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天色黑透,當妻子方文靜出現(xiàn)在貓眼里時,我不禁暗暗叫苦。本想不聲不響裝作屋里沒人,騙她離開,誰知手機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打來電話的,是同事老羅。老羅說,他老伴的心臟病再次發(fā)作,非常嚴重。在醫(yī)院里,他碰見了我妻子方文靜,著急之下說露了我們剛租的住處地址。事到如今,情知不露面,方文靜定會等下去,我只得關(guān)嚴臥室,硬著頭皮開了門。
走進屋,方文靜四下望望,盯上了臥室。我慌忙攔住她,指著沙發(fā)說:“你坐。里面是我和老羅的工作間,又臟又亂,你渴了吧?我給你倒水?!闭l知話未說完,臥室里便隱約傳出了少兒不宜的淫狎之音。方文靜側(cè)耳細聽,登時氣得漲紅了臉。
“文靜,你聽我解釋——”
“6年,193天。陳健,這就是你最好的解釋?!狈轿撵o硬邦邦打斷我,轉(zhuǎn)身就走,“明天早晨8點,我在民政局等你?!?/p>
我是方文靜的老公,自然清楚這兩個數(shù)字的含義: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6年,而我在家住的天數(shù)不足200天,其中,多次一走便是兩三個月。而在方文靜找來前,我又以工作忙為由,差不多半月沒回家。這樣的日子,任誰都難以接受。稍作尋思,我咬牙應(yīng)道:“行,我會準時到。天黑了,你多加小心?!?/p>
我苦悶地嘆口氣正欲回臥室,“咚咚”的敲門聲又響了。
我以為是方文靜去而復(fù)返,可門板一開,一個濃妝艷抹、身穿低胸短衫的年輕女子猶如小貓般從我的腋下鉆進了屋。
“站住。你想干什么?”
“先生,干嗎那么兇?”年輕女子嬌笑道,“我叫楚楚,是個推銷員?!蔽依淠樝铝酥鹂土睿骸吧購U話,請馬上出去!”
“別喊嘛,你怎么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撒嬌發(fā)賤之中,推銷員楚楚冷不丁出手,推開了臥室的門板。室內(nèi)到處堆滿了數(shù)以萬計的光碟。單看搔首弄姿、淫穢不堪的封面圖,就知是非法出版物,而開著的電腦里正播出一部島國“動作片”。只一眼,楚楚便夸張地叫出了聲:“是蒼老師。陳哥,你也喜歡蒼老師?”
素昧平生,能叫出我的姓名,這個自稱楚楚的女子顯然是有備而來。我反問她:“楚小姐,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也該清楚我的身份。說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當然清楚你是警察?!背偹銐旱吐曇籼裘髁藖硪猓拔仪竽愀咛зF手,放過螞蚱。條件嘛,要錢,嘻嘻,還是要人,楚楚都會包你滿意?!?/p>
楚楚說得沒錯,我是刑偵警察。警察也有分工,出于掃黃打非的需要,一個特殊崗位應(yīng)運而生,便是我和師父老羅所從事的行當:鑒黃師。去年年底,隊里考慮到老羅即將退休,老伴的身體也不好,打算讓我做他的助手。最近,刑警隊遷址,可工作不能停,經(jīng)領(lǐng)導(dǎo)批準,我和老羅租了這間房,抓緊審查新收繳的一批碟片。楚楚所說的“螞蚱”,人如其綽號,只是個兜售黃碟的小商販,兩天前被抓了現(xiàn)行。不過,從螞蚱黃貨的成色看,我堅信,順著他這根藤蔓捋下去,定能摸到瓜,而且小不了。楚楚的到來,更加印證了我的推測。
“對不起,你找錯人了?!蔽液敛华q豫地一口回絕。
“不,你就是我要找的最佳人選?!背惤氩剑职绯隽丝蓱z狀,“陳哥,人在世上都不易,得饒人處且饒人。螞蚱他沒工作,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總不能讓他們餓死吧?”
楚楚來找我,說明她對鑒黃師的業(yè)務(wù)門兒清:審片,根據(jù)內(nèi)容出具鑒定書,然后交由辦案組做相應(yīng)處理。也就是說,我大筆一揮給出的結(jié)論將決定螞蚱的去留——情節(jié)輕微,罰款了事;情節(jié)嚴重,蹲監(jiān)坐獄。螞蚱不傻,一旦徹查,他必定會如實招供以求自保,而這恰是我最想看到的結(jié)果。但就在我抓起手機通知老羅到場的當兒,楚楚嘀咕道:“天天看毛片,裝什么正經(jīng)”,再使損招,“來人啊,救命啊。警察威嚇我,要強奸我——”
“咣”,門板洞開,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大塊頭闖了進來,而他的手里還拽著一個人。是我的妻子方文靜!我正發(fā)愣,卻見方文靜猛地往后一掙,張口咬向大塊頭的左手臂。
“文靜,小心!”驚呼脫口,我飛快地撂倒楚楚奔向大塊頭,試圖一招制敵。猝不及防中被咬個正著,大塊頭疼得齜牙咧嘴,掄圓右拳打向方文靜的頭:“奶奶的,我是來談生意的,不是來打架的。既然你們不知好歹,那也別怪我不客氣?!蔽<标P(guān)口,方文靜一改平時的溫婉柔弱,如同母老虎般發(fā)了威:“老公,快跑,他們是壞人,要拖你下水!”
在我們結(jié)婚的第三年,我家連遭不幸,先是我大哥尚不滿17歲的獨生子觸犯法律,被判以重刑送進了未管所;接著是我母親因傷心過度誘發(fā)腦梗,終沒能搶救過來。在雙重打擊下,我大哥差點精神崩潰。至于禍根,正是黃毒,是非法出版物蠱惑我侄子迷失心智,誤入歧途。
母親下葬那天,我便在心里發(fā)下重誓:蟲王,你等著,我這輩子和你的蟲子蟲孫耗上了,見一個抓一個!據(jù)傳,“蟲王”是本市隱藏最深的“黃蟲”,用卡車制販黃碟。此后,只要開展掃黃打非行動,我必堅守一線;“黃蟲”外逃,我必窮追不舍。恰是這份執(zhí)拗,或者說揮之不去的恨意,讓我冷落、虧欠了方文靜。眼下,她還是我的妻子,她能舍命救我,我也決不準別人傷害她!搶在大塊頭痛下狠手前,我飛起一腳踹中他的下腹,并把方文靜拽進了我的懷里。
“老公,對不起,我還以為……”方文靜欲言又止。
我知道,方文靜以為我劈腿出軌,臥室里藏有別的女人。也難怪,我向她隱瞞了跟老羅學習鑒黃業(yè)務(wù)的實情。剛?cè)胄校犂锉憬舆B查處了幾樁大案,為盡快審結(jié),有一次,我和老羅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幾乎一眼沒眨整整看了半個月,近5萬張光碟。
審到最后,我只覺胃里如同填滿了極度惡心的蟲子,抱著馬桶吐了個天翻地覆。起初,我對自己很有信心,堅信能做到工作生活兩不相干,但事實是,我高估了自己,面對方文靜的示好和溫存,我總在有意無意地回拒。老羅說,這叫“負性情緒”,有的能自愈,有的則需要看心理醫(yī)生。因為我痛恨“黃蟲”、“蟲王”沒落網(wǎng),自然不會選擇后者,只能一次次疏離方文靜。想到這兒,我越發(fā)愧悔,貼著她的耳根說:“文靜,是我對不起你。別怕,我會護送你出去!”
“你是我老公,要走一起走,我不會自己走的!”方文靜聲音陡高,緊緊抱住了我。大塊頭一聽,霍地掏出尖刀堵死了門口:“陳警官,說真的,我們是來求你,和你交朋友的。螞蚱是我哥們,只要你放他一馬,我們決不會虧待你?!?/p>
沉默片刻,我遲疑回道:“我想聽聽你們能開出什么樣的價?!?/p>
“這就對了。2萬,如何?”大塊頭說。
“老公,你是警察,你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污!”方文靜急急相勸。我快速推開她,加了碼:“5萬,少一分免談!”
楚楚頓時驚訝大叫:“喂,你想錢想瘋了吧?比老羅還黑!”
從楚楚登門的那刻起,我便在琢磨,這座房子是臨時租用的,入住沒幾天,知情者也僅限隊里的同事。方文靜找來,是老羅告訴了她地址,那楚楚和大塊頭摸上門,又會是誰提供的消息?一句“比老羅還黑”,給了我確切的答案。
我擅長近身格斗,熟諳各種反關(guān)節(jié)技法,即便大塊頭再兇,我也應(yīng)該能搞定他,大不了多費點事。心下想著,我發(fā)動了突襲。大塊頭被攻了個猝不及防,“咕咚”坐到了地上。本以為拿下他就萬事大吉,孰料,門外又闖進來一個持刀男子。
明擺著,他也是大塊頭的同伙?!芭浪麄?,燒了光碟和房子,我看他們還怎么給螞蚱定罪?!背值赌凶影l(fā)了狠,與大塊頭一左一右,如狼似虎般撲過來。余光里,我看到方文靜薅住楚楚的頭發(fā),廝打成一團,遠比我想象得要堅強、勇敢。而我這面,情形則極為不妙,幾次險些中刀。驀地,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
是老羅。一時間,我心慌得厲害。此前,我給他打電話,剛撥通,楚楚就潑婦般撲來,打掉了我的手機。其后室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包括楚楚喊出的那句話,都通過手機傳進了老羅的耳中。而在四目相對的剎那,我頓覺我的顧慮純屬多余——老羅出手了;老羅打倒了大塊頭;持刀男子兇相畢露,揮刀刺向老羅的肚腹……
最終,仍是我們贏得了這場較量。在送老羅去往醫(yī)院的途中,老羅說,大塊頭和螞蚱等人的上線,應(yīng)該就是老奸巨猾、行蹤詭秘的“蟲王”。當楚楚找到他時,他正愁得焦頭爛額。老伴病情嚴重,急需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而手頭還差點錢。猶豫再三,他表了態(tài):我不會幫你們,也不會左右陳健給出的任何結(jié)論。于是,楚楚像叮臭雞蛋一樣叮上了我。但最后,老羅還是選擇了和我并肩作戰(zhàn)。
一轉(zhuǎn)眼半月過去。期間隊里重拳出擊,直搗黃窩,逮捕了含“蟲王”在內(nèi)的大批“黃蟲”。很快,老羅的處分也下來了:記大過,提前退休。離隊時,他拍著我的肩說:“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吧,別讓負性情緒影響了你和小方的感情?!?/p>
無意中一抬頭,我看見了笑盈盈等我的方文靜。也許是打掉“蟲王”,仇恨漸消的緣故,我突然生出了想擁抱她、親吻她的念頭!