坎坷命運，與大家熟知的《邊城》風格相似，小說《湘女蕭蕭》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它用清新自然的語言描寫了溫和淳樸的人性，筆調(diào)柔和，情節(jié)舒緩，細節(jié)豐盈而巧妙。然而小說中的主人公蕭蕭卻有著和翠翠完全不同的命運。蕭蕭自小孤苦無依，十二歲就做了童養(yǎng)媳，到婆家時“小丈夫”剛斷奶。蕭蕭在愛情萌動的花季被人引誘而懷孕，面臨著“沉潭”或“發(fā)賣”的命運，后來因為生了兒子才被婆家留下……

從小說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沈從文在描寫封建落后的傳統(tǒng)生活的同時也飽含了對自然淳樸的人性的贊美。眾所周知，沈從文渴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建立一個“人性的希臘小廟”，表現(xiàn)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然而，他卻不知在其所贊美的生活背后其實潛藏著深刻的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正是這種連作家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集體無意識造成了“蕭蕭們”的悲劇人生。

一、童養(yǎng)媳——畸形文化的遺存

集體無意識是瑞士心理分析學家榮格提出的，指由遺傳保留的無數(shù)同類型經(jīng)驗在心理最深層積淀的人類普遍性精神。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是精神的一部分，由于它的存在不像個人無意識那樣可以歸結為個人的經(jīng)驗，因此不能為個人所獲得?！皹嫵蓚€人無意識的主要是一些我們曾經(jīng)意識到，但以后由于遺忘或壓抑而從意識中消失了的內(nèi)容；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在意識之中，因此也就從未為個人所獲得過，它們的存在完全得自于遺傳?！雹龠@種遺傳不僅包括了生物學意義上的遺傳,還包括了歷史文化上對深層次意識的積淀。“換言之,由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它組成了一種超個體的共同的心理基礎,并且普遍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雹凇凹w無意識”作為一種典型的群體心理現(xiàn)象無處不在，并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思想、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社會，沈從文的小說《蕭蕭》中所描述的“童養(yǎng)媳”就是封建社會下所形成的集體無意識的縮影。童養(yǎng)媳，這一種畸形的婚姻制度在中國可謂歷史悠久。從三國時期就記載有童養(yǎng)媳的現(xiàn)象，自宋朝起歷代均有不少文獻記載這一情況，直至民國初年，童養(yǎng)媳仍然普遍存在。古往今來，涉及這一問題的文學作品也是多不勝數(shù)，如元代戲曲家關漢卿創(chuàng)作的《竇娥冤》，現(xiàn)代作家蕭紅寫作的《呼蘭河傳》，里面都生動地描寫了童養(yǎng)媳的悲慘命運。

“鄉(xiāng)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會有的事情?！雹坌≌f《湘女蕭蕭》的開始就用一種非常平淡的語氣為湘西人幾千年來遺存的“童養(yǎng)媳”傳統(tǒng)拉開了帷幕。緊接著小說描寫到花轎中的新娘被銅鎖鎖著，雖穿著體面紅綠衣裳，卻要嚎啕大哭。究其原因，卻是因為這些小女人從此將同一個陌生男子睡在一張床上做著承宗接祖的事情，想想難免害怕，“所以照例覺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可見這里的女子對于童養(yǎng)媳這一畸形的婚姻制度是沒有反抗意識的，她們哭正體現(xiàn)了幾千年遺存下來的傳統(tǒng)習慣在湘西人心理上的沉淀，是集體無意識的悲哀。而小說的主人公蕭蕭更是在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做了人家的媳婦了，她的人生就在懵懂無知中被推入了無底的深潭。

二、懵懂——生命意識的缺失

年幼無知的蕭蕭嫁給了年紀還不到三歲的小丈夫，按照規(guī)矩，她要喊丈夫做弟弟?！八刻鞈龅氖率潜У艿艿酱迩傲鴺湎氯ネ??！烨缏溆耆兆踊煜氯ァ雹芷牌诺陌侔阏勰プ钄r不住蕭蕭十五歲時高如成人，可惜她的心卻還是糊糊涂涂。小說中蕭蕭的長大是一種原始的、畸形的成長過程，她的身體在原始的自然力量的作用下快速發(fā)育著，然而她的心靈卻在集體無意識的籠罩下依舊懵懂無知。蕭蕭作為一個花季少女，應該有自己想過的生活，然而這種生活卻只能存在于睡夢中。小說中寫到蕭蕭夜里睡覺常常夢到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者自由地飛到天上眾星中，這些都說明蕭蕭潛意識里是渴望自由的。然而這種少女本應該享受的自由生活卻被遺存的集體無意識所扼殺了。

卡西爾認為：“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他生存的每時每刻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雹菔捠捲诩w無意識的籠罩下從未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查問和審視，她的快樂里潛藏著無知與麻木。她對腐朽落后的婚姻制度從來沒有過自覺的反抗，只是隨著原始的人性的成長，不可避免地與傳統(tǒng)的禮法制度發(fā)生了碰撞。當蕭蕭生理發(fā)育成熟的時候，遭到了雇工花狗的引誘，她在什么都不懂的情況下就變成了個婦人。小說中的蕭蕭是個極度缺乏生命意識的人，她對自己的身份地位從未有過清醒的認識，她不但不懂得反抗落后的婚姻制度，甚至沒有“正確”的道德觀念。被引誘后的蕭蕭并沒有因為背叛婚姻而痛悔，直到身體因懷孕發(fā)生變化才讓她明白這是“切實的罪證”。懵懂無知的她面臨的將是“沉潭”或“發(fā)賣”的命運。

三、輪回——無盡的生命悲歌

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是一種代代相傳的無數(shù)同類經(jīng)驗在某一種族全體成員心理上的沉淀物，而之所以能代代相傳，正因為有著相應的社會結構作為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支柱。而在蕭蕭悲慘的命運后面就有無數(shù)雙手在集體無意識的籠罩下摧殘著這個少女的生命。面對蕭蕭將被“沉潭”或“發(fā)賣”的悲慘命運，引誘蕭蕭懷孕的花狗悄悄逃跑了，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便讓其嫁人作“二路親”。蕭蕭的婆家人卻覺得這處罰極其自然，并且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筆錢。而小說中一句“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規(guī)矩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充分暴露出人的生命在集體無意識的支配下被隨意處置，賤如草芥。

同樣是童養(yǎng)媳，蕭紅筆下的小團圓媳婦因長得“太大方”被婆婆百般虐待的場景令人觸目驚心，一個年僅十二歲整日“笑呵呵”的小姑娘結果被活活折磨而死。沈從文筆下的蕭蕭雖然背叛了婚姻最終卻因生了兒子而幸免于發(fā)賣的命運。沈從文在小說中讓人性戰(zhàn)勝了落后的制度，這不過是因為作家渴望建立一個“人性的希臘小廟”。然而無論作家怎樣努力淡化矛盾，都無法掩蓋殘酷的現(xiàn)實與制度。蕭蕭的命運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她的一生仿佛是幸運的，實際上卻充滿了悲劇性。這種悲劇性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必然性，即幾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思想已經(jīng)成為湘西人深層次意識的積淀，不斷地吞噬著人們的生命。小說的結局意味深長：蕭蕭的大兒子“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蠟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⑥。又一個蕭蕭誕生了！生命循環(huán)往復，唱不盡的是人類命運的悲歌。

此外，小說中還寫到一群具有自覺反抗意識的力量——“女學生”，而這一力量卻被愚昧無知的湘西人所鄙薄和恥笑。小說中的女學生就像故事的背景，不斷地出現(xiàn)在村子旁邊，鄉(xiāng)下人有著關于她們的種種荒誕不經(jīng)的傳聞。湘西人對女學生的態(tài)度是輕蔑的，對于這些他們不了解的人與生活，保持著距離與好奇。他們是傳統(tǒng)文化的受害者,身處泥淖而渾然不覺，對新生的力量進行著頑固的抵抗。小說中對“女學生”的描寫進一步反映了湘西人思想的閉塞與落后，他們在集體無意識的大網(wǎng)下麻木地生存著。

讀完小說，我們可以感受到小說中的人物都是淳樸的、善良的百姓。然而他們卻以溫和善良的態(tài)度,在平靜和安寧中進行著殘忍的殺戮而渾然不知。幾千年來,他們所堅守的民風民俗組成了一種超個體的共同的心理基礎，一直頑強地保留下來并沉淀在湘西人的世界中。他們墨守成規(guī),排斥一切新事物，麻木地按照那些舊風俗、舊習慣生活和思索。他們帶著封建思想的鐐銬生活著，又不停地用鎖住自己的鐐銬去拴住別人，在集體無意識中變成了扼殺同胞的劊子手。這些病態(tài)的民族靈魂，木然地茍活在這個悲寂的世界中。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的人生就是一曲曲唱不盡的悲涼的歌。

①②[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頁。

③④⑥沈從文：《湘女蕭蕭》，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79頁，第80頁，第45頁。

⑤[德]卡西爾：《人論》（第一版），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頁。

[1]沈從文.湘女蕭蕭[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

[2][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3][德]卡西爾.人論（第一版）[M].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

[4]王曉明.“鄉(xiāng)下人”的文體與“土紳士”的理想[M].收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

[5]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在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6]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7]蕭紅.呼蘭河傳[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9.

[8]茅盾.呼蘭河傳·序[A].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

作者：王麗平，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