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清朝末年,北京前門大柵欄的“善水堂”傘坊,是一家百年老字號。老板鄧宏,是“善水堂”手工傘地地道道的工藝傳承人。“善水堂”的皮棉紙桐油傘,在同行中最為出類拔萃,人相爭買,引為京城潮流。宮里有個叫小德子的采辦太監(jiān),常來“善水堂”買傘,跟鄧宏交情深厚。
這天,“善水堂”里來了位衣飾華貴的女子,拿著把破舊雨傘,要鄧宏給她修補。一般說來,大戶人家是不修補雨傘的,一把雨傘不值什么錢,壞了丟掉換新的,只有小戶人家勤儉慣了,才偶爾拿來修補。那女子不像是小戶人家出身,偏拿了把顏色暗淡發(fā)白的破舊雨傘來修補,還特意說明要涂刷上一層上好的紅桐油,并要立等現(xiàn)取。
鄧宏覺得很奇怪,就多看了那女子兩眼,女子長得很美,眉目間帶著股淡淡的清寂。女子拿來的雨傘,款式老舊,市面上早就絕跡了,傘骨折了兩根,傘面上也撕開了一道口子。鄧宏檢查舊傘時,感覺糊傘面的皮棉紙極好,是那種稍稍刷上桐油就能透光的極品紙,不像“善水堂”的皮棉紙,再怎么刷桐油,也只是半透明。
鄧宏看完破傘后跟女子說:“我手頭活兒正緊,不能給你立時修傘,再說接補傘面、刷油、換傘骨,也不是一時三刻就好的,你把傘先放我這兒,明天來拿吧,保證修復如新?!?/p>
女子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把傘留了下來,并且一再跟鄧宏說:“我明天這個時間來拿傘,你一定要記著給我修補好?!?/p>
女子走后,鄧宏隨手把雨傘靠在了屋門口忙去了,這一忙就忘記了修補舊傘的事。
“善水堂”有個廚子,因為一連幾天下雨,燒灶的柴禾都被淋濕了,他到處找引火的茸柴,見屋門外有把破舊的雨傘,就拿去當引火的茸柴燒了。等鄧宏想起那把老舊的雨傘時,老傘已經(jīng)在燒灶里化成灰燼了。鄧宏沒有辦法,責罵了一頓廚子后,只有備下一把上好的雨傘,應(yīng)付主家來討。
第二天,女子準時來“善水堂”拿傘,鄧宏二話不說,捧出一把黑油透亮彩繪繽紛的極品油紙傘:“姑娘看這把傘怎么樣?”
女子眼前一亮,將傘拿在手里,撐開轉(zhuǎn)轉(zhuǎn),再合上,那把傘收放自如隨意張合,傘面上是花瓣繁復敷色艷麗的大朵牡丹,在傘面撐圓時,于黑油底色上怒綻盛開,恍若點燃的煙花般逼人眼目。
女子對手中的傘愛不釋手,一再贊嘆說:“好傘,好傘,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的油紙傘?!?/p>
鄧宏適時說:“姑娘昨天送來修補的雨傘,被無知的伙夫拿去當柴燒了,我深感不安,如果你看得上這把傘,那這把傘就算是給你的補償吧?!迸右宦犂蟼惚划敳駸?,臉色當下就變白了:“你這是置我于死地。”
鄧宏覺出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賠盡小心:“姑娘如果不滿意,可以開出價錢,我一定如數(shù)奉上?!?/p>
女子見鄧宏確實拿不出自己的傘來,長嘆一聲:“都是命啊?!?/p>
女子拿起滿鋪牡丹的黑油傘,走出了“善水堂”,鄧宏終究自責惶恐,追到門口大聲說:“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竭盡全力相助。”女子回頭苦笑:“敗也蕭何,成也蕭何。”
鄧宏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女子為什么把“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古話,說了個顛倒。
有一次,小德子來到“善水堂”,茶喝過,傘選定,跟鄧宏閑聊起了一件宮里的秘聞。小德子說:“宮里倍受皇上寵愛的玫貴妃,向來把跟她同住一宮的吉貴人,看作眼中釘,皇上受玫貴妃的影響,對吉貴人也多有不耐煩。有次,吉貴人去養(yǎng)心殿求見皇上,哭訴玫貴妃讓人杖責她?;噬下牶蟛幌嘈?,找來玫貴妃盤問,玫貴妃一口咬定決無此事,并說吉貴人有癔癥隱疾,每次犯病就妄想,胡說旁人迫害她,再說當貴妃的,哪有權(quán)杖責貴人?如果真杖責了吉貴人,身上應(yīng)當有傷。皇上親自驗看,在吉貴人身上沒有看到傷痕,就信了玫貴妃的話,不容多說地將吉貴人呵斥出了養(yǎng)心殿。原以為這事就此了了,沒想到過了幾天,吉貴人又跑到養(yǎng)心殿求見皇上,仍然哭訴玫貴妃打她?;噬蠘O不耐煩地再次查看,還是無傷,認定吉貴人癔癥復發(fā),盛怒之下,再不肯聽吉貴人的胡言亂語,直接讓人把吉貴人拖了出去,此后再不許吉貴人踏進養(yǎng)心殿一步發(fā)瘋鬧事,除非吉貴人能拿出鐵證來?!?/p>
鄧宏問道:“玫貴妃究竟打沒打吉貴人?”小德子一攤手:“反正吉貴人身上沒有傷,玫貴妃身邊的人又口徑一致,除了吉貴人,外人哪里知道打沒打,看來兩人的梁子結(jié)死了,玫貴妃必欲除掉吉貴人才稱心?!?/p>
鄧宏嘆口氣:“我覺得吉貴人挺可憐的?!?/p>
小德子同情道:“吉貴人也是霉運趕趟兒來,前幾天竟然買通門衛(wèi),藏在運煤車內(nèi)跑出宮來兩次,后一次在你這兒買了把黑油傘回去,這事不知怎么讓玫貴妃知道了,報告了皇上,皇上大怒,本要殺了吉貴人以一儆百,但念及她是個瘋子,不能當正常人犯禁處罰,就把她的位分連降了兩級,成為了宮女?!?/p>
鄧宏一怔,難道那個要修補舊傘的女子,竟是宮里的吉貴人?可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瘋啊,她犯禁從宮里跑出來修補一把破舊雨傘干什么?而那把破舊雨傘,卻被“善水堂”的廚子當柴禾燒了。
小德子走后,鄧宏把這件事刻在了心里,時不時發(fā)呆想上一陣子,雖然理不出頭緒,但隱隱覺得事關(guān)重大,自己既然承諾了要竭力相助吉貴人,哪能漠不關(guān)心?
這天,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來“善水堂”買傘,言談間,鄧宏得知他在安徽做過40年的仵作,曾經(jīng)當過吉貴人父親的下屬,驗傷經(jīng)驗極為豐富。鄧宏遂把吉貴人挨打無傷,以及到“善水堂”修傘的事,詳細說給老者聽。
老者沉思了一會兒,感嘆說:“失寵的吉貴人哪有什么癔癥,只是在偏聽偏信的皇上那兒言路不通,沒法辯白奇冤罷了,又感到再不行動,就要死在玫貴妃手里,只能鋌而走險,用證據(jù)給自己說話了。”接著,老者講出一通道理,要鄧宏照他說的去做。
“善水堂”熬涂傘面的桐油,不像別的傘作坊,只在桐油里加礦石或者植物色料,而是在桐油里加新鮮豬血,這樣熬出的紅桐油,鮮紅晶亮光澤極好,還能拔出絲來。鄧宏親自到京城最好的紙作坊,選出放在陽光下能透亮的皮棉紙,這種紙一般只供應(yīng)皇宮里用。材料備齊后,鄧宏精心制作出一把沒有任何圖案的紅油傘。紅油傘放在陽光下,顯得十分通透亮徹,人在傘下,隔傘透射下的鮮亮紅光,會將人的手臂和臉頰照得緋紅。
紅油傘做好后,鄧宏望眼欲穿地盼著小德子到“善水堂”來。小德子也是來“善水堂”順溜了,只要出宮辦事,就到“善水堂”坐坐,享受著鄧宏的好茶水,他則給鄧宏講宮里的新聞過嘴癮。
小德子來得還算及時,鄧宏托他把紅油傘帶給宮里的吉貴人,并一再囑咐說這傘關(guān)系到人命,一定要交到吉貴人手里。
過了一段時間,小德子再來“善水堂”,還沒有等鄧宏開口問他,他就先嚷嚷開了:“鄧老板,你給吉貴人的那把紅油傘,是不是施了法術(shù),了不得啊?!编嚭杲o小德子端上清香撲鼻的好茶水:“我一直在等你來說結(jié)果?!?/p>
小德子一改先喝茶后說新聞的習慣:“吉貴人老說玫貴妃打她,又拿不出證據(jù),連皇上也認定她瘋了,對她下了無召不得入見的旨意。大前天,她竟然瞅空子拼死闖進養(yǎng)心殿,說證據(jù)有了。皇上準備將她關(guān)起來時,她卻脫光衣服,又在身上澆了一桶水,拿著你送她的那把紅油傘,罩頭蓋身地站到殿外的大太陽下?;噬弦豢磭樍艘惶?,只見她身上到處是黑色的傷痕,疊疊累累地,很是觸目驚心?;噬线@才相信玫貴妃真的對吉貴人下了毒手,震怒之下,把玫貴妃的位分一革到底,直接降為了宮女,吉貴人則恢復原有位分。鄧老板,你快說說,那把紅油傘怎么會如此神奇?”
鄧宏長出了一口氣:“老仵作真是料事如神啊?!彼彀牙县踝鞲嬖V他的道理,講給小德子聽,“人如果被鈍器所傷,比如包著棉花的棍棒,受了這種陰毒內(nèi)傷的部位,往往只是皮膚內(nèi)有瘀血,皮膚外微有青紫色。這種微顯的青紫色,在白光下不易為肉眼查看到,但在紅光照射下,又淋過水,青紫色會變成醒目的黑色,隱藏的內(nèi)傷就暴露無遺了。”
小德子恍然大悟:“紅油傘在太陽下能濾出紅光來,在吉貴人手里成了一件厲害的驗傷工具,如此巧妙的驗傷方法聞所未聞,吉貴人深處皇宮大內(nèi),又怎會知道的?”
鄧宏說:“吉貴人的父親曾經(jīng)在安徽一帶當過地方官,多辦刑事案件,安徽一帶有這種驗傷方法,但仵作們都把這當作秘器,不向外人講破,吉貴人想必是從她父親那兒知道的?!?/p>
小德子不禁問:“吉貴人既然知道這個紅油傘能驗內(nèi)傷的方法,她為什么不直接拿把紅油傘驗給皇上看,還要費盡周折偷偷出宮修補舊傘?”
鄧宏嘆口氣道:“一般傘都不透徹嶄新,濾不出清晰明亮的紅光,必得符合條件的紅油傘,才能驗出這種陰毒的內(nèi)傷。而吉貴人那把舊傘,只要刷上新鮮的紅桐油,就能成為極其有力的驗傷工具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