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墨
趵突泉
都說趵突泉是濟南最好看的泉——還都說趵突泉是天下最好看的泉。噯,都說的話一般是對的。
光好看還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質(zhì)優(yōu),達(dá)到了一級飲用水標(biāo)準(zhǔn),是泡茶的上佳之選,也是樂趣叢生的寶物。父親講,很久以前,趵突泉附近的花墻子街、大板橋、小板橋、箅子巷,以及自己兒時住過的剪子巷,居民吃水無不直接取自趵突泉水,洗衣沐浴澆花灑掃等更不用說,小蟹小魚常爬出墻縫,用泉水種出的白蓮藕甜得脆得沒有一絲渣,而走著路,掀開一塊腳下的青石板,水就會橡皮筋似的彈跳著,一管一管滋出來,掛上道道小瀑布。
乾隆皇帝可謂趵突泉的第一知己了——據(jù)說當(dāng)年康熙、乾隆祖孫倆三臨、兩臨的,都曾多次在這里臨水靜坐,領(lǐng)略趵突泉風(fēng)韻,而第一次下江南時,品嘗到趵突泉水后,乾隆更是將攜飲的一船玉泉水全部換成了趵突泉水!一路喝到江南水鄉(xiāng)的揚州、蘇州、杭州,也不肯丟手?;鼐┖?,還對趵突泉戀戀不忘,封“天下第一泉”,精心寫了條幅,送達(dá)濟南,勒刻以彰顯天下——是想念吧?過了不知多少日子,再見玉泉時,他仍想念起遠(yuǎn)在北京之南的趵突泉,于是賜名“玉泉趵突”……有一絲“此泉不是彼泉”的遺憾意味在,也有一絲“且將此當(dāng)作彼”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上菚r沒有飛機,否則他老人家一定兩地來去三百遭了——唔,還幸好沒誰發(fā)明乾坤大挪移,否則“濟南趵突泉”一定早成了“北京趵突泉”啦。
不知道,他在它身邊第一次坐下來的當(dāng)兒,是不是認(rèn)出了自己的前世?它在他眼里,是否有最美的、別人不能看到的現(xiàn)身?否則,一個人怎么會對一個泉那么癡迷?……就沖他和趵突泉的緣分,我們濟南人也該和揚州人口頭常說“我們隋煬帝”一樣,說“我們乾隆帝”了。呵呵,那個叫法還真是可愛。如你所知,人和人一對一的交往,輕談慢語里微妙的暗流相合、貫通,其實是相當(dāng)私人的感受,無法為第三者所知,這種感受帶來的直覺,往往可以決定交往能否持續(xù),及持續(xù)多久。人和泉的交往也無非如此。
一個愛天下美物、自詡風(fēng)流的盛世君王,他的眼見口嘗應(yīng)該不少了,可是,趵突泉拴住了他的心。這當(dāng)然不是出于偶然。國內(nèi)有泉的地方夠多,月牙泉所在的敦煌,惠泉所在的無錫,虎跑泉所在的杭州,蝴蝶泉所在的大理,還有玉泉所在的北京,等等,可是,只有趵突泉所在的濟南被稱為了“泉城”。這當(dāng)然也不是出于偶然——像一位才冠古今的藝術(shù)大師,他(她)一定質(zhì)優(yōu)而多產(chǎn)一樣,濟南的泉非但富營養(yǎng),有益身體,數(shù)量也是其他城市不可比擬的——在這一點上,幾乎國際上任何一個地方都無法與濟南相提并論。泉出沒在濟南的大街小巷市區(qū)鄉(xiāng)村……到處都是!即便世界上沒有自來水一說,這里的人們也不會感到一點生活的不便——泉水自來。
而所謂七十二名泉,實在只是一個籠統(tǒng)和簡易的說法,如同中國文化里常以“九”代表最多似的,“七十二”在這里的作用不過是個形容詞,意謂“最多”、“獨步天下”。實際上,僅2003—2004年對泉的一次普查,就得出了濟南轄區(qū)內(nèi)733處泉的結(jié)果,2011年,又在一眼一眼地找、算,還沒找完算完,已經(jīng)有了八百多處——這不是最終的定數(shù),因為這塊土地上,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出現(xiàn)新的泉。傳說舊時在豐水期,人們閉著眼用木棍杵杵地,就能捅出一個泉子,你說神奇不神奇?而就在這具有代表性的古、今七十二名泉中,又一致推舉“趵突為上”,這當(dāng)然更不是出于偶然。趵突泉太出色,出色得都有點出格了,叫人沒法忽略或輕視。
你看,有過夏日里幾場豪雨埋下的伏筆,她的噴涌更添了一層潤色:如你所知,大凡水,江河湖海,以及絕大多數(shù)的泉,都是或浩浩湯湯,或涓涓細(xì)細(xì),莫不順勢而轉(zhuǎn),甘居下流,正所謂溫柔似水??晌覀冇H愛的趵突泉,她偏不!她噴得簡直天地變色!帶著飛蛾撲火的犧牲愿望,鳳凰涅槃的重生渴求……她把這樣的潑命一噴,當(dāng)作了一場淋漓盡致的抒情,抑或一場淋漓盡致的愛情。趵突泉充滿血氣的噴涌,如同真心的笑,或者哭泣,都是叫人過眼難忘的。
光說她活潑、純潔、浪漫、是性情中泉,這可不是她全部的好,更主要的,我們的趵突泉,她讓水也有了直立行走的力量——你難道不認(rèn)為,那樣熱烈、決絕的噴涌,是水不認(rèn)命的行走?當(dāng)萬物合眼,靜靜地睡去,只有她,少女趵突,揣著滾燙的心臟,以及去到遠(yuǎn)方的念想,倔強不屈,把一次次的噴涌,都變成了一次次的孤旅——她凌空而去,無比熱愛飛翔,一心只想向上向上,將虛空撞出漩渦……而就算再困倦疲勞,也會忍著,不抱怨不責(zé)難,不從天上落下來,一刻也不。想來如果提出,代替她噴一會兒,讓她休息一下,她也不會答應(yīng)??粗覀儠肫鹣ED神話里的那個英雄西西弗斯——他甚至一度綁架了死神,使世間沒有了死亡,而被大神懲罰后,日復(fù)一日,向山上推著巨石,在咒語的作用下,推上,滾落,周而復(fù)始,磨折摧殘,卻從沒氣餒松勁,如此度過了一生。
就這樣,趵突泉將神意搬進(jìn)人間,沉悶成死水的時間愣是生生被她捏出一個響兒,哪怕最黑的夜晚,萬物都睡下,她也走在大路的中央,不停下腳步,執(zhí)意擦亮滿天星子……唉,這樣的一個泉,一個會行走的泉,一個王、英雄或少女,難道不值得駐足,為她停留片刻,欣賞或者致敬么?
五龍?zhí)?/p>
光陰好像長了腳——似乎端午剛過,晚春的味道已經(jīng)滿鋪了。
一到這個季節(jié),就格外地想去五龍?zhí)丁?/p>
它干凈,也清靜。去看吧,所有事物中,最高貴者,都祛除火氣,歸于了凈靜。雖然它沒有濟南的一些其他泉池有名,極易被旅人忽略,但是,它的氣象好——五龍?zhí)兜暮镁驮谟谒闃?、溫平的意度,煙一樣輕透的情緒,以及韜光匿采的氣象,花紅柳綠倒是其次——好的景物一定是以氣象取勝,而不靠眼睛看到的——激情熱情,嘩啦啦一股腦兒全倒出來也就沒意思了。要能收住,耐人尋味,調(diào)動起人的想象力,像一本讀了、過一陣子還愿意拿出來重讀的書。
五龍?zhí)兜娜獋円荒晁募緵]有什么變化,細(xì)密的波紋,往外趕著泉水,永遠(yuǎn)無聲但歡歡實實地流著,泉上蒸騰著白霧。它們中,有以英雄動作命名,氣勢莊嚴(yán)的,也有用百姓俗物喚取,小名兒一樣親切的。其中,最有趣的數(shù)官家池啦:一位泉邊鍛煉的老人告訴我,解放前,護(hù)城河邊開有一些豆芽作坊,作坊主人挑泉水回家,浸泡上一溜幾只瓦缸,缸口倒扣柳條筐,缸底墜石,生發(fā)豆芽;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此處又成了百姓喜來泡豆芽的地方,用這眼泉泡出的豆芽白嫩脆香,人們順口叫它“豆芽坊”——從“官家坊”到“豆芽坊”,似乎是則諷刺小品,門閥倒地;又像個廣而告之,暖老溫貧,就因為每天清晨居民到這里給豆芽換水,會漏掉一些豆芽,于是,家貧的孩子來這里撈豆芽,像揀麥穗,三兩個小時就能撈幾斤豆芽回家,給母親一個驚喜。說實話,這樣實打?qū)?、出自坊間的傳說,倒比鼓吹的文人風(fēng)雅更打動我——多么可愛。
泉可以連著看——親水游廊連接著,整個兒由花影罩住,人們不用在大太陽下挨曬,很舒服。使君子藤蔓在頂上鋪了很長,地上根莖粗壯,想必栽種許多年了。有的花枝垂下來,湊攏來能聞到花香——小白花星星點點,極樸素,香得卻好。但只有一剎那聞得到,馬上就沒有了;隔一會兒去聞,又能聞到。很有意思。游廊膠片一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長得叫人會猜測,前面會出現(xiàn)什么內(nèi)容的“一出戲”。一出一出看下來,便讓人目光迷離。泉下面全有細(xì)小的水泡一串串“嘟嘟嘟”地冒著,讓人簡直懷疑下面有個龍宮,龍女出嫁、龍?zhí)幼凂R,以及孫猴子借寶之類的事情,在秘密發(fā)生。
其實,比起名泉,我更喜歡那些比小泉更小的小小泉,附著在大泉邊,沒名字,乖乖巧巧,有著嬰兒般的呼吸,彼此輕言慢語交談,偶爾人來了,還有點害羞,要扯片樹葉遮住眼睛。它們常常形成個不規(guī)則的小池塘——有的干脆就是一口井,壓根兒不吭不哈,丟塊石子進(jìn)去,才能聽到一聲兒應(yīng)答。這情境,像俳句被念誦了出來——那些溫潤的小句子,短短的,未必弘毅、磅礴,可一定自為自足,可吟可書,抱在懷里就是珍寶。
就這樣,小泉子們隱靜,爛漫,如同心思簡單之人的臉龐,被飽滿的陽光照著,發(fā)出“咕?!薄肮緡!薄妮p微鼾聲。它們在大自然具備嚴(yán)密秩序的年輪里,絲毫沒有攻擊性,也不拼力表現(xiàn)自己,只跟隨四季,一邊散步一邊寫詩,瞇著眼。偶或盹住,就躺倒草間,靜靜受用自己最好的時光……叫我們知道:美就是這樣順理成章的。
謙卑而安定,無相擾,大自由,合自然之道……還有誰,能比它們更有福?
哦,也有一個氣質(zhì)不同的泉羼雜在其中,像一家子里最調(diào)皮不守規(guī)矩的“老小”——簡直是整座城泉水中最不守規(guī)矩的搗蛋包呢——它是濟南泉水中噴涌位置離水面最高的泉。去看吧,各種形態(tài)的泉都有,但沒有一個如月牙泉膽大妄為,見到過它的人無不驚嘆那樣不可思議的形成:泉水從高出地平面近三米、蘑菇云狀的山石上噴出,飛奔而下,與山石碰撞,激濺起蒙蒙雨絲,飄者如練,斷者如珠,陽光照過來,起了虹彩。
又不是人鑿出來的石,也不是挖出來的泉,問老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事物在我們最想知道的那個點上斷裂了,藏起了謎底。不單這一個泉,真覺得,我們對所有事物的了解實在是太不夠了,有時是我們懶惰,有時是我們粗心,更多時候,是因為總有什么更強大更隱蔽也更仁慈,在我們之上——我看看這個泉,就有淚光長起來。
同其他泉相比,五龍?zhí)哆€多出來一個妙處:園內(nèi)西北角,上演著“清泉石上流”的現(xiàn)實版——石板是長條形,平坦,光潔明亮,不太齊整地排在那里,小孩子,或還有一顆小孩子心的人見了,會忍不住玩起跳房子的古老游戲。四周有綠柳紅亭,還有流動著的泉水——因為地勢低平,旺泉時節(jié),聰耳泉的水就溢出池面,遍地流淌,漫過石板,流到附近的濂泉、東蜜脂泉,中間這段路程就是王摩詰的那句詩——是“清泉”啊,清得幾乎看不見,直到陽光打在上面,潑金潑銀的,才能覺出水的存在。你完全可以學(xué)著旁邊小孩子的樣子,脫了鞋襪,赤足站在青石板上,看如愛人眼神的水,一點點沒過腳踝,真正領(lǐng)會一番身體清潔、心靈清涼的大同一刻——我們?nèi)巳硕荚羞^的、生命最初的本相。
還有,每年這里還會舉辦文化活動,月光透過松林,照在水面,再現(xiàn)“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完美之境——只有親自體驗,在與我們的體驗嚴(yán)絲合縫重疊在一起的剎那間,才明白:那位一千多年前的大詩人,他不過是一個說老實話的人而已。
彼時,會覺得,平時認(rèn)為重要的事情不再重要,甚至?xí)榱似綍r的深陷其中而害羞起來。美和安靜就是這樣幫助我們的——通過一眼泉——不過是一眼泉。微小卻神奇。
取水這么便宜,寫水筆字的老人就有好幾個,大都身著寬松的大衫,留白花花的長髯,多少有點仙風(fēng)道骨的意思。他們在旁邊平整潔凈的地板上,用圓乎乎、肉頭頭的自制筆,寫著大字,不時去水中蘸蘸,有時還暗自比賽,得空兒就瞟瞟別人的。內(nèi)容多是李白詩、毛澤東詩詞,或宋朝豪放詞,字體多是行草,癲張醉素的,也有楷體,顏魯公風(fēng)骨,都功力不淺,很是撼人。風(fēng)吹吹,前面的字淡了,后面的又濃上來。游人們常常停下腳步,圍成一個一個小圈子,歪著頭,一筆一劃跟著觀看,分析,點頭稱道,搭訕聊天,恨不得拜師在這里,忘了此行來的目的,也忘了自己是個“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過客。
說五龍?zhí)兜娜鸵欢ǖ谜f它的魚。還記得《紅樓夢》里的句子嗎?“寶釵手里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擲向水面,引得游魚浮上來唼喋?!边?,你去五龍?zhí)犊纯矗握l都是那寶姐姐——無論男女長幼,人人都拿了面包、餅干、魚餌,或者花蕊,在那兒丟來丟去地喂魚呢。
說起來,它們也委實招人喜歡:五顏六色不說,還活潑潑的,稍不注意,尾巴就撩你幾朵水花,彩鱗閃閃,泉聲可聞,加之魚兒拖曳哄搶食物,與人逗弄嬉戲。夜間,大氣澄清,月光明澈,波浪鼓蕩,搖動如星光;即便冬天,滿池的水荇依舊縱橫繚繞,翠色不減,水氣厚起來,魚群往返,時有隱現(xiàn)。真可入詩畫。
佳木蔥蘢,繁花鼎盛,是五龍?zhí)兜挠忠淮髣俑?。樹真多,還濃,簡直是一團(tuán)綠空氣。樹下也是不見一絲裸土的綠地,不時有鳥兒飛來,在木椅靠背上歇會兒,或在腳下找吃的。有一年,我和一位女友來此小坐,竟驚呆了——那些花兒,不分草木灌木,辣黃酸紫,高的矮的,都跟打仗似的,齊齊一窩風(fēng)地奔過來;橫沖直撞,死呀活呀地潑上,強暴得人喘不過氣。幸好有小鳥叫,一聲連一聲,才挑破了這密不透風(fēng)的大陣仗,放我們“逃生”。每次來,都有“但坐花影下,不辨金石與玉帛”的恍惚。
正如畫龍點睛的那一“點”,簡樸的人文景致定應(yīng)少不得的。北魏時期對此處就有文字記載,唐代名將秦瓊的故宅相傳也在這里,所以后人建祠立碑,以示紀(jì)念。旁邊古槐悍氣四溢,據(jù)說就是他老人家拴馬的地方——朝五龍?zhí)锻鶘|三百米的芙蓉街里隨便走走,似乎還可覷到當(dāng)日英雄沒事兒(英雄也得有沒事兒的時候吧)閑逛喝酒、足跡踏到的酒樓茶肆米行銀鋪……就這樣,我們與英雄共一座城池,甚至一棵樹,那樹居然至今蒼然如昨,好像英雄從來沒有離開過——它代表他活到了今天。
百脈泉
在百脈泉之前,我們先見到了龍泉。
龍泉在那個大園子的篇首,珠寶鋪子一樣攤開著。說是泉,其實形成了很大的一個池塘,不斷地流走,再不斷地涌、涌、涌……氣質(zhì)恬靜,串串氣泡,歪歪扭扭,從泉底極慢地?fù)u出。龍泉的氣泡與眾不同,并不隨便亂來,也不競爭,是這里一簇、那里一簇、間歇著涌的,很有秩序。看著這一簇,會想著那一簇,而且,有意思的是,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哪個位置的水泡接著涌,會猜,會琢磨,懸念叢生。這泉子,好像一個大合唱里的不同聲部,此起彼伏,有高有低,輪回地唱個不休,叫人看也看呆了。
我們并不了解它們,然而直接看到它們。這多么好。
梅花泉在清照故居的后面,后花園里,算是大園子的跋。五個排列很像梅花花瓣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著,還有一大湖的水泡——這水泡也真出奇,密得很,全部細(xì)小似繡花針,從湖底無聲地升起,在湖面“噼噼噼噼”爆裂,羞怯而果斷。不靠近辨別,還以為是滿湖的毛毛雨呢——別處都不下,太陽當(dāng)空照,只有這個碧綠碧綠的湖上,“下”著“雨”。我瞇起眼睛,低頭看“雨”,光線明亮,一粼一粼的,蕩開去,還有一萬個“雨滴”落成的小漣漪,橫波、圓波互搏著,特異地有趣。一些藍(lán)蜻蜓,有時七八只,有時三五只,排著隊停在水面上,只要不去打擾,幾分鐘、十幾分鐘都能那樣懸著,尾巴微微顫動,也有趣得很。
金鏡泉、篩子泉、龍灣泉純潔稚氣,散在一個迷你石橋邊,如同一句接一句的低聲贊美——水脈是泉水成渠的分支,到這里,忽然緊緊地束起了細(xì)腰。小橋就架在這“細(xì)腰”間。橋沒什么形兒,花紋粗大,小孩子用泥巴胡亂捏出來似的,可愛得不得了,橫在三四十厘米寬的小溪流上,一步就能跨過去的樣子,跟個擺設(shè)差不多。
百脈泉是這個大園子的正文。它是如此出色,像領(lǐng)袖在合影中,強大的氣場和人格魅力,讓人一眼就能將之與凡眾區(qū)分開來。一個非常規(guī)整的龍泉寺供它使喚,連上兩個副泉,作貼身的丫頭,共三個泉眼,泉泉相通。主泉池里,有許多游客放生的孝魚(鱧魚)、錦鯉,慢悠悠來去,空游無依,似乎真的因背負(fù)了什么慈柔的使命而圣潔起來,像些神仙云里走。寺院里香火很盛,倒有點煞風(fēng)景。梨樹、石榴樹、蘋果樹、松柏、國槐……一園子的樹,都油烏烏的,發(fā)出深不見底的清腥氣。樹下用軟乎乎的蒲草席子蓋著新種的小草,怕曬壞,小草尖兒從席子的縫隙里探頭探腦伸出來,一掐就出水的樣子。一身藏藍(lán)制服的園丁們,拿著鋤頭剪刀,在周遭游人的注視評點下,旁若無人,修剪樹木,拔草,或是慢悠悠,用覆蓋整個湖面的大網(wǎng),搟面一樣撈樹葉,本身已是一處風(fēng)景了。噯,當(dāng)個園丁,每天觸著土地,與草木泉子親近,同它們說說話,真的很好。
因為盡力,滿園子垂柳被養(yǎng)得過分地強旺,枝葉遮蔽,大晴天的,仰頭,很多地方卻看不見一絲陽光。在龍泉南邊,看見一溜兒六棵樹根脈長在一起,枝丫也在天上糾纏不分。當(dāng)初是一根柳條插成的吧?它們像一排小伙子,細(xì)腰乍臂膀的,精神,俊朗,無所畏懼。偶有一兩株老樹夾雜其間,掛了營養(yǎng)水點滴——是真的點滴,跟人打點滴沒區(qū)別,一頭樹枝上掛著袋子,高高的,上面兩個大字:“營養(yǎng)”,一頭的針插在樹干的皮里,在下面。樹枝搖搖擺擺,似哼哼唧唧,樹干上的疤瘤挺顯眼。這個情境很像一個母親,勞作一生,累了,病了,然而慢慢恢復(fù)著,在接受孩子們床前的孝敬……我很喜歡,拍照留了念。
泉清,樹多,魚歡實,這些都不必多言了,是一等一的好,與其他泉池沒什么兩樣,而清照堂紅廊高閣,照亮了一切,也提升了一切——清照堂有清照和清照的丈夫?qū)ψ髟姷牡裣?、一室清照題材的國畫作品、與清照有關(guān)的書籍,還有一張依據(jù)她逃亡的路線繪制的地圖,做成了一架屏風(fēng),立在那里,濟南到杭州,隔著半米左右的距離——從這個有泉的地方出發(fā),她走了多么遠(yuǎn)的路啊。
清照堂是個三進(jìn)的小院,在清照詞園的前面,百脈泉的后面,布局合理,緊湊,不癲不怪,平鋪直敘的,很有家庭的味道,我們沒有理由不覺得,這就是清照的家,北宋后期、她臉頰上還沒消盡“嬰兒肥”時的家。照我的意愿,其實它還可以更樸素些。
還沒見到,我就與它相知了——很久以前,當(dāng)聽說這個泉子附近原是宋代大詩人李清照的故居所在,它立刻就成了我的故知,就連走在她走過的院落,也好像同青少年時期的她打了個照面。我知道,這感覺與泉有關(guān),更與李清照有關(guān),是因為她,確切地說,是與她的一句“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有關(guān)——寫思念寫愛情的宋詞,沒有比這一句更美的了,它已經(jīng)超越了古典,也超越了現(xiàn)代。
一時間,我心里的悲傷和依戀迷了路,一片混茫,不辨古今——我什么都看不清,也說不清了:八百年前的那個女子,一定是經(jīng)歷了什么,她為生命的相逢驚喜,又為相愛而不能相守嘆息,當(dāng)愛不可得,就用流利地道的濟南話,輕言慢語,告訴你以這種方式脫身,或者更加沉溺。這是一個浪漫的女子,也是一個感性的女子。她所唱過的那些歌,大都并不激烈,愛幾乎是它們?nèi)康囊饬x,然而,它們又安靜又干凈,新鮮碧綠,從宋代到今天,不知讓多少人找到支撐,找到思念和繼續(xù)愛下去的理由。她是一定要這么唱的——多水的濟南,當(dāng)然是滋生溫柔和愛的地方。讓我驚奇的是,時空輪回地轉(zhuǎn),她卻從未落伍——許多人至今還在用她的語句和方式表達(dá)心意。這是個讓人心生敬意的泉。
這樣想著時,忽然就下起了雨。立在李清照的故鄉(xiāng),看著她的泉、她身子前傾似有盼望的雕塑,懷想的卻是她的句子。一滴雨是一個漢字,一列列,排列組合起詩人七十二個春秋所歷經(jīng)的溫涼——這降落詩人故地的雨,是“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荒寒,還是“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的清甜?是“蕭條庭院,又斜風(fēng)細(xì)雨”的回憶,還是“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fēng)雨”的無眠?是“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的芳心一點,還是“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的無底絕望?……她的塑像在這里,有沒有認(rèn)出少女的自己?那一生里最初、卻美好、短暫得都如回光返照的時光?我們無從識別,只看到全部的雨,從詩人詞里跑出來,罩成一個淚水的方陣,從天空之城飛流而至,齊齊飄落大地的肩頸。這是個讓人心疼的泉。
在我心中,這個泉的背景上如果沒有她的名字,也許就淹沒在泉城海一樣的泉名里了。生命的意義非常具象,百脈泉就是縛在李清照腳踝的一根絲線:她出生在這眼泉邊,還留下那么杰出的幾十首詞,于是她就與別人不同,她的泉也就與眾不同了。歷史其實就是這么被看似無用而極其細(xì)微的事物連接起來的。
我們命若絲線的流浪詩人,該有多少個晚上徘徊在這眼泉邊呢?她怎樣透過噴涌的泉水,觀看孤獨生命中一場又一場的戲劇?當(dāng)濟南,這個曾經(jīng)滿腹詩書的城市,靠這樣一位詩人、這樣一眼泉被歷史記起,她又以怎樣的心態(tài),向世人展示她的疲憊?當(dāng)中國,曾經(jīng)儀態(tài)萬方的詩禮之邦,僅以一種自強不息的堅強意志被重新認(rèn)知,我們這些拋掉了典雅東方詩情的詩人后裔,又會以怎樣的心態(tài),來面對和接受世界的審視?
……
相逢的人在相逢。流連在這眼泉邊的時候,我眼里只有寫詩的那個女子。每一條小徑,每一道門坎,都是她牽引著我走過。
濯纓泉
由西更道街右轉(zhuǎn),進(jìn)入起鳳橋街,就見著了騰蛟泉,再左轉(zhuǎn),就來到了王府池子街。街邊就是王府池子。
相傳北魏時期,濟南的文人們在曲水亭街附近建起了“曲水流杯池”,即王府池子。每年舊歷“三月三”,是個最浪漫不過的日子,文人們集聚在一起,到水邊洗濯,以清除不祥。然后,會舉行各種有趣的活動:宴會開席后,他們將斟滿酒的杯子放在托盤上,托盤放在“流杯池”上,任其漂流而下。托盤漂至拐彎處往往會停下來,于是,坐在河邊的人必要端杯一飲而盡,然后即興吟詩,如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作不出,便會被罰酒。在這里,曲水流觴的盛會一直流行到清代,才悄悄結(jié)束。不知因為什么,從哪一天開始,一杯清酒一首詩的場面沒有了,只剩下這池綠水,日夜仰望著藍(lán)天。
王府池子里有十幾處泉眼,池子便是泉水匯集而成,大名叫做濯纓泉,含著高貴和詩意的意義:它是明代時德王府武官的家泉,只供自己玩的。名取《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句。后來清軍攻占濟南后,廢德王府為巡撫衙門,將王府池子劃了出來,流落到民間,諢名叫了個“王府池子”,成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身”。脫下了先哲那層龍袍鳳衣,換成了百姓的家常衣裳,可誰又能說,它不因此而更高貴和詩意?
王府池子是濟南百姓的貼心小棉襖。
我們?nèi)サ哪且惶焓浅醮?,還趕上了突然降溫,云層很厚,最低溫度在零下3、4度的樣子,等曲里拐彎進(jìn)到那半畝方塘的所在,還是看到,泉中有那么多的游泳人。事實上,不管五冬六夏,冷還是熱,這里的游泳人都在泉里。他們好像生了根,長在里面了。
泉水常年恒溫在18度,像安著一個自動調(diào)節(jié)器,什么時候手探上去,都溫溫乎乎的,正適合常年泡在里面。泉池的對岸左側(cè)為出水口,之后,一尺左右寬窄的小溪就基本上在各家穿行了,直到曲水亭街,才陡然變寬。
王府池子北岸是個大宅院,有牌子掛在門上:“張家大院”?!皬埣摇保瑩?jù)說就是泉的舊主人,現(xiàn)在當(dāng)然早變成大雜院,姓氏不一了。一掐算,已經(jīng)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泉卻早已回歸了民間,叫人不由想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多么慨嘆的詩句。岸邊的垂柳在這么長的歲月里,究竟看過多少繁華衰亡?只有它們自己知道吧?
泉池旁邊有細(xì)木條做的支架,上面爬滿紫藤,還有石桌石椅,三三兩兩的人坐在那里。大家都在這準(zhǔn)備下水,突然見性急的幾個人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莽撞跳入,“砰”地一聲,濺起大片水花到這岸,然后再一個憋氣,就到了對岸。剛冒頭浮起來,就昂脖子轉(zhuǎn)青筋一臉的光,大喊:“恣!”然后,哥兒幾個來回比賽游起泳來,身姿在水下清晰可見。水足有三四米,還是挺深的。小孩子不可以下水。
是“恣”,是太愛了。濟南人樸實,他們一般不太會什么巧語大言,去證明自己對什么的愛。他們只用行動,“說”:我愛你,我離不開你。
濟南人、尤其是老濟南人對于他們的泉,就是熱血的少年對心愛的姑娘那種感情。唯一的不同是,少年對姑娘的愛總有一天會老去,他們的不會,好像還越來越充足飽滿,越來越新鮮了。
泉池能游泳,當(dāng)然非常大,好像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了。跟大部分和百姓靠得很近(比如院子里,深山里)的泉不一樣,它一點也不藏著掖著,就那么大喇喇,在滿是四合院、獨門獨戶、紅的灰的白的……一窩房子中間,赤身全袒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卑不亢,迎著太陽,你照我我照你,把一切都照得明亮、歡喜,好像連黑夜也罩不住它,在那幕布里割開一道鼓出來——簡直是夜晚的一輪小太陽。
它的熱情、自信、獨立、豁達(dá)和充滿個性,自然也反映到了游泳人的身上——就像而今那些模仿秀迷們,效仿起自己的偶像不要命一樣,他們學(xué)它的外表和風(fēng)度,都差不多可以亂真:他們每一個都一看就知道是那種直腸子,樂天派,天塌下來也沒事人一樣伸手接住的樣子,穿著自家老婆親手縫制的紅的、花的、黑的大褲頭子,胳膊上是肌肉還是肥肉,都敢白花花地亮著,給人看——是啊,是給人看啊,泉邊上圍著一大群人呢,也是春夏秋冬都圍著一群人似的,反正我們每次去,每次都見有這么一大圈子,有當(dāng)?shù)氐?,也有太陽帽小紅旗的旅游團(tuán),看得直眉瞪眼笑瞇瞇的。泉邊一扇小黑門上貼著的一幅對聯(lián)門心寫著:“國家安康 人民幸福”,這幫游泳人和圍觀者的身子骨兒、精神頭兒,包括泉的,都很像這八個字——大筆蘸得墨飽,色澤黑亮,顏體敦厚壯實,內(nèi)容歡天喜地。
左看右看,我發(fā)現(xiàn)這池子有點眼熟,左邊那座西式老房子也在眼熟的位置……仔細(xì)想,原來很像塔可夫斯基的《鄉(xiāng)愁》中詩人安德烈捧著蠟燭走過去的那個池子——是個溫泉,有誰接近它誰就青春不老的傳說,村民們常常在里面洗澡。記得詩人捧著的蠟燭在幾次熄滅后有一次沒有熄滅,完成了瘋老頭的指派,而泉水閃耀,似有護(hù)佑……那個片子的每個鏡頭都是一幅畫,每一步都在走向故鄉(xiāng)。
我們的王府池子,昔日的濯纓泉,怕不也是走向了故鄉(xiāng)?它安抵了民間。我一直覺得這樣好,并對有些市民“禁止游泳”和“規(guī)范整改”的建議不以為然——那樣不好,到真正成了一個方方正正、古古板板的湖,還有什么意思?和外地任何一個湖還有什么區(qū)別?它獨特就獨特在是百姓的游泳池,清清亮亮、敞敞亮亮的游泳池,百姓愛它。就很好,很叫人感動了,不必削足適履,也不必畫蛇添足。
它的南岸是敞開的,來人走人都在這邊,還有些小吃攤子,在喇叭花啊、絲瓜秧的架子底下。北岸就是剛才所說、著名的“張家大院”:院子很大,很安靜,獨占了一個北岸,院子里樹木森森,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大門比起一般的人家都大得多,樣子也與眾不同,西式的。有欄桿,還有個牌子,紅色黑體字赫然入目:“私人宅院,非請莫入”,殘余的氣派顯示了出來。遠(yuǎn)處,有幾個人站在北岸看游泳,看泉,輕聲說話。不會是院子的主人——他們肯定看膩了??扇影?、河啊,對于泉邊住民來說,這些老生常談之物,雖然不再驚訝,甚至審美疲勞,但篤定與自己的生命剝離不開了——長在一起啦。
在這里游泳的第一個好處是水清,暖,第二個好處才是不要錢——嘁,你以為呢,就那種性格的人,還能在乎要不要那點游泳錢?要的不過是“舒服”二字,身上心里都舒服。也有不了解情況的人,聽見某某早上嚷一聲:“去王府池子洗澡去啦!”就以為真是洗澡了,哪有那么不文明?就像“濯纓泉”給叫成“王府池子”一樣,在這里,“洗澡”不過是“游泳”的一個更隨意、更舒服的叫法,可是,“去王府池子游泳去”哪有“去王府池子洗澡去”來勁?小聲咕噥著兩句話比較比較,是不是這么說,那股子愜意、得意、不見外的勁兒就會從每個細(xì)胞里擠著朝外鉆?
游泳人中,有的從比較遠(yuǎn)的地方來,每次上岸后,總有兩三位擦擦身子頭發(fā),扶起岸邊靠在柳樹上的自行車,一溜煙兒地蹬上走了。有的車子兩側(cè)還各綁有一個礦泉水桶,看來是游泳汲水兩不誤——旁邊不遠(yuǎn)就是可以汲水的騰蛟泉。
騰蛟泉
說實話,比起那些大泉來,我更喜歡這個騰蛟泉。除了和家人、朋友一起看過,自己還偷偷溜去幾趟,是在新華書店買書讀書后,當(dāng)散步來的。
它樸實得迷人。騰蛟泉位于王府池子街北端與起鳳橋街交接的地方,為珍珠泉泉群的二十一處泉池之一,在新評出的七十二名泉中,位列第二十三泉。
在那所同樣樸實的房子墻根上方,如果不是用隸書刻著“騰蛟泉”三個字,你根本就不會想到它是一眼泉。也不是塊碑,就是有點平的、白色的粉壁而已,沒有浮出墻面。兩塊青磚大小的黑底子,三個稚拙的隸書字,小兒拳頭大,和人平肩。倒是很有年頭了,是清道光八年的一個李姓舉人題寫的,落款上除了署著他的名字,還寫著“丁卯端陽日立”的字樣——寒窗苦讀,手摩心追,他筆下的字跡一定可以裝一大車,可是,他的那些一本正經(jīng)、滿載傳世欲望、皇帝御批的道德文章都遺失了,影子都不見,只有沒心沒肺、不知道“流芳百世”四個字怎么寫的這三個字留了下來。
也不像眼泉,看上去還不如口井,白占了這么個精精神神的名字。“騰蛟泉”的名字取自泉西側(cè)的騰蛟起鳳坊,坊畔建有一座石板平橋,名叫起鳳橋,跨在濯纓泉、朱砂泉等幾眼泉流入大明湖的小河上。這眼泉窩在胡同拐角,一家民居外墻的墻根兒下,一面靠墻,三面在外邊,低眉順眼的,像個新媳婦,同不遠(yuǎn)處的濯纓泉正好湊成一對兒——他是虎目虬眉磊落大漢,她就是他搶上山來的壓寨夫人,小聲小氣小心眼的小家碧玉。
水極清——注意,在濟南這樣一個處處都能猛不丁蹦出一眼泉的地方,用到“極”這個程度副詞,是不容易的。據(jù)旁邊的大嫂說,泉水很深,但我們明明看到泉底雪白的小碎石,還有幾枚沉著的硬幣,連上面的花紋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分的,一角的、一元的,不會看差,動人的俊眼一樣,在因為水深而黢黑的水里閃著寧靜的光。水很清甜,前一陣子,旁邊的人家就有用它的水自制酸梅湯的,賣得也不錯,聽說比流水線上出來的好喝。
沒有樹,泉的三面都砌著石頭,石頭很多年了,黑黑的,滑滑的,泛著光亮。石頭四周是青磚鋪地,也很多年了,磚挺大,四周有些殘破,像篆刻邊上著意敲出來的不整齊的小凹陷,看上去倒比簇新的路面好看。
附近的磚地總是濕漉漉的,因為前來洗衣的人幾乎沒有斷過。大都是附近的婦女,以外向、胖大的大嫂居多——一律紅紅的圓臉龐,頭發(fā)濃黑,腕子白嫩得可以直接滋出水來洗衣裳。她們穿著雨天才穿的高筒膠鞋,一手端盆倚在腰間,一手拎個小板凳,借來打水的人水桶用一下(水面離地面不足半米,可以直接取用),就一邊說笑著,一邊嘩嘩啦啦洗起來,再嘩嘩啦啦將洗過的水倒到旁邊的青石板上,拎水上來,再洗……她們同古時候的婦女一樣,起得很早,洗衣服來得也很早,好像洗完衣服還要去采桑采蘋采芣苡采芙蕖似的。可是為什么,她們一旦洗起來,就如此樂此不疲?好像會一直洗下去,不停手,一塊小布頭也揉搓半天,任憑那水在珠圓玉潤的手上跳躍奔跑,好像將這項勞動當(dāng)成了件好玩的事。
當(dāng)然,也不是只用來喝和洗衣裳,夏天泡在里面幾個西瓜,到撈出來時,一字排開兩張方桌,招呼左鄰右舍,就是一個小型茶座。當(dāng)然,游客中如果誰渴得不行了,情急之下直接取出,砸開吃了,也是沒準(zhǔn)兒的事。不用有顧慮,敦厚如濟南人,怎么能因為這點小事計較起來?還會為你這么不見外而高興呢。我不是老濟南人,但還是深知他們脾性的:一次,帶孩子去黑虎泉附近的環(huán)城公園玩,水槍沒水了,到接水點一位正洗衣服的大嫂跟前,請她給槍灌上水。覺得不過是玩水,用清水未免可惜,就說用她洗過衣服的就行。結(jié)果她提起桶,說:“那哪行?叫孩子玩好玩痛快,用好水!”還一再囑咐說滋完再找她灌,還非給我的水杯也灌滿,可愛啊……呵呵,忘了,跑題了。說騰蛟泉呢。
騰蛟泉很安靜,使勁伸著頭朝里看,淵默無聲,也不咕嘟咕嘟地冒,可千百年來就這么被人舀來舀去,也喝也洗,就是舀不完,像底下埋著一個寶。在這個“寶”里洗出來的衣裳也好像更漂亮似的,不信你看那些大嫂,她們身上穿的,都是泉染過的,鮮亮,明快,透著喜氣和格外的神氣兒。插一句:大嫂們的男人們對老婆好像也格外體貼,我不止一次看到,女人洗衣,她的男人在旁邊自個兒弄個大盆涮衣,不哼不哈的。呵呵,也許是湊巧了,無論河邊泉邊,我看到的都是乖乖如羊兒、默默幫忙的丈夫,和起碼高他半頭、雄壯如虎、大力洗衣的妻子,倒也別有風(fēng)情。也許是水太多、太柔了,總覺得此處給拐帶得有些陰盛陽衰。
唔,陽盛的不是沒有:泉在胡同拐角,也就四通八達(dá)。那邊過來個老爺爺——他好像從另一個紀(jì)元中一路騎過來:頭發(fā)老長,胡子老長,都雪雪白,看起來比正常這個歲數(shù)的老爺爺還要老,可也比正常這個歲數(shù)的老爺爺還要壯,他彎腰弓背,騎個自行車,車把居然還是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老笨樣式?;蛟S真的是老牌德國制造,車圈鍍鋅掉得精光,閘線粗粗黑黑的,很顯眼。他騎得極慢,慢得你擔(dān)心他隨著車子倒下去,然而,不會,絕對不會——你倒下去他也倒不下去,他多么穩(wěn)當(dāng)?shù)仳T著他的車——那車和他一樣老而彌堅。于是你就在濟南這個最早的春天、最清亮的早晨,在一眼最百姓化的泉邊,看到一座山騎著自行車,前面車把上掛著一塊豆腐,用塑料袋盛著,里面的鹵水晃晃蕩蕩,快要灑出來。偶爾鈴聲大作,將酣睡的巷子徹底喚醒。
沒人在這里涮拖布、投石子兒,更沒人朝里吐唾沫玩。你可以試試,但要小心旁邊的大嫂把你吃了。
日月泉
山中下了幾天的雨,我們?nèi)サ哪翘爝€沒有停。
雨勢眼看著越來越盛,知道泉因此更加好看,尋泉的興致反越發(fā)濃起來。
車子左拐右拐,順著云翠山的盤山道一溜兒上升,清風(fēng)從山里向外吹著,霧團(tuán)大朵大朵撲來,道路被弄得濕漉漉的,顯出明凈的柏油色、馬牙和青石條色。
地面越來越遠(yuǎn),霧氣穿破,然后在身后重新聚攏,會覺得是行駛在云中,或者是一行五人,擺脫了外物束縛,直接駕云而走,像個漂浮的音符。遠(yuǎn)處有“礬頭”披麻皴斧劈皴,有高木潤筆澀筆,有山屋墨點子一樣,甩在半腰……朝山坳下望去,一路所見的莊稼、山村,統(tǒng)統(tǒng)不見,眼見得霧下又生一塊霧、霧上又生一塊霧的,越來越濃,終至白茫茫,牽手成海,填滿了一切虛空。山模仿了古人的畫。
一山的柏樹,掛了雨滴,綠瑩瑩、銀閃閃的,在鏡頭里,閃得人眼瞇起來,雨洗著山,刷刷聲不絕于耳,黑云翻墨,大卷而厚重,而階梯一道接一道,上千上萬的,似乎永遠(yuǎn)也走不完了。
日月泉在山陰,背南面北,還需要進(jìn)一個很黑的洞。這種位置不合常規(guī),終年泛潮,不見日月——它自己做了日月。
日月泉的性格很像個不合時宜的人,從古代溜到這里——伯夷、叔齊,或“梅妻鶴子”的那一位,為躲避塵囂,找了個不大的小山,隱居了起來。
沒有游客,沒有香客。這才是了——“吾生世外”,又硬朗,又孤絕。
看其材質(zhì),邊緣是新修的,蓋板則為舊物,凹凸不平,而磨得光滑,驚人地質(zhì)樸。整石鑿刻成日月形,日泉周長完滿,月泉弧弦圓潤,相依相伴。
“出山泉水濁,在山泉水清”,燈光下,泉子清得發(fā)冷,照影凜凜,魂魄也驚出來了。其中,日池傳說須男士專用,月池傳說歸女士專用。至今,周邊仍有很多百姓常來取水,信之如宗教。
日月泉下,有道人居住的屋子,也是山石造成,低小簡陋,透過月亮大的小窗,見一年輕道長,身材清瘦,穿玄色僧衣,小圓口的黃色羅漢鞋,挽發(fā)髻,兩綹長發(fā)耳邊垂下,立在案前寫字。那一幕美得驚人,如月光抵達(dá)門環(huán)。我不敢作聲,屏住呼吸,甚至不敢拍照。道長身子很少移動,形同槁木,只有肘腕游移紙上。在他身后的石頭上搭著一只香袋,不知是剛遠(yuǎn)游歸來,還是將要離開。
雨聲很大,我們撐傘,在窗外看他,站成了石頭??刹还芪覀兌嗝瓷岵坏么驍_他,還是忍不住打擾了。
雨很小了,濛濛的,像春雨。他將我們安置在樹下的矮凳上,就掀起竹簾進(jìn)屋倒水去了。小院幽清,打掃得一塵不染。遠(yuǎn)處蒼松連云,在雨簾里閃著綠光。
“流泉古木,茶香如縷,更有玉蘭花事,又被古寺鐘催起”……以前書中讀到的意境,此番實證了。不似人間。
“坐聽松濤,看山月,當(dāng)是何等意境。”接過他端來的水,我不禁感嘆。
“看久了,也不過是尋常景色?!蔽覀兙瓦@樣開始了對話。
道長談吐不俗,讓我想到一些上古的人,中世紀(jì)的人——他們出口成詩。他們說的話都出自自性,而自性本身就詩一樣美。
天井蓮花般小,我們單純地喝茶、賞綠,坐井說天闊。爾后告辭出門,回身之即,見道長合十,揮手,他挑泉水用的缸和水桶,響成了個《雨打芭蕉》。
可惜,不能展開長談。也許,此生僅此一遇。
走出還沒多遠(yuǎn),回頭看山、泉、觀與道長,已好似在世界的盡頭了。心中不舍。不覺想起張岱的句子:“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意境如一。
雨住了。轉(zhuǎn)身離去,走得很遠(yuǎn)了時,依舊大霧滿天,回頭望,見觀中炊煙搖搖地升起,一派簡素安穩(wěn),又像極王維的詩,及東山魁夷的黑白插圖畫了。等出云破月,我們走出畫框,到得山下,洗手吃飯,與主人呵呵歡笑,仍心不在焉,問十答一,方驚覺日月泉蘭生幽谷、無人自芳的美,是在心上留下了痕跡的。
書院泉
這個世界總有另外一個樣子,叫我們大吃一驚。
如果說日月泉給人的整體感覺是苦的、冷的,那么,書院泉就是甜的、暖的,而各有各的好,不可不看它們中的任何一個。
它像一個微笑。
細(xì)細(xì)的水脈是最好的向?qū)?,順著它,一路走進(jìn)村子,一路都古柳參天,沿岸覆泉水匯成的水流,越來越開闊,越明亮。水清澈見底,偶爾可見野生小魚小蝦,身體透明,線一樣來去,做逍遙游。河邊有凹凸的黑石板,由于常年的浸泡,多少有些變色,開始透明起來,像一件玉雕了。
河上有不少小橋,最好看的,是舊時村里磨面的石磙子,有的青,有的白,不知多少年了。它們被立起來,五個七個,不規(guī)則排列著,算個橋,下面是嘩嘩的流水。
書院泉養(yǎng)了一村生靈——非但人,莊稼、牲口、野生草木、飛鳥爬蟲……也都是飲著這眼泉,它所澆灌結(jié)成的蘋果,酸甜可口,摔在地上都不爛。用這么清的水燒飯,喝樹葉煮的湯,吃小石子蒸成的餅,都心滿意足。
沒有一樣兒生物,舍得不飲這眼泉;沒有一樣兒生物,心里不藏著這眼泉。而人們煮酸梅湯、蒸艾籽糕,都用它,用它蒸煮出來,那些吃物就都多出了一種敦敦實實的香氣。
說起書院村的取泉水,又與其他有所不同——不必繞遠(yuǎn)去取,泉水自來:四十公分左右寬窄,大約一個人身寬度的小渠,從源頭最清潔處一一分出,曲折流經(jīng)每家門口,即便是偏僻一點的地方也不漏掉。渠太四通八達(dá)了,地道戰(zhàn)一樣,將整個村子分割成一個個小小的“井”字,像一盤棋了。水被當(dāng)成家禽,圈養(yǎng)在房前屋后。至今,村人依然嚴(yán)格遵守著一則古訓(xùn),像是一條村訓(xùn),無人破例:每天八點前是取飲用水的時間段,絕不許洗菜洗衣。
相傳,明代建書院時,建筑也別具一格:廚房位于小渠旁,做好的飯菜放在木制托盤上,自動飄到賓客房內(nèi),撤下的碗碟放在托盤上,由另一條小渠飄回廚房……多么精美迷人。這種家常風(fēng)雅,叫人想起史上那著名的佳話——好像比曲水流觴更加風(fēng)雅呢。書院村的人將日子過成了一首詩。
山氣剛,川氣柔,都好,在不同的時刻,喜歡不同的感受。這一刻,可真喜歡這些小渠啊,它們本身就是一個溫柔的小國——國君是書院泉,它們乖順做著子民,按時勞動休息,安靜歡悅。這腳踏實地的真實,叫人放心的清凈,遠(yuǎn)比虛構(gòu)更讓人驚喜。捧一口飲,清涼,鮮冽。再垂下手,輕輕淌一淌時光的流轉(zhuǎn),生怕把自己的影子驚動了去。水光反上臉,一時間,覺得自己是躺在月光的芒上,順著弧度,卷起身子,跟隨天象運行,隨同那星海,搖搖又晃晃。
整個村子就是一大塊綠玉,叫人摩挲賞玩,舍不得離開。如果有可能,好想在這里留下,做個村人,開墾明月,種上一百畝梅花,就用這小渠灌溉,一口氣住上它兩輩子。不識字就很好。住在這里,一定像住在春天下午的陽光里,迷糊糊、熱乎乎的。噯,巴掌大的小村子,著實舒坦,離開時,也真叫個難舍難分啊,簡直覺得自己是在這里女扮男裝讀書整三載,同宿舍住著個“梁兄”,身后時常跟著個梳兩個大抓髻的僮兒,十八相送時,我會不避嫌疑,不顧羞澀,忍不住告訴他:我是女的呀!是你的祝英臺……你要去看我,我也會再來。
昨晚,諸事畢后,一個人在住處煮了玫瑰茶。手指輕撫碗沿一周,聲音清脆,如寶劍出鞘。小小的花蕾是烘干后又小心收藏的,輕,幾無重量,顏色是最正宗的那種玫瑰紅,有點黯。水開了,等著冷下來。讀十幾頁書,將溫水注入白蓋碗,第一遍倒掉,第二遍倒半盞水,平端著,去窗邊,收一片月牙兒來,做銀挑子,開啟了玫瑰苞,一瓣一瓣,寬寬地舒展——花蕾開了,盛開了,羞澀地蓋住了大半個碗口,搖香時,恍如東風(fēng)一夜百花發(fā);水慢慢像淺琥珀了,波瀾不驚,吹一吹,有小漣漪,清香微甜沁出,熱氣漾漾的,使紅更紅,香更香,恒久不敗,竟叫人不舍得喝下,只顧捧著看花、聞香、喜悅、出神,水汽潤濕眼眉。一盞茶醉了一個大屋子。
書院泉就是那盞玫瑰茶吧。
大明湖
如果說千佛山是濟南一抹窄窄的腰身、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是濟南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那么,大明湖則是她舞蹈間甩出的半截水袖了——仔細(xì)聽,還簡直是她的一把歌喉,余音繞梁呢。
大明湖為許多泉匯流而成,出小清河入渤海,湖名見諸文字已有一千四百多年。舊時的湖邊人家主要靠水上耕種和小生意過活。人們在湖面上種藕、養(yǎng)魚、放鴨,同時載客蕩舟而游,常常吃住在船上。父親告訴我,那時祖父做炭行生意,常請外地客人游湖,就在大明湖的畫舫上,中有精致桌椅,擺放時鮮的果品點心。荷花紅白,占了半個湖面,開得風(fēng)也甜,水也甜。有時會買荷花,插了瓶供,細(xì)細(xì)欣賞,吟詩作對狂飛盞,賓主盡歡……好像整個華北平原也能如此這般——一條船“刺啦”開條水路,一路劃過去!真是又風(fēng)雅又彪悍,羨煞人。
說到賣荷花,也是往日大明湖一景呢:男人皮鞋式樣的小船,僅能盛開一人,上面坐著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大辮子烏油油的,手拿玩具般小巧的雙槳,整個兒像個拇指姑娘,在荷花叢中,不辨人面花面,一陣風(fēng)似的,突然出現(xiàn)、再慢慢隱去,脆生生吆喝著賣花。船兒撐起了一家又一家的生活,也養(yǎng)育了一批批健壯的劃船漢子和嫵媚船娘,曾形成“隗、劉、趙、周”四大家族,留下許多與湖有關(guān)的故事,至今仍是老濟南口中津津樂道的傳奇。有心人將其中的一段敷衍成電視連續(xù)劇,紅遍大江南北。去年還有女學(xué)生專門來濟南,到大明湖畔,來來回回打聽著,找乾隆皇上喜歡的船家姑娘“夏雨荷”吶。
大明湖,一網(wǎng)撒下去,拉上來的都是故事。
由于水溫較低,湖內(nèi)蛇不見,蛙不鳴,為世人常常提起的軼聞——確實是很怪異的事情,新開發(fā)的大明湖景觀部分也有許多水景,但傍晚去玩,常聽見蛙鳴,散步到大明湖邊,就靜悄悄了。近幾年,大明湖的禽鳥漸漸多了起來。一面煙水,荷花香遍,偶有紅鯉一躍而起,野鴨成群撥水閑游,小腳掌一順邊兒地向后伸著,幾只白鷺馱著夕光,在紅彤彤的湖面上,矮矮地飛。
湖面琉璃千頃,幾乎占了舊城的1/4,簡直跟海沒什么兩樣。而今的湖面雖較古時縮水了一些,一眼望去,仍大得心胸“啪”地就打開——它西南圓潤,向東北延長,再慢慢圓潤收起,如同一個大大的楷體頓號,被不知哪位大才子一筆甩成。你愿意將它看成濟南的心臟也不是不可以——確切地說,它就是。
大明湖其實并不美得叫人透不過氣,當(dāng)屬那種“第二眼美女”——乍看,不難看;二看,很耐看;三看,實在很好看;四看五看,不愁你不愛上她。
大明湖說大在全國也不算最大,可是,在朔風(fēng)剛硬的北地,要想尋一片兒天然大水,還真數(shù)得著這齊魯故國了。岸是石料砌成的,小波由遠(yuǎn)及近,一波一波地舔過岸邊,再在那石壁上迅速壓縮,疊疊水浪親密擁抱,呼吸緊促,如風(fēng)中之旗,甩得啪啪直響,再一起轟然蕩回,搏命反擊,來即歸兮。這個重復(fù)不斷的景象,叫人看得出神,深深陷入,意識曖昧不清……所以,隔離開萬物,將某一細(xì)節(jié)仔細(xì)解剖打量,就會到達(dá)事物的深處。有時這讓人悲傷。
湖中央遍植蓮花,鮮凈可愛,葉子則有綠有藍(lán)綠,也有青銅色;有稚憨貼著湖面長的,也有高傲支著圓蓬蓬裙的,如同小姑娘、大姑娘的區(qū)別。水珠兒在上面滾來滾去,變換形狀,含住而不墜落,像小腿渾圓的娃娃嬉笑打鬧,頑皮出了花兒,那份澄明、活潑、乃至甜美,還叫人想起剛剛開始時的寶黛戀。
大明湖靈秀在水,大明于心,邊邊角角均可回眸成詩。
與佛理一結(jié)緣,“荷”又叫了“蓮”。相比較,“荷”字更家常,“蓮”字更像個仙。大明湖的蓮花有名,單品種就有:粉千葉(又有單花心、雙花心、三花心、多花心等細(xì)別)、重臺蓮、佛見笑、紅千葉、大灑錦、佛座蓮、大紫蓮、單灑錦、一丈青、明湖白蓮、嬌容蓮、舞飛蓮、緋云蓮、錦邊蓮、艷陽天、喜相逢、壽星桃、白娃娃、秋水天長、碧血丹心、天高云淡、碧落留紅、唐招提寺蓮、孫文蓮……百十種之多,與它們自己開的花一樣美。我聽種蓮人將它們名字的來歷一一講來,眼睛不禁濕潤——誰?誰還能這般呼喚自然生長著的花,和果,和草木蟲魚?充滿無限深情和寵愛?大明湖的蓮花讓我們了然,原來自然萬物都有自己的昵稱——即便你不知道,每一種事物也都有,都經(jīng)由上蒼——那母親和愛人之口呼喚。
大明湖的蓮花名字好聽,模樣好看,還好吃——歷來以花葉為內(nèi)容的菜品就有許多,現(xiàn)在還有的菜館選蓮葉最嫩的尖,掐來調(diào)成餡兒,摻上雞蛋木耳或精肉,包成包子,入口別有滋味。而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在濟南教書的老舍先生,赴友人宴,吃到了主人親手做的香油炸蓮花瓣,感到新奇,寫下散文短章《吃蓮花的》,稱之為“濟南的典故”。時至今日,這種吃蓮花的方法更加精致了——選擇微微開放的白蓮花,摘取內(nèi)層花瓣,洗凈,平鋪在案板上,抹一層豆沙餡,然后順長對折,將折好的花瓣沾上炸年糕用的雞蛋面糊,糊中可略加些鹽,然后,一片一片下至燒為七成熱的香油中,炸至淺黃色,撈出放在盤內(nèi),撒上白糖,花彎著,外酥內(nèi)軟,汁液飽滿,外觀則雪白嬌嫩,最美的是其中隱現(xiàn)的花香,那種清苦的香。菜端上來,很多人是舍不得吃的——會覺得在吃一闕詞,有淡淡的罪感。
而秋季到來,即便蓮的凋零也是美到不可方物,不見敗相:一級一級被西風(fēng)斬切開來,不規(guī)則著,花瓣鮮妍依然,美好如女孩子的唇吻,是蓮的另一種開法?;ò昃湍菢又瓜⒃谒嫔希彰鳠o業(yè),像翅膀飛在空中,叫人不起物哀。
體貼,是大明湖的一樣兒可人處?!昂阌瓴粷q,久旱不涸”,安全感在其次,這份兒神奇簡直是地球上獨一份兒。還有那不期而響的鐘聲,在夏日的黃昏,像一種來自遠(yuǎn)古的歌唱,或集聚于花下的彩色鳥群,“噗”地升空四散……這當(dāng)兒,大明湖蓮花一樣的靜謐慢慢張開,將你對她所有的想象填滿。
湖畔古建筑隨處都是,每個建筑里都藏著一個或一群大師或士人的動人故事,沒有西湖的香艷、瘦西湖的溫婉,但足夠大氣。比如尚有余溫的老舍故居,比如曾詩人薈萃的秋柳園,比如鐵骨錚錚的鐵公祠……不可盡數(shù)。其中,鐵公祠的來處少為人知——這是為紀(jì)念鐵鉉而建的祠堂:鐵鉉是元朝大臣,為抗擊叛軍,兵敗被俘,大罵朱棣叛逆,朱棣先后割下他的舌頭、耳朵、鼻子,然后投入油鍋。鐵鉉死時年僅37歲。之后,他的父母、兒子全部被殺,妻子楊氏和兩個女兒發(fā)配邊陲。鐵公守土一方,恪盡職守,舍出的夠多——這樣的人夠少,當(dāng)世代銘記。
對大明湖的人文氣象,是很難用個什么去概括的,因為在這里,優(yōu)美、柔美、壯美、凄美,實在百花百味。就算歷下亭上的“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唐詩泰斗杜甫出詞兒、清代第一書家何紹基謄寫的這十個漢字,也略顯單薄。形容小家碧玉的“馴良”“活潑”未免透著小氣,而有肝膽,懷虛心,藏丘壑,尚樸素,如芳華絕代的李清照,能長調(diào),擅小令,金石書畫無所不精,也寂寞,也清簡,也款款深情……那種不動聲色的大美,才真正是大家閨秀大明湖的寫照。
欄目責(zé)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