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他本是皇子,12歲國破家亡,被敵國皇帝收入后宮,成為一名男寵。14年后,他卻揚(yáng)旗舉兵,聚眾十萬攻入長安,迫使皇帝被叛將殺害……愛與恨,誰能說清。
第一章 ?一見鳳皇誤終身
公元370年6月,鄴城的盛夏,熱得如同一團(tuán)火球墜在每個人的心里。
然而此后多年,慕容沖一直覺得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他的人生,就停在這一年的六月。
只是,世間沒有如果,那個在他整個生命中烙下沉重印記的人也不可能視若未存。
“鳳皇,我們會被殺掉嗎?”姐姐清河的手,從床底下伸出來,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他長睫微顫,瞳眸漆黑:“你當(dāng)這是在跟九弟玩捉迷藏嗎?這種時(shí)候,你躲在床底下有什么用?”
他說話的同時(shí),殿外宮人被殘殺的慘叫聲,甚至再遠(yuǎn)一些將士們的喊殺之聲都在逼近,清河的俏臉愈發(fā)慘白起來:“那,那我們怎么辦?聽說皇兄已經(jīng)被殺……”
“我們走!”他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一件宮人的長衫,“趁著此刻人多混亂,我們換上宮人的衣服逃出宮去再說?!?/p>
清河公主清麗雙眸燃起一絲希冀,感動于這個弟弟在這種危難之時(shí)還愿意來搭救自己,然而心里終究還是抹不掉懼意,從床下爬出來眼圈發(fā)紅:“我們真能逃得出去?”
“如果你不再耽誤時(shí)間的話!”慕容沖嘆了口氣,不由分說上前將她頭上那些貴重累贅的首飾摘了下來,清河拿起長衫卻皺了皺眉:“鳳皇,這衣服好臭!”
殿外隱約有紛亂的腳步聲響起,慕容沖眉間閃過一絲不耐:“倘這臭衣服能救你一命呢?”他直接將衣服往清河公主身上胡亂套好,便拉著她往殿外跑去。可是他左腳剛跨出清河宮高高的門檻便猛地縮了回來。
“怎……”清河剛想開口,卻被他死死捂住了嘴。
“陛下,這便是清河公主的寢殿。這燕國男女多是容貌出眾的,可是要說絕色,燕宮清河公主更是天生麗質(zhì)……”
人聲漸近,慕容沖雙唇緊抿,拉著清河直接躲了起來。
“哦?”低沉渾厚的男性嗓音須臾之間便已近在咫尺。
“咦?人呢?徐宮人,不是叫你守在外面不要讓她逃了嗎?”領(lǐng)頭的秦將氣急敗壞地低吼道。
“大人饒命,小的確實(shí)一直守在宮外,并不曾見清河公主離開!”徐宮人正是清河公主的乳母,此刻跪伏在地上,聲音都打著抖,腦門磕在青石地磚上嘭嘭作響。然而,那領(lǐng)頭的秦將毫不猶豫一劍揮去,本就貼了地的頭顱就這樣骨碌碌滾至一旁。
清河的身體開始發(fā)顫,被慕容沖緊緊地?fù)碜 ?/p>
“末將該死……”秦將屈膝跪地,似在請罪。
“哈哈!”男子的笑聲在空曠大殿里聽來有些詭譎,“本王的如夫人養(yǎng)的那只小貓就愛與她捉迷藏,本王平日里也愛與它逗玩逗玩,看來這清河公主也是個趣致的人!”說著,腳步朝著床邊走去。
“咦,不在床底?”男子說著,又朝那紫檀暗八仙的立柜走去。
清河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甲幾乎陷進(jìn)了慕容沖的手臂里,疼得他煙眉微蹙,卻只是咬緊了牙。
空空如也的立柜似乎讓那人頗為意外,那人再度發(fā)笑,笑聲帶著幾分饒有興趣的愉悅,卻又分明是志得意滿的。
笑聲夾雜著堅(jiān)定的腳步聲,緩緩走向他們藏身的地方。
慕容沖發(fā)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震耳欲聾般,因?yàn)榫o張,他的手心開始出汗,可是他知道,這種時(shí)候自己必須冷靜。他一動不動,數(shù)著那人的步子,眼見得有一只手緩緩搭上他身前那一人多高的彩松落地寬口瓶時(shí),清河已經(jīng)忍不住抱著頭尖叫出聲。
也是在這聲尖叫里,他猛地屈肘撞向瓶身,伴隨著瓷器碎裂的脆響和轟然倒下的彩色碎瓷片,他終于看見那個人。
相對于他的瘦削纖細(xì),這人無疑是高大獷悍的。一身黑色薄衫,無盔無甲,映得他鬢發(fā)烏濃,頜下胡茬青森,一雙微瞇的鷹眸怔怔盯著慕容沖的臉,居高臨下,看著這手中一片碎瓷抵在他頸間的少年。
“不想死的話,便隨我走!”慕容沖竭力鎮(zhèn)定,聲音似乎也的確做到了無波無瀾。他此刻是真正后悔以前沒有練好騎射之術(shù),否則挾持這人要逃出燕宮的勝算必定大上許多。
“聽聽這語氣!”那人笑得喉結(jié)上下滑動,看得慕容沖秀眉蹙緊,卻見他轉(zhuǎn)頭沖那秦將道,“你瞧這小子的語氣,有沒有一點(diǎn)對孤一見傾心,想擄了孤去的意思?”言畢,頗有些憾意地伸手拍了拍慕容沖的頭頂,“可惜了,竟是個男娃娃!”
慕容沖狠狠避開他的手,瓷片眼看就要在那人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豈料那人忽然伸手,攔腰將他扛在了肩上,一只手緊緊攬著他的腰,另一只手則捉住了他的手將那片碎瓷甩脫:“不想死的話,不如告訴我你叫什么?”
慕容沖扭頭不語。
清河公主急急跪倒在地叩了個頭:“這是我家七弟慕容沖,今年不過十二歲,年幼沖動,萬盼大王不要怪罪!”說完微抬螓首,俏臉一點(diǎn)一點(diǎn)泛上胭脂般的紅,聲音低了下來,“承蒙大王不棄,清河愿……愿侍枕席,盼能得蒙大王垂憐,饒我姐弟!”
“皇姐!”慕容沖艱難自那人滿是男性氣息的肩窩中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清河,卻聽得耳畔笑聲朗朗,頭上又挨了那人一掌:“小鬼,瞧見沒!這才是敗國之人該有的誠意!”
他被拍痛了,想也不想,索性一低頭,隔了他的衣衫,毫無保留狠狠在他頸窩里咬了下去。腥咸味立時(shí)溢進(jìn)唇齒,那人吃痛身子僵了僵,終是惱了,直接從肩頭將他拋了下來:“模樣雖則好看,性子卻忒犟了些,枉費(fèi)了你家姐一番好意!看來,不吃些苦頭是學(xué)不乖的!”
說著,那人沖身邊那秦將揮了揮手:“帶下去,嚴(yán)加看管!”
“大王!”清河猶想開口,對上那人陰沉沉的臉,不由嚇得噤了聲,滿面憂色地看著慕容沖被人押走。
他被摔得不輕卻忍著沒吭聲,直到被人拉出清河殿,他到底沒忍住吼了一聲:“苻堅(jiān),你這匹夫,有本事你便殺了我。否則,終有一日,你必將后悔!”
那人卻只是一把將清河從地上扯了起來攬進(jìn)懷中,低頭便吻了下去,挑釁般看了他一眼:“那就等到了那日,我再來考慮要不要?dú)⒛?!?/p>
第二章 ?傲骨霜心抗天顏
慕容沖從來不知道,走路也能變成這么艱難的事。
他素來怕熱,往年夏天,他的琉慶殿中冰塊用得是最多的。可是如今,這毒辣得幾欲將他筋骨灼燒殆盡般的暑氣和他背上前一晚被打過的鞭傷相比,已經(jīng)變得稀松平常了。
也不知是苻堅(jiān)存心為之,還是他真的倒霉。他們這些燕國俘虜都被安排著跟在了他的馬車后面,慕容沖卻是首當(dāng)其沖離那人馬車最近的一個。腳上沉重的銅銬幾乎讓他邁不開腿,唯有他看似平靜的臉龐上不斷涔涔滴答的汗水出賣了他幾欲崩潰的忍耐。
不知何時(shí)起,身前數(shù)十步外的馬車?yán)铮袝崦恋哪信⒙晜鱽怼?/p>
“大王……饒……饒了奴吧……”女子的聲音異常熟悉,伴隨著斷斷續(xù)續(xù)的低叫和嬌吟。
慕容沖藏在袖中的雙拳收緊又松開,望向那輛馬車的眸中,有燃燒的火種,滿是仇恨。
“清河這丫頭真沒良心,大王對她如此嬌寵憐愛,也不開口為我們求求情……”
“要我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母親是個卑賤的,女兒也好不到哪里去!說起來,苻堅(jiān)與我們有破國弒兄之仇。在這種人身下茍且承歡,簡直就是有辱我慕容……”
“都別吵了!”慕容沖忍無可忍,轉(zhuǎn)身低吼道,“事到如今,我們還要在外人面前演這種互相碾壓的戲碼,不過是徒增外人的笑料罷了!”
他話音剛落,卻聽馬車?yán)飩鱽砟侨怂烈獾牡托?,聲音隔了馬車的后板也能聽出低啞磁性的欲望:“將那個不肯讓孤笑話的小鬼給我?guī)蟻恚 ?/p>
慕容沖身形一滯,想到此時(shí)上馬車可能看到的場景,臉色發(fā)白地想掙脫那兩個上來拉他的秦兵。
“大王召見,爾敢拒迎?”其中一個高壯些的秦兵抬手便給了他一記耳光,慕容沖眼前似有數(shù)點(diǎn)金星,踉蹌著退了幾步,被人連拖帶拽地帶上了馬車。
馬車極大,車廂里青銅的瑞獸熏爐里,碧煙如絲升起,摻雜著某種神秘得讓人臉紅的淫靡氣息,令他胸口一陣發(fā)悶。
“抬起頭來!”苻堅(jiān)的聲音很近。
慕容沖緩緩抬頭,入目處,那人斜倚在軟榻之上,發(fā)絲未亂半根,懷里抱著的清河卻是滿頭青絲散了一肩,雪肩半露,酥胸半敞,滿面紅潮地整著發(fā)絲攏緊衣襟,慌亂卻不失關(guān)切的眼神在對上慕容沖時(shí),明顯有著心疼。
“清河,做孤這種仇敵的女人,你可歡喜?”苻堅(jiān)看到他紅腫的臉時(shí),眼中有稍縱即逝的黯光,但旋即又偏頭,以指勾起清河頰旁一縷發(fā)絲,邪佞輕笑。
“大王!”清河雙唇顫抖,看了看慕容沖,又看了看苻堅(jiān),眼中寫滿羞慚。
“孤倒是愛極了你這副嬌孱模樣!你們慕容家這些人可是都好奇你服侍孤時(shí),是什么心情呢!”
“大王龍璋玉姿,是當(dāng)世的英雄,能得蒙大王垂憐,奴……奴不勝歡喜!”清河說完這話,垂眸不敢去看慕容沖。
苻堅(jiān)顯得極為滿意,掃了一眼低頭伏在地上如同受傷小獸般的慕容沖,聲音提高了幾分:“清河到底是慕容家的人,她服侍孤有功,你們是她的親人,孤又怎么舍得讓你們吃苦?這樣吧,今日孤心情甚好,你們喚孤一聲大王,對孤說上一句恭維之話,聽得孤高興,便讓人除了你們的腳銬,再讓人給你們備輛馬車,免除趕路之苦,如何?”
四下里頓時(shí)一片寂靜,除了馬車行駛時(shí)的轱轆輕響,便再無任何聲音。
未幾,馬車外忽然聽到有人山呼了一聲:“大王宅心仁厚,必定福澤綿長!”
“大王神武龍威,千秋基業(yè),永世昌盛!”
此起彼伏的恭維之聲里,慕容沖緩緩閉了眼,寧愿自己就此昏死過去。
然而,他那些兄弟叔伯輪番都恭維了一個遍之后,苻堅(jiān)卻并未如預(yù)料般得意發(fā)笑,反倒是又沉默了一陣,最終,在清河的驚呼聲里,慕容沖的衣領(lǐng)被人拉起,視線朦朧里,苻堅(jiān)的聲音近在咫尺:“你們慕容家的人都對孤俯首稱臣了,你不曾聽見?”
“聽到了?!蹦饺輿_倦倦地掃了他一眼,心中禁不住又浮現(xiàn)初見那日乍見這人的想法:倘他不是苻堅(jiān),這人生得委實(shí)當(dāng)?shù)蒙弦宦曎澋摹K暮每床煌诒毖嘀氐年柎喊籽┲?,這人眉眼之間的凜冽和霸氣,實(shí)在是他生平僅見。
“聽到你為何不說話?”苻堅(jiān)怒極松手,慕容沖的背重重摔在馬車底板,疼得“嘶”了一聲,臉色愈加白了幾分。
“你身上有傷?”苻堅(jiān)一愣,伸手便要扶他起來,慕容沖卻像被刺傷般縮了縮,避開他:“別碰我!”
苻堅(jiān)沉默半晌,驀地幽幽一嘆:“你這孩子,便這般憎我嗎?”
“破我大燕,弒我君兄,奪我親姐,辱我慕容一族,你以為我有什么理由不憎你嗎?”他說得激動,胸口悶痛襲來,連日的暴曬、虐打和饑餓,使得慕容沖氣怒交加,終于一口氣堵在了胸頭,眼前一黑,竟是一頭栽進(jìn)了那人懷里。
臨昏迷前,最后聽到的是他關(guān)切的低呼:“鳳皇!”
他皺了皺眉,有些生氣,卻又有些高興,氣的是他喚他的小名鳳皇,那般親昵,好像他們很熟識一般;高興的是,他知道,這場與苻堅(jiān)的骨氣博弈,他終究還是贏了。
他是慕容沖,是北燕皇室的中山王,人人都贊他深肖父王慕容俊和大哥慕容曄,縱是亡了國,他也不想就此認(rèn)命!
第三章 粉黛三千無顏色
長安城紫宮元華殿。
慕容沖趴在美人榻上,烏黑長發(fā)如流水般傾散了滿榻,雙手交疊在頰畔,俊顏枕著手背,微闔的雙眸掩了華光,卻襯得眉眼愈發(fā)精致魅惑。欺霜般的白玉臉龐,比起此刻坐在他身旁,紅腫著杏眸的清河公主,猶要冷艷三分。
“我問過他們都沒有什么大礙,為何你竟傷得這么重?早知道,大王下令處死鞭笞你之人時(shí),我應(yīng)該先教訓(xùn)他一頓,為你出口氣的!”清河拿著藥膏細(xì)細(xì)替他抹上。
“那人下令要將我嚴(yán)加看管,還聲稱要給我苦頭吃,下面的人自然要優(yōu)待我?guī)追值?!”慕容沖冷笑著咬重優(yōu)待二字,“平心而論,我咬傷了他,又公然對抗于他,他只是這樣待我,已經(jīng)算是很給你面子了!”
清河囁嚅道:“鳳皇,你別這樣!其實(shí)大王待你還是極不錯。你暈過去后他很是著急,而且一進(jìn)長安城,便命人替你收拾元華殿,雖說是軟禁,可是好歹不用像其他人那樣囚在天牢……”
慕容沖扯了扯唇,他心下清楚,這都是清河用清白身子忍辱換取來的光鮮安逸,委實(shí)沒有什么好感動的。倒是那家伙對清河似乎甚是著迷,居然為了她,讓自己住進(jìn)宮中來。
他鳳目微斂,忽然反手握住清河的手:“那家伙,對你,很好?”
清河聞言漲紅了臉,有些尷尬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問起這個……”
“先前我見他時(shí)常召你侍寢,你與他那般親近,必定有機(jī)會下手吧?!彼f到這,眸中已經(jīng)迸出了精光和滿滿的希冀,“皇姐,倘若我們能殺了他的話,那么,大秦?zé)o主,勢必成為亂局。屆時(shí)我們救出其他人……”他的手緊緊握著清河的手,哪怕她自聽到殺字后,便花容失色連連搖頭。
只不過,他話未說完,便有擊掌之聲,自殿門處傳來。
苻堅(jiān)一身明黃長袍站在一旁的柱子旁,面色陰郁地看著他們。
清河腳一軟,面無人色地跪在了地上,語無倫次道:“大王,我,我們,我們方才只是……”
“出去!”苻堅(jiān)看也不看清河,一雙虎眸死死盯著慕容沖,似要用眼鋒在他身上戳出個洞來。
清河猶豫地看了看慕容沖,咬牙拉住了苻堅(jiān)的衣角:“大王,鳳皇他只是……”
“滾!”苻堅(jiān)頭也不低,當(dāng)心便是一腳狠狠踹向了清河。
清河被踹得伏倒在地后,美目圓睜地捂著胸口看向苻堅(jiān)的背影,半晌終于哭著離開。
她嚶嚶的哭聲徹底消失在殿中時(shí),元華殿中空氣似也凍結(jié),慕容沖光裸的后背泛起涼意,剛想伸手拉過一旁的絲被,卻被苻堅(jiān)捉住了手。
他居高臨下,氣息帶著灼人的熱度落在他的臉龐:“你方才教清河的法子甚好,孤先前只當(dāng)你是個孩子,如今看來,以你這樣的心計(jì)和聰慧,倒是小瞧你了?!?/p>
“你要?dú)⒈銡?!”慕容沖別過臉閉了眸,不喜歡他靠得這樣近地與自己說話,冰冷面容下,隱約有幾分他自己都猜不透的慌亂。
“殺?”苻堅(jiān)大掌死死捏住了慕容沖尖細(xì)的下巴,“要?dú)⒛悖疫€需等到今時(shí)今日?”
“你比在燕宮時(shí)清減不少,孤看著,很是有些心疼啊!”他的大掌粗糙,掌心溫度高得驚人,貼著慕容沖線條優(yōu)美的臉緩緩撫了上去,惹得掌下的人一陣輕顫。
慕容沖的身體頓時(shí)僵化,閉著的雙眸下隱見眼珠滾動,卻有些不敢睜開。
“你怕了?”苻堅(jiān)似是忽然找到了壓制他的正確方式,“你不是死都不怕嗎?你看,大秦滅燕,是天時(shí)之勢,你皇兄與人密謀想加害孤,孤不過是自保才出手滅了你燕國,可也只是滅國而已,你們慕容一族如今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你可知道,這是為什么?”
他的臉越靠越近,幾欲貼上他高挺的鼻梁時(shí),終于低了下來,呼吸簌簌間,輕蹭了蹭他的鼻尖,似嘆息,又似輕喚:“鳳皇,這都是因?yàn)槟惆?!?/p>
慕容沖倏然睜眸,難以置信的眸光撞進(jìn)了一雙深不見底的幽潭:“你……”
“孤第一眼見你時(shí),便似被你這雙眸子勾了魂去,清河雖與你有六分神似,終歸不是你呢!孤冷著你,束著你,想讓你依附于孤,可你慕容家上上下下都臣服于孤了,唯獨(dú)你,慕容沖,年紀(jì)雖小,骨頭卻是最硬的呢!”他一邊說,右手卻不緊不慢,自他臉頰輕滑至他的薄唇,來回摩挲那抹嫣紅柔軟,“饒是如此,孤卻是愈發(fā)心悅于你啊,沖兒!”
慕容沖的瞳仁一縮,下一秒,整個人如同被什么燙到般,一把推開苻堅(jiān),赤著腳便朝殿外奔去。
苻堅(jiān)自身后緊緊抱住了他,如同捉實(shí)了一尾滑溜的白魚,只覺手中這小小人兒,肌理細(xì)膩柔軟猶勝女子,教他瞬間血脈僨張,幾欲失控。
“放開我,瘋子!你這個變態(tài)!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慕容沖拼命想掙脫腰間鐵鉗般的雙手,然則,稚嫩傷軀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他面對的是輕易便可將他扛上肩頭的大秦帝王。他輕顫著身體,臉上是他從未有過的恐懼和屈辱。
苻堅(jiān)擁緊了他:“我原想慢慢來的,鳳皇,是你逼我!你小小年紀(jì),這般毒辣的心思,我若不早早占了你,教你從此死心塌地做我的人,天曉得我還要浪費(fèi)多少時(shí)間。我已經(jīng)大了你這么多,他朝我頭發(fā)花白時(shí),你還能意氣風(fēng)發(fā),只是想一想,我便不甘啊!”他說著,將頭深深埋進(jìn)少年的發(fā)間,深迷地嗅著那滿是薔薇香的烏發(fā),泰山壓頂般,將他重重壓在了身下。
“你敢!苻堅(jiān),你敢!”慕容沖鳳目圓睜,目眥欲裂。
“用不著嚇我!”苻堅(jiān)俯身,輕輕吻上他圓潤的耳垂,氣息如絲如雨,濡濕他,包裹他,“這天下都是我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愛誰就愛誰,想要你,便要了!”
因?yàn)榧雍蛼暝?,他背上的傷口裂開,空氣中的血腥和花香味交雜成最好的催情藥。苻堅(jiān)觸目所及里白生生的玉肌雪骨,紅艷艷的鮮香血液,一切皆是誘惑。他似渴極的野獸,迫不及待扯下一切束縛。
“別怪我!沖兒!以后你就會知道,孤會是這世上最疼你的人!”苻堅(jiān)說著,帶著梅香的唇印上他眼角的淚滴,“孤保證,只弄痛你這一次!”
慕容沖以為自己的眼睛一定流血了,因?yàn)樗矍?,漫上了大片的紅。那人的身體那么燙,燙得他幾乎以為自己約莫是要死了。他扭過頭,茫然望向遠(yuǎn)處的窗,窗外是灰茫茫的天穹,那么空曠孤茫。
他知道,他知道,哭是最沒有用,最無濟(jì)于事的。
可是天塌下來,壓在他的身上,除了流淚,他終于知道,自己有多軟弱。
這一年,他12歲,那人33歲。
他感覺自己的血,凍成冰,僵在了骨子里。
燕宮之中,那個12歲的中山王慕容沖,已然,死去!
第四章 晦光褪作妖嬈色
雖是日間,瓊玉池里的溫泉水氤氳著濃濃水氣將幾盞紅色燈籠襯得愈加靡艷。霧色里,兩個負(fù)責(zé)灑掃的宮婢一邊擦洗著地板,一邊小聲閑聊:“早知道陛下喜歡男人,當(dāng)年我就不入宮了,即便在長安城嫁作商人婦也好過入宮??!”
“陛下喜歡男人是沒錯,可是,陛下又不是只喜歡男人。沒聽現(xiàn)在宮外百姓都有唱,‘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嗎?你要是能長成清河公主那般絕色,還是有機(jī)會為陛下侍寢的!”
“你真是天真!清河公主能得寵,還不是因?yàn)樗c慕容沖容貌相仿嗎?要我說,陛下真正喜歡的分明就只有慕容沖。你沒看上次皇上在這與那慕容沖……”那宮女說到這,忍不住停下手,撫了撫自己發(fā)燙的臉頰,卻忽然驚覺前方不遠(yuǎn)處,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正靜靜看著自己,嚇得尖叫一聲跌坐在了地上。
“慕,慕容公子!”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了一聲,想起自己方才說的那些話,連忙跪地磕起頭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另一個宮婢連忙也跟著跪了下來,慕容沖的臉色隔著水霧看不真切,只是輕輕招了招手:“泡得久了有些渴,去幫我沏壺茶來吧!”
“是!”兩名宮婢如釋重負(fù),連聲應(yīng)著退了出去。
不過她們前腳剛退出去,池中猛地躥起一團(tuán)水花,苻堅(jiān)赤裸著精瘦的上身從水里探出來:“膽子不小,敢將孤按進(jìn)水里?想溺死孤不成?”
“陛下龍威凜凜,區(qū)區(qū)溫泉水都能溺得死你,泱泱大秦豈不要淪為我的掌中物?”慕容沖斜眼睨向他,濕發(fā)披散,風(fēng)情妖冶,看得苻堅(jiān)心頭一跳,忍不住一手撐住他的頭,狠狠吻向他的唇:“大秦君王都被你握在掌中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
慕容沖的手輕輕攀上他的后頸,邪魅的細(xì)長雙眼靜靜凝視著眼前的男子:“這個時(shí)候,你不是應(yīng)該在御書房與眾臣商議國事嗎?”
苻堅(jiān)挑眉,這兩年眼前這少年變化太大。倘若說他是終于融化了慕容沖,他倒覺得不如說是慕容沖像尾蛇一樣,越來越纏緊他的心了。然而此刻,他人就在自己身邊,他卻分明覺得這孩子玉容如花,霧氣中看不真切,以至于此刻的幸福感也如做夢般充滿虛幻的不安。
慕容沖玉筍般的手指,一根根彈起跳向他胸前的紅萸,抬頭沖他微微一笑,張口含住便是一陣輕輕噬咬。
一股電流幾乎瞬間便流竄向下腹,苻堅(jiān)倒吸了一口氣,將他從胸前拉了起來:“從哪學(xué)來的這些下作手段?”
“咦?不是某個下作之人教的嗎?”慕容沖得意,浸在溫泉中的半個身子,順勢盤上了他的健腰。
苻堅(jiān)眸光一深:“有時(shí)候我在想,你這么聰明,倘你愿意一輩子陪我玩這種游戲,我也是愿意的!”
“這是什么傻話?”慕容沖挑眉,“誰同你游戲了?”
苻堅(jiān)苦笑起來,深深望了他一眼,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伸手將他散亂貼在額際的發(fā)絲輕輕撥開,溫柔的動作在觸到他的頸項(xiàng)時(shí),卻忽然緊緊扼住了他的脖子,低聲在他耳邊道:“你不是想知道孤為何扔下國事跑來這里找你嗎?孤告訴你好了,孤殺了宋平西!那個要孤將你趕走叫得最厲害的宋平西,孤把他給腰斬了!”
慕容沖原本還溫暖柔軟的身體瞬間僵住。
“你真當(dāng)孤什么都不知道嗎?鳳皇!”苻堅(jiān)鉗在他脖項(xiàng)上的手緩緩握緊,“這么久了,孤待你如何,你真的全然不為所動嗎?你以死相逼,為了讓你開懷,孤對慕容一族寬仁有加,給他們封官放吏,你見過哪個帝王對前朝余孽如此寬仁的?孤不過便是想你忘掉從前的事,安安心心留在我身邊?。」聦δ氵@樣好,你縱是塊冰,不是也該被孤焐熱了嗎?”
慕容沖唇角勾起一抹迷人弧度,一伸手拉開苻堅(jiān)鉗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俯首將頭埋在他的胸前,動作溫馴乖伶:“我知道!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我冬日畏寒,你便命人為我重修元華殿,鋪設(shè)地龍;我生性喜潔,你便下令瓊玉池不準(zhǔn)其他宮妃出入。不過你可知道,我為何畏寒喜潔?”
他說到這,忽然仰頭笑了起來,線條美好的下頜有新生的胡茬,看得苻堅(jiān)微微一怔。
“因?yàn)槟惆。迗?jiān)!你讓我覺得日日夜夜,如墜冰窟,你讓我覺得我身上寸寸節(jié)節(jié),已無一處潔凈!瓊玉池又如何,這天下間,有哪一處水能洗得掉我身上的臟?”他說著湊近了苻堅(jiān)的臉,咬著牙道,“沒錯,我在紫宮極盡驕奢狂傲,我將你賞我的那些貴重珍寶悉數(shù)拿來收買你的重臣,我要他們死諫,我要離開你,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走到再看不見你,再惡心不到我的地方去!”
苻堅(jiān)的胸膛劇烈起伏起來,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慕容沖說完這些,卻倚了池壁,懶懶閉上眼。
“你休想!這一輩子,你休想離開我!”
“那我們就走著瞧吧!左右你是不會放過我的,我也不可能甘心一輩子伏在你的身下做你的玩物的!有生之年,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都不想再見到你!有本事便殺了我!”
“你真當(dāng)我不舍得殺你?”苻堅(jiān)怒極,撲上去揮掌便朝他天靈蓋上重重拍下。
然而,慕容沖卻是神色如常,連長睫都不曾顫抖一下,反是唇邊多了一絲詭譎的笑意。苻堅(jiān)那一掌,到底是轉(zhuǎn)了方向,狠狠拍在了水上,水花四濺里他有些頹然地靠坐在一旁,久久地看著慕容沖:“好,我讓你走!”
慕容沖一愣,瞬間便有大片狂喜漫上了清亮的雙瞳,但是卻還帶著幾分遲疑地看向苻堅(jiān):“條件呢?”
“條件?”苻堅(jiān)笑了起來,帶著幾分飛蛾撲火般的決然,“條件就是你要好好活著!別讓孤有哪一天覺得,孤沒有保護(hù)好你而后悔放了你走!”
說完,他緩緩起身往外走去:“想我苻堅(jiān)半生縱橫疆場,從來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不曾想到頭來,一個稚顏小兒,我都得不到!”他說到這,頓了頓,“你12歲入宮,縱是聰慧無雙,終歸是不諳世事。外間的人,比不得紫宮之中。你若……你若哪天改了主意,想回來的話……我總歸是盼著你能回來的,鳳皇!”
他說到這,似是自嘲般又發(fā)出一聲輕笑,濕了的龍袍貼在身上,說不出的狼狽,連背影,也因此,分外孤陌。
“入秋了,外面風(fēng)大,仔細(xì)……”慕容沖脫口而出,說到一半,終于意識到這話的分量,驀然住了口。
然而苻堅(jiān)到底還是聽到了,有些驚喜和感動地回眸,慕容沖別扭地哼了一聲,臉色微紅,轉(zhuǎn)瞬潛進(jìn)了池中,再不愿對上那人傻氣的臉。
慕容沖再出來時(shí),瓊玉池里已經(jīng)只剩下他了。他披衣起身,低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鯊皮龍紋靴,按制,他穿這靴子是逾矩了的??墒翘鞖馍砸晦D(zhuǎn)涼后,那人便將這靴子親自為他套上,囑他以后就穿這個,怕他又像舊年隆冬凍了腳趾,夜夜灼痛紅癢。
其實(shí)有時(shí)候,他也會想,苻堅(jiān)也許,是真的很愛他的,愛到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讓他一介男兒身入主后宮。
他穿好鞋子緩緩走向殿門,重重霧氣里,他喃喃道:“幸好……那句話,沒有說完?!?/p>
他怎么會關(guān)心那人?斷無可能的!
好不容易茍活至今,他和他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呢!
第五章 ?別后不忘勤添衣
太元九年(384年),平陽太守府。
夜靜更深的東院,有人引著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進(jìn)了書房:“大人,人來了!”
來人摘下臉上的斗笠,沖他彎了彎腰,眼角卻是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那燭火中艷容驚世的年輕男子,雖是冷峻端凝的一張臉,卻委實(shí)是花姿月色,教人一見難忘,心中大致也有些理解那苻堅(jiān)的心情了。
“參見七皇子!”
“不必多禮了!”慕容沖神色淡淡,執(zhí)筆在書案上猶自寫著什么。
“濟(jì)北王吩咐小的親自面見您,多謝您在紫宮之中,忍辱負(fù)重,周旋多年,為慕容家恢復(fù)河山負(fù)出……”
“四哥那邊,現(xiàn)在情況如何?”
“濟(jì)北王說了,大勢已成,如今就等公子起兵舉事,攻擊蒲坂了。屆時(shí)慕容家余部里應(yīng)外合,勢必可以一舉攻下長安……”那人說得越發(fā)興起,卻冷不丁喉間一涼,下意識地抬手一撫,觸了滿手的血色,頓時(shí)驚得倒退了兩步。
慕容沖這才緩緩起身,自書案后走了出來,緩緩行至他的面前:“方才瞧你一進(jìn)屋,便偷偷看了我好幾眼,我好看嗎?”
那人捂著脖子上汩汩流出的血,喉間一陣咕咕作響,卻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生得好看又有何用,不過就是苻堅(jiān)的玩物?”說到最后兩個字時(shí),那人身體已經(jīng)重重?fù)涞乖诘?,沒了聲息。
慕容沖卻是狠狠一掌拍向了一旁的屏風(fēng),他果然一輩子也擺脫不了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慕容沖在紫宮的那些年發(fā)生過什么,但是沒人知道,沒有他婉轉(zhuǎn)承歡,在苻堅(jiān)面前,保下慕容一族數(shù)百條性命,分派各地為官為吏,盤根錯節(jié)成隱暗勢力。他苦心經(jīng)營,到頭來,苻堅(jiān)還是成了他生命中根本洗不掉的恥辱烙??!
慕容沖的臉色轉(zhuǎn)作鐵青:“苻堅(jiān)!苻堅(jiān)!你等著我!”
三日后,他率平陽二萬兵眾,正式起兵攻打蒲坂的消息傳至長安,苻堅(jiān)握著竹簡足有一個多時(shí)辰,才下令竇沖征討慕容沖。不久,捷報(bào)傳回長安城,慕容沖大敗,率騎兵八千投奔其兄濟(jì)北王慕容泓軍中了。
“陛下,慕容沖小兒自視過高,兵敗如山倒,短時(shí)間內(nèi)……”
“自視過高,兵敗如山倒嗎?”苻堅(jiān)拿著捷報(bào),笑容莫名苦澀,“那小子傲則傲矣,卻從來不會自視過高的。他呀,陰狠機(jī)心都藏在心底里呢。平陽兩萬兵馬都是我給他的,死傷投降的一萬二都不過是他的棄子,他帶走的八千精銳才是他的心腹!竇沖,他這真是要反了我呀!”
這年夏天來臨的時(shí)候,時(shí)任西燕皇太弟的慕容沖,率兵殺近長安,占下阿房城。
“陛下平素雖然經(jīng)常來阿房宮,但都只是小坐,從不留宿的?!卑⒎繉m中的丞官一邊說,一邊頻頻回頭,看著慕容沖的屬下們在宮中四下搜翻的動作,滿臉惶恐。
慕容沖從前是來過阿房宮的,只是那時(shí)的阿房宮,與此時(shí)他面前的這座宮殿實(shí)在大有不同。
“宮中幾時(shí)種了這么許多梧桐和翠竹?”他抬手,輕撫上院中一棵竹子的翠葉。
“這些都是陛下命人從長安城方圓百里之內(nèi)移栽過來的!”丞官說到這,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有些恍惚的慕容沖,“坊間有言,鳳凰鳳凰止阿房,陛下平素在此小坐,時(shí)常念叨著,他的鳳凰何時(shí)能落在此間……”
“夠了!”慕容沖額頭青筋驀地跳了起來,忽然大聲沖一旁的前鋒將道,“傳令下去,休整半個時(shí)辰后,即日攻打長安城!”
“即日?這恐怕不妥吧!將士們疲憊不堪……”前鋒將面有難色,卻見慕容沖忽然一劍砍向那株翠竹:“苻堅(jiān)匹夫害我鮮卑一族亡國流離多年,如今長安城近在咫尺,一鼓作氣殺他個措手不及后再行慶功豈不更好?”
前鋒將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一路殺來,慕容沖殺伐決斷,從不手軟,雖然這個決定看起來有些唐突沖動,但是,身為三軍統(tǒng)帥的他既然發(fā)了話,眾將焉敢不從。
于是這一夜的長安城,在戰(zhàn)火里燃燒沸騰起來。
只不過,慕容沖這唯一的一次沖動,導(dǎo)致的后果就是大軍慘敗,城南久攻不下轉(zhuǎn)戰(zhàn)城北后,將士們疲累不堪,幾乎潰散成一盤散沙,不僅沒討到半點(diǎn)好處,反而被苻堅(jiān)的兵馬追逃倒退回了阿房宮。
“皇太弟,怎么辦,苻堅(jiān)老賊兵馬甚多,倘若就此圍殲我們的話……”前鋒將額頭有汗,手臂也掛了彩,一臉狼狽道。
他身旁的慕容沖立在城頭卻似什么也沒聽見似的,一雙好看的墨瞳,直勾勾地望著城下,口中喃喃道:“他居然,他居然親自來了!”
是的,是苻堅(jiān)。
他一身薄甲,手中仍是那把金刀,端然坐在馬上,威儀凜凜地望向城頭這端銀甲長槍的少年。
“鳳皇,你不在孤身邊,比從前竟又清減了許多!”
“閉嘴!”慕容沖狠狠磨牙,對上苻堅(jiān),他總是輕易就動怒,“你再叫我一聲鳳皇試試!”
苻堅(jiān)笑了,夜風(fēng)中,他額際一縷白發(fā)被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勒著手中的馬韁,仰頭看向慕容沖:“這天下間,有什么事是孤不敢的,端看孤愿不愿意罷了!”
慕容沖一把搶過身旁兵士手中的弓箭,瞄準(zhǔn)了苻堅(jiān):“帶著你的人,馬上滾!否則休怪我出手無情!”
“你何曾對孤有過情??!”苻堅(jiān)嘆了口氣,揮手喝止了身后喊殺陣陣的秦軍,“你我久別重逢,你對孤竟是半點(diǎn)沒變?。‰y為你,當(dāng)年在紫宮之中,那般委曲求全,曲意奉承。鳳皇,便是清河,如今都死心塌地,對孤以誠相待,臨行前,她怕你傷到孤,親手為孤穿上這身輕甲,你呢?孤將你捧在手心里,呵護(hù)這么多年,難道都換不來你一絲感動?”
慕容沖拉緊了手中的弓弦:“自你秦軍殺入大燕國境那一刻,便注定我們勢同水火!”
苻堅(jiān)迎著風(fēng),輕咳了兩聲,望著他的視線,卻片刻不舍得移開。
他眼神太過復(fù)雜,然而慕容沖卻輕易在那眸中讀到當(dāng)年最常見的無奈和寵溺。那柔光,揪得他心頭一顫,手一松,長箭離弦而出,不偏不倚射中那人肩胛,惹來一片驚呼。
“陛下!”
“陛下,你沒事吧!”
“殺進(jìn)阿房城,擒下慕容小兒!”
慕容沖臉色一片慘白,遙遙看著那人險(xiǎn)些自馬上栽下,心頭竟似百爪撓心般,說不出地難受。
“靜!”苻堅(jiān)捂著肩膀,厲喝了一聲,雖然受了傷,聲音有些虛,但卻還是威懾力十足,讓失控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
他喘息未定便抬起頭來,看到臉色慘白的慕容沖不由又笑了:“別怕!那年在元華殿,孤答應(yīng)過你,決不再傷害你的!……呵呵,那種話,你怕是早不記得了。便是記得,大約也不稀罕吧!”他說到這,垂下了頭,神色間,竟似瞬間蒼老了不少,“鳳皇,當(dāng)年你費(fèi)盡苦心要離開孤,孤便知道你不可能會喜歡上孤了。那時(shí),孤放你走,心里總還存著一絲僥幸,想著你離開孤以后,興許能明白孤的好。如今看來,你是決意不想與孤再有任何牽扯了!那便再依你一次罷,今日之后,你我便是陌路。從此戰(zhàn)場之上再相見,生死各安天命!”說罷,忽然自馬鞍邊摘下一個包袱,扔向城門處:“快要入秋了,我們這一開戰(zhàn),三五個月只怕也難分勝負(fù),長安冬日苦寒,你好生照顧自己吧!”
說完,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朗聲道:“我們走!”
“陛下,縱虎歸山,必有后患??!”
.“臣等懇請陛下下令攻城!”眾將士紛紛跪地,山呼之聲如同震天雷動。
“傳孤口諭,軍令如山,如有不從者……”苻堅(jiān)背對著城墻這邊,看不清臉上表情,頓了許久,才緩緩道了一句,“斬立決!”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噤若寒蟬。馬蹄漸遠(yuǎn)后,慕容沖有些踉蹌著從城頭行下,開了城門行至那月白色包袱前,里面赫然躺著一雙鯊皮龍紋靴!
第七章 此恨無關(guān)家與國
公元385年10月,一騎白馬飛奔入宮,急報(bào)面圣。此時(shí),距離慕容沖在阿房城稱帝不過十個月。
“啟稟陛下,苻堅(jiān)在長安城外五龍山新平寺中自盡了!”
龍案后有人手中的朱筆“啪”的一聲摔落在地:“你說什么?”
“聽聞姚萇在五龍山抓住他了,將他困在新平寺后逼他交出傳國玉璽,苻堅(jiān)不愿受辱,自殺身亡了!”侍衛(wèi)話音未落,慕容沖已經(jīng)沖到了他的面前:“你說,他死了?真的死了?”
“是!”
慕容沖的臉色陣紅陣白,握著拳來回巡了兩遍,猛地回身:“不可能的,他,他那樣的人,怎么會落到姚萇手中?絕不可能!命人備馬,我要親自去看!”
“陛下不可!此時(shí)長安局勢未明,況且大家都還等著您帶我們回燕地呢!萬一您在這時(shí)落入姚萇手中……”
慕容沖不等他說完,已經(jīng)自顧自出了書房,自內(nèi)庭一路疾奔,奪過宮人手中那匹白馬,翻身上了馬便一路風(fēng)馳電掣般趕往五龍山。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苻堅(jiān)。
自殺需要多大的勇氣,慕容沖是深知的。當(dāng)年,他被他占了身子,想得最多的便是自殺??墒敲棵繉㈩i項(xiàng)套入繩結(jié)也好,將刀劍劃入肌里也好,他都忍不住問自己,真的要就這樣認(rèn)命嗎?
說到底,他是懦弱的。
可是苻堅(jiān)不!
不管他多不愿意承認(rèn),這個此刻滿身浴血、了無生機(jī)的男人,不管是從男人的角度,還是從帝王的角度都是真正鐵骨錚錚的英雄。他敢做敢當(dāng),哪怕全天下人都嘲笑他一代帝王專寵他這么一個男人,他也毫不避諱。三軍陣前,他絲毫不畏懼讓人知道他對自己的深情,反觀自己,離開他之后,連旁人多看自己幾眼,都疑心人家是在置喙他那段不堪的從前。
慕容沖的胸臆間翻騰著難言的灼痛,他狠狠抓起苻堅(jiān)的身體:“天下間,能殺你的人只能是我!”他說著,抓過地上那柄金刀便要朝他身上砍去。
然后金刀之上,映出來一張悲慟欲絕的臉,卻把他驚得倒退了一步。
一陣風(fēng)過,吹動屋角一張殘破的素箋,約莫是姚萇的人搜傳國玉璽時(shí)隨手丟棄在一旁的。素箋上是一張小像,畫中是個少年,靜靜蜷臥在美人榻上,雙眸緊闔,臉上似乎還有未干的淚痕。筆觸有些拙劣,但是,慕容沖眼中卻驀地涌出兩行清淚。
依稀仿佛,當(dāng)年那個人溫柔的大掌,又落在他的頭頂,聲音里藏了溫柔小意的討好:“別哭了好不好?孤保證過的,只要你不哭了,孤什么都依你!”
翌年盛夏,慕容沖因?yàn)椴辉鸽x開長安,遭部將殺害于五龍山。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