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玉
我說的食油,就是家家戶戶炒菜用的油:色拉油,調(diào)和油。現(xiàn)在到街上任意一家便利店,都能買到的。
小時候,家里窮。那個年代,城里人雖然吃著供應(yīng)糧,但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至于農(nóng)村就更是清貧得很,尤其是山里的農(nóng)村。
說起來,那時候,食油可不是現(xiàn)在的色拉油,調(diào)和油,而是用農(nóng)村產(chǎn)的蓖麻和胡麻做的油,顏色呈棕色和深黃色,但就是那種最廉價的油,也很匱乏。家家戶戶做飯時,只往鍋里放一丁點的油。少油之炊的結(jié)果肯定是天天清湯寡水,有許多同學(xué)經(jīng)常在操場上頭昏眼花,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一定是肚子里沒有油水的原因。
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有張姓老師,上課時有感而發(fā),夸夸其談:在他們老家晉中平原上,家家炒菜時,往鍋里放油“嘩”一聲,放許多的油,說完他臉上放著油彩,手也瀟灑地從上往下劃個巨大的弧線。頓時,同學(xué)們覺得一股巨大的香味立刻就在偌大的教室里彌漫開來,大家就更加饑腸轆轆了。
放學(xué)回家,我鸚鵡學(xué)舌地講給母親聽,誰知一向敬重老師的母親,撇一撇嘴:瞎說哩,吹牛!
母親不相信,平原上的人,炒菜哪會用那么多的油。
母親的不相信是有道理的,她生在山區(qū)普通的農(nóng)家,嫁在山區(qū)普通的農(nóng)家,從小到大沒有見過左右鄰居會那樣的往鍋里放油,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在她炒菜時,往往嘴里悄悄地嘀咕:瞎說哩,瞎說哩,老師怎么教孩子們說假話哩。
我知道貧嘴的我,又闖下了一樁新亂,又惹得母親不高興了。極想安慰母親,但實在找不到好理由,也編排不出更好的故事來,心里只覺得是罪過。只好悄悄地站在廚房的地上,看母親做飯。多少年后,我一直記得母親往鍋里放油的姿勢,那是一種山區(qū)農(nóng)家婦女共有的姿勢:先把瓶蓋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再把瓶嘴子對住鍋底的中央,慢慢地倒下,慢慢地,慢慢地,倒出一點點,鍋底剛剛有一小圈油,然后迅速仰起油瓶子的頭,再用她的嘴巴舔一舔油瓶口,咂吧咂吧嘴,爾后把瓶子舉著,沖著明處看一看,再輕輕地放回窗臺上……當(dāng)鍋里泛起一絲青煙時,她的嘴角洋溢著淺淺的笑,還不忘看看嘴饞的我,好像說,過日子就應(yīng)該是這樣哩。
而當(dāng)時,我心里只盼著母親往鍋里多放些油,因為道理再簡單不過——油放多了,飯菜就香。
幾百年來,咱中國的老祖宗就流傳下了一句話:不當(dāng)家不知油鹽貴。
我們家弟兄多,父親工資又低,母親給我們做飯放油時,常常是精打細(xì)算。因為,我們家的食油主要是靠村里分的蓖麻和胡麻,到磨坊碾壓之后做出來的,量少得很。在我的記憶里,家里的飯菜都很咸,山里蔬菜少,食油又少,飯菜里多擱鹽,可以省菜,也可以省油,這種方法幾乎成了山區(qū)村婦們的約定成俗。因此,在那貧窮的歲月里,“咸”就是我家飯菜的一大特色。
在我家廚房的窗臺上,放著兩個油瓶,一個小油瓶,有一尺高;還有一個是大的油瓶,有二尺高。母親做飯時是用小瓶子放油的,但我發(fā)現(xiàn),每到月底,她就把小瓶子里剩下的一點點油,倒到大瓶子里,積攢起來,慢慢的大瓶子里的油就越來越多。在我幼年的腦袋瓜里,始終搞不清母親在做什么游戲,如今回想起來,母親是在用她的土辦法控制著家里每個月的用油量——展開來說,她是用油,丈量著日子的延伸,丈量著生活的艱難,也丈量著我們的成長。
母親很有意思,平常里,惜油如金,但到過年過節(jié)時,卻又大方得很,炒菜時放多多的油,也要“嘩”一下,那種聲音聽起來就有一種幸福感。當(dāng)油鍋里青煙冒起時,她的臉上掛滿了笑,仿佛她平常里的吝嗇,全是為了節(jié)假日的慷慨。我也記得,母親過完節(jié)后,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啊呀,過這個節(jié),吃了不少油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她就單單惦記著這個“油”。
為了省油,母親出過笑話。有一年正月二十五,她過生日。父親上班,不在家。我們弟兄們尚幼,也不知道給她過生日,她在廚房烙餅時,被鄰居大娘撞見,這大娘也是個大嘴巴,出門滿大街嚷嚷:呵呵呵呵,自己不心疼自己,烙張餅子也舍不得放點油。母親也是個愛面子的人,有好長時間,責(zé)怪自己“做飯沒有關(guān)好門”。其實做飯,哪里還需要關(guān)廚房門,如果做飯放油多的話,油香就自然會飄到大街上的,引得街坊鄰居們羨慕不已。母親做飯關(guān)廚房門,主要還是為了她的家庭管理計劃——省油。
那一年,隨著我家廚房大油瓶子里油量的不斷升高,哥哥上班了,家里經(jīng)濟就好起來了。但我又發(fā)現(xiàn)新的情況,就是母親常常在廚房里望瓶興嘆。我問她為什么?她搖頭不語。有一天,她滿懷憧憬地告訴我,等她把這個大瓶子的油裝得滿滿的話,我哥哥就會娶媳婦了——我突然覺得母親神圣起來!她能把她的寶貝兒子以后的婚事和眼前的大油瓶子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那她以后往大瓶子里倒油時,一定是多加了一顆關(guān)愛的心,一顆企盼的心。
幾年后,哥哥成家了。婚宴和當(dāng)時許多的年輕人一樣,在自家院子里,架個大棚,支起大鍋,請大廚掌勺,熱騰騰的,招待親朋好友。我當(dāng)時在省委黨校期末考試,沒能參加哥哥的婚宴,但那天考試完后,心里除了高興,眼前又出現(xiàn)家里那個大油瓶子——那一大瓶子油,倒一下也是“嘩嘩”地響吧,一定能炒出許多許多的菜肴吧,母親也一定會喜笑顏開吧。
再后來,我家的大瓶子里的油,滿的速度就快多了。
再后來,我調(diào)來太原工作。三弟、四弟也都參加了工作。
再后來,母親和退休的父親就長期住在了在市區(qū)工作的四弟家。
事實充分證明,我家和國家一樣,形勢越來越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不愁吃,不愁穿,但母親對油的情結(jié)依舊深厚。
我和她通電話時,她會認(rèn)真地詢問單位食堂的飯菜香不香,油水大不大? 她也會激動地告訴我,有親戚看她了,帶來了面包,帶來了水果,還帶來了一桶油,她把“油”字說得很重。
1996年,我的兒子出生后,我把60歲的母親接到太原當(dāng)奶奶。母親老了,我一般不讓她進(jìn)廚房,想讓她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墒悄赣H累了一輩子,是閑不住的。每當(dāng)我炒菜時,她老愛站在我旁邊,看著我做飯——就像小時候,我看著她做飯一樣。
她還要盡母親的職責(zé)教我學(xué)會過日子。
她很喜歡我家的油瓶子,準(zhǔn)確的說是油桶子,大大的,很壯實。這時候,全國人民都已經(jīng)吃上“魯花牌”、“金龍魚”、“福滿多”了。
看著我“嘩”地往鍋里放油,母親就很開心地笑著。我也有失手倒多時,母親就不禁眉頭緊皺,失口提醒我“少點,少點”。在她看來,兒子可以穿好衣服,可以吃好食品,也可以請朋友經(jīng)常下館子,但斷斷不可以亂倒油——因為那是不會過日子的壞習(xí)慣。
有時候,她會問我,全國人民都這么吃油,那13億人一天得吃多少啊?母親的問題,我得好好回答:一天估計得130000斤吧。母親一聽急了,那得種多少花生啊。我告訴她:花生中國不夠,就從外國買。她更急了:萬一外國不賣給咱,怎么辦?一個普通老太太,考慮著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考慮的問題,可見境界何其高?。?/p>
其實母親的話,萬變不離其宗,她是想提醒和教誨我:日子要勤儉過。
不僅提醒我,而且還時刻諄諄教誨我兒子,也就是她孫子:孩子,好好吃飯,這碗里面奶奶放了許多油哩。
在我家,我發(fā)現(xiàn)母親看電視時,對兩種節(jié)目特感興趣,一種是時裝表演,一種是食油類廣告。愛美是女人的天性,愛食油,恐怕就是我母親獨有的天性了。每當(dāng)“魯花”牌花生油廣告一出現(xiàn),母親就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完,嘴里還嘖嘖“這油,看著就好”!
到超市,母親看著琳瑯滿目的商品,高興不已,我投其所好把她特意帶到食油貨架邊,母親倒背著手,看著大廳里堆著小山似的食用油,眼里放出異樣的光芒。我猜想:這時候,她會不會想到幾十年前我家廚房窗臺上的大油瓶?!
我心里忽然感慨:倉廩足,天下的母親就會寬慰??!
母親老了?;仃柸脦啄炅?。今年76歲了。
我常?;丶姨酵先思摇?/p>
我常常打電話給她老人家。
我常常和她老人家視頻聊天。
母親耳聾了,眼也花了。但她和我通話時,耳就不聾了;和我視頻聊天時,眼也不太花了。
她總愛嘮嘮叨叨地囑咐我:在單位好好工作?。∽⒁馍眢w?。∽⒁獍踩?!炒菜少放油啊,放多了,對心腦血管不好?。?/p>
我直諾諾,我直諾諾。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我應(yīng)該讓她老人家知道我是個“省油的兒子”!
如今年關(guān)已到。過了年,母親就77歲了。
過年,我肯定要回家探望她老人家,手里不拿什么,也得給她拎一桶她鐘愛的“魯花”牌花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