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蔓
張華每晚都會給完成康復訓練的女兒陸陽擦拭身體。那具瘦弱的軀體蜷縮在病床上,一雙手像雞爪般緊緊合攏,必須使上勁才能掰開。除了做母親的,幾乎無人能想象這張表情呆滯的臉曾笑得有多甜。
“你知道不,你現(xiàn)在變成這樣子,是用你生命埋的單?!蹦翘鞆埲A終于忍不住開口“數(shù)落”女兒。沒想到很少對外界做出反應的她,竟對這句話產(chǎn)生如此大的反應。陸陽“哇”地尖叫起來,在床上張大嘴掙扎,無法表達的痛苦讓她的眼神里全是不甘與痛楚。
從事發(fā)的一月至今,近一年時間里張華每日都生不如死。捧在手心里的女兒,卻一朝毀于她追逐了8年的愛情——如果這也是愛,那它只有殘忍與恐懼。
“女孩要富養(yǎng)?!弊躁戧柍錾?,張華和丈夫便按照這個理念給她打造了一間愛的溫室。從不讓女兒做家務(wù)、總是告訴女兒要與人為善,在愛的溫室里長大的陸陽,格外單純、善良,總相信她善意地去對待別人,也能換來別人善意的對待。
16歲,情竇初開的年紀,陸陽轉(zhuǎn)學至大冶一中讀高二。她遇到了生命中的劫,劉銳。
劉銳坐在陸陽后排,說話聲音不大,語速慢,看似高冷卻有點冷幽默,帶著一份與陸父相仿的沉穩(wěn),深深吸引住了陸陽。她大膽向?qū)Ψ奖戆?,得到答復:“現(xiàn)在還不是戀愛的時候,先好好讀書?!?006年高考結(jié)束后,陸陽再次表白,這一次,他同意了。
張華第一次知道女兒和劉銳的關(guān)系是在女兒的電腦里。“媽媽,你覺得這個男孩怎么樣?”電腦前,陸陽指著全班合影里的劉銳問。“不怎么樣。他是誰?。俊蹦赣H問。陸陽沒有吱聲。
母親讀懂了女兒失望的表情。那個個子不高、貌不驚人的男生或許正是女兒心心念念的“他”。這么年輕,他們懂怎么去愛嗎?張華心想,空間距離自然會將萌芽的愛情扼殺在搖籃里。
一紙錄取通知書讓陸陽留在了武漢,劉銳去了蘇州。出乎張華的預料,兩人竟然將這段異地戀堅持到了大學畢業(yè)。
每逢節(jié)假日,劉銳都會回到武漢陪伴陸陽。在這個容易滿足的女孩眼里,劉銳就是模范男友??蓮埲A卻看出了端倪。一旦離開武漢,劉銳可以一個月都不主動與女兒聯(lián)系一次。張華從旁人那里得知,劉銳從未公開承認過陸陽的女友身份。
“你確定他是真的愛你嗎?”不止一次,張華提醒女兒,“一個男人,真的愛一個女人,不會連名分都不給。”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固執(zhí)的陸陽依然一頭栽進愛情的漩渦里??墒郎蠜]有不透風的墻,很快,劉銳請學姐看電影、和學妹搞曖昧的消息,被同學隱晦地傳進她耳朵。但作為受害者,陸陽沒找到劉銳問個清楚,而是獨自消化傷痛。
一天晚上,張華聽見女兒接了一個陌生電話,來電顯示號碼歸屬地是安徽。“小三,不要臉!”手機里突然傳出尖銳的罵人聲,陸陽錯愕,還沒等到她反應過來,夾雜著方言的罵人話劈頭蓋臉向她襲來。
當查實對方就是劉銳在網(wǎng)上找的“女友”,憤怒的張華試圖說服女兒分手:“他真能給你幸福嗎?”女兒的回答卻讓她失望:“媽媽,今后過得無論幸福還是不幸福,我都希望是劉銳給的。”
張華錯愕,女兒陷得太深了。
“我怎么沒有勸阻過陸陽!”面對記者疑問,張華有些無奈,她曾經(jīng)為了勸阻女兒和劉銳繼續(xù)交往下去,要和她斷絕母女關(guān)系。
可是這樣一來,陸陽反而生起對母親的反感。漸漸地,她什么都不再跟母親說。而她在愛情里的分分合合,每一次,張華只能從她回家時的表情判斷。
與母親“冷戰(zhàn)”著,陸陽繼續(xù)陷在愛情的泥潭里,一次次忍耐劉銳的“劈腿”??擅慨斒虑閿÷?,陸陽提出分手,劉銳總會在陸陽面前下跪,痛哭流涕求她原諒,“我一定會改?!?/p>
欲罷不能的惡性循環(huán)。
2011年3月,陸陽和劉銳同時考研。劉銳考回了武漢,陸陽考武漢理工大學的英語系研究生時差了三分,她不愿調(diào)劑到市外的學校,因此落榜了。
陸家不在意女兒是否能考上研究生,劉銳卻堅決要求陸陽繼續(xù)復習報考:“我爸媽嫌你文憑低了。他們說你要是想當劉家的兒媳婦,就要有研究生文憑?!?/p>
這句話被女兒復述給張華,她勃然大怒:劉家竟然認為女兒和劉銳在一起是高攀!劉父是當?shù)胤抗芫指本珠L,母親經(jīng)營家具生意,選擇未來的兒媳婦,竟然要看文憑?!疤岢鲞@樣無理的要求,他怎么靠得???”張華再次質(zhì)疑。
陸陽卻順從了劉銳的要求,報考了第二年的研究生。張華恨鐵不成鋼,“一個男人不愛你,拿他爸媽嫌你文憑低來作理由。你將來去吃屎吧!”
張華對劉銳的印象越來越糟糕。進入社會后,這個男孩對女兒的嫌棄赤裸裸地擺在面前。陸陽不太講究,夏天不打傘,冬天極少使用護膚品,總是牛仔褲配運動鞋,1米72的個頭有130斤。張華不止一次聽到劉銳指責女兒“太胖、太丑、不修邊幅”,女兒主動牽他的手,被他重重甩開。
在張華看來,他已經(jīng)把女兒當作累贅。一次參加婚禮,陸陽作為伴娘因為穿不慣高跟鞋和抹胸長裙,重心不穩(wěn)摔了一跤?,F(xiàn)場一片嘩然時,劉銳不但沒扶起女友,反而輕蔑地白了陸陽一眼。
這是一個不敢承擔、不敢面對現(xiàn)實的懦弱者,張華評價劉銳。因為怕與社會接觸,臨近畢業(yè)時他連簡歷都沒敢投,他告訴陸陽:“我希望一輩子在學校里讀書,永遠不工作,不去面對社會?!倍员白屗刀市奶貏e重,當知道女朋友比自己找到底薪更高的工作后,他坐立不安,天天嚷著要辭職。張華不得不苦笑著叮囑女兒不要將自己的工資如實告訴劉銳,“他容不下你比他優(yōu)秀?!?/p>
“你說,這樣一個男人,怎么值得一個女孩托付終生?”張華在電話那頭直言。為了讓陸陽斬斷情絲,她私下約見過劉銳,不惜貶低女兒、以陸陽不合劉家媳婦要求為由想讓兩人分手,卻遭劉銳拒絕。她又讓家里的親戚給陸陽介紹了不少優(yōu)秀的相親對象,陸陽卻連見也不見。
張華絕望了,她后悔自己沒有在一開始就狠心分開兩人。如今,看著女兒像被劉銳下了迷藥似的,直往火坑里跳。
“于是我只能盼天意將他們分開。”她束手無策。
張華期盼的那個“天意”終于到來。
2014年5月,劉銳終于提出結(jié)婚,但要求陸陽參與還貸、裝修,房產(chǎn)證上卻只能寫他一人的名字,“如果不同意,就不結(jié)婚。”
苛刻的條件讓陸家人瞠目結(jié)舌。陸陽終于硬氣了一次,“不結(jié)就不結(jié)?!?/p>
兩人這次徹底鬧翻。提出分手后,劉銳將陸陽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刪掉,身邊的好友都恭喜她“終于擺脫這個人了”,陸陽卻終究念著過去,阻止朋友說劉銳的壞話,“即使不跟他走下去了,但畢竟自己曾經(jīng)用心愛過,我也希望他生活得很好。”
可她的善良卻換來前男友的狠毒報復。1月19日上午10點40分,劉銳聯(lián)系陸陽要求最后見一次面,“幫我完成一個未了的心愿?!?/p>
誰也沒想到這個心愿是毀掉陸陽。
蓄謀已久的劉銳把陸陽帶到校外的出租屋,用繩子死死勒住她的脖子,用鈍器重重敲打她的頭部,任她的呼救聲從凄厲到脆弱再到消失。
下午5點,當焦急的陸家人終于找到失蹤的女兒時,張華幾欲因眼前的慘劇暈倒。“一級重傷,雙側(cè)肢體偏癱,伴有吞咽障礙、言語障礙、認知障礙……”72小時的搶救終于將陸陽從死神手里奪回,亭亭玉立的女孩,表情卻永遠停留在驚恐和悲傷的重疊里。
事發(fā)后第六天,劉銳在北海被抓獲。法庭上的兇手卻絲毫沒有后悔之意,更不忘在此時繼續(xù)污蔑受害者:因為發(fā)現(xiàn)陸陽和別的男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才沖動殺人。
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兇殘惡毒的人?待張華與劉家人就陸陽醫(yī)療費的事接觸之后,她方才明了。
“事發(fā)后兩個多月,劉家人都沒一個人來看過我女兒。”張華在電話里哽咽。截止到9月,陸陽的醫(yī)療費已花去50多萬元,劉家人陸續(xù)付了十余萬元后便拒絕再承擔后續(xù)費用。陸家不過普通工薪階層,夫婦倆都已退休,退休金只能保證一家三口每天吃上盒飯。
陸陽在搶救期間,劉家派過不少人來醫(yī)院打探過女兒的病情,目的是為給劉銳減輕罪名。劉銳的父親自始至終只來過醫(yī)院一次,那次見面的情形讓張華如鯁在喉:對方坐在同濟醫(yī)院住院部門前的長椅上,蹺著二郎腿,“我是不會出錢的,要錢你們自己找劉銳,還有我兒子算自首,最多判10年?!?/p>
這份囂張的底氣何在?長達半年的等待后,陸家人等來令他們更寒心的結(jié)果:一審判決,劉銳被判10年有期徒刑。
審判結(jié)束,劉家人揚長而去。崩潰的張華強忍住悲痛,連夜寫了一篇名為《一位母親的血淚控訴,女兒被男友謀殺致殘》的微博長文,每個字都浸透著不安、不滿、委屈和絕望。
這篇博文很快刷爆了微博、微信朋友圈。閱讀量近千萬。無數(shù)同樣憤怒的聲音匯集在一起,形成不可忽視的輿論壓力,迫使劉家人又支付了30余萬元的醫(yī)療費??山o再多錢,都已無法將陸陽還原。
如今的陸陽,經(jīng)過康復訓練后,意識強了一些,比如做針灸,滿了20分鐘她能主動拔針;訓練到了一定時間,她會表現(xiàn)出不耐煩?!八€笑了,當我說‘吃飯的時候,像個孩子一樣。”
要是沒有遭遇厄運,今年7月就該畢業(yè)的陸陽也會進入社會,成為一名職場麗人。而張華,可以如小區(qū)里的同齡人,享受跳廣場舞、包餃子的樂趣。
她時常會在醫(yī)院與家兩點一線的地鐵和公交上,看著那些和陸陽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她一個人就這樣了?!彼瘋叵?,“我至少還有20年,那時我75歲了。這20年間,我還不能病。我要是走了,女兒才40多歲。她的后半生該怎么辦?”
這位堅強的母親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唉,我多希望這是一場噩夢。”
在那篇長微博下的評論里,有女權(quán)主義者發(fā)聲:“對婦女而言,你走在大街上讓人莫名其妙捅一刀的概率,要遠遠低于情侶對你的傷害。 ”這激起張華的共鳴。
愛應該是安全的,是相互平等和珍惜,絕不應是女兒那樣匍匐在塵埃里仰望對方。如果她當初堅持給女兒灌輸這些理念,或許悲劇就不會發(fā)生了吧。
“哪里有這么多如果。”她嘆息著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